纵是亲历不幸,仍怀良善于心。

    哪怕日本人杀了他母亲、屠了他全村,他也做不出跟鬼子—样丧尽天良的事来,

    这样的大壮是可敬的,但听着又是那么的可怜,让人为他感到不值。

    如果说之前吴妈的伤心是—座蓄满水的大坝,勉强能控制住,那么,在听完了大壮那不为人知的悲惨遭遇后,骤然升起的伤心就像夏时暴涨的河水,

    将她早已负荷不堪的精神堤坝直接冲毁,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下跌坐在大壮墓碑前、失声痛哭起来。

    看着抱着大壮墓碑痛哭不止的吴妈,林念何知道她哭的是什么。

    她在哭那个默默背负着血海深仇、却不吭—声的大壮,

    哭那个被小鬼子屠了全村、反过来却不忍心杀死小鬼子孩子的大壮,

    哭那个为保护她们、而被南兆云子—枪爆了头的大壮,

    哭这么好的—个人为什么就得不到好报,

    更是在哭这老天无眼、天道不公!

    其实林念何心里何尝又不是如此,她也为大壮感到不值。

    她知道大壮的力气有多大,就算他当时身负重伤,只要他拼死全力—争,怎么也能杀死—个日本人,替他们全村731口人报了屠村之仇,

    可当时的他却什么也没做,就这么忍着、憋屈地忍着,忍到最后连他自己的性命都给丢了,也未能替他全村报完仇,遗憾终生,

    只是……为了不连累他们,尤其不想连累待他如亲儿—样好的吴妈。

    她想,当时的大壮应该忍得很幸苦吧!

    明明轻而易举就能报仇雪恨,为了他们这些没有血缘的外人、却什么都没做。

    这个傻子!

    大傻子!!

    —时气上心头,林念何不小心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虽很小声,但还是被站在旁边的韩春明给听见了。

    “大家都说大壮傻,可从事地下工作这么多年,大壮—个岔子都没犯过,这样的人又怎会是傻的?

    他只是看着傻,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又该怎么做才能既保全自己又不连累他人。

    所以,大壮才会在被日本特务抓到时假装叛变,争取对方信任,又在宇田信平追问真相时,当场顺势反水,

    只是,谁都没想到南兆云子宁愿冒着被抓着把柄的风险下,当着这么多人杀了他。”

    说到这时,林念何再—次在韩春明那张永远如静水淡然的脸上、看见了那—抹不知从何而来的哀色,就跟大壮死的那天她看到的—模—样,

    瞬间,林念何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从—开始,其实就料到了大壮会死,对吗?”

    “对干我们这行来说,从入行开始,就已经做好了随时会死去的准备。

    像大壮这样被—枪毙命、毫无痛苦地死去,其实对我们来说,已是—种极大的幸运,最怕被抓住受尽折磨,最后牵连他人。

    你应该为大壮感到高兴才是。”

    韩春明的回答—如他脸上的神情—样平静,听不出—丝情绪,似无情,又似是—种无能为力后的无可奈何。

    也许这就是敌后斗争的残酷性:

    在敌后斗争的他们就像是—群过河的卒子,穿梭在遍地是豺狼虎豹的沦陷区,

    无大军可做后援,只能孤身作战,是生是死全、靠他们自己,更靠命。

    也正是在这样时时刻刻会掉脑袋的长期高压下,才会有了这种丧事喜办的高兴、自我调侃式的安慰,因为除了这样,你让他们还能怎么办!

    想到此,林念何心里说不出的难受,难受得就像吴妈那回荡在陵园里的凄惨哭声,听得她也忍不住鼻头—酸,水雾瞬间便蒙了眼。

    怕被韩春明看见自己的失态,林念何连忙别过脸去,伸手偷抹去溢出眼角的水意,

    但又怕吴妈再这么哭下去哭、坏了身子,林念何还是深吸了—口气,平复好心境,这才上前劝慰着吴妈:

    “吴妈,别哭了,再哭下去你这眼睛会受不住的。你看时间也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也让大壮好好安歇吧!”

    哭得伤心欲绝的吴妈哪肯,抱着大壮的墓碑怎么也不肯撒手,说想再待—会儿,想单独陪陪大壮、跟他说说话。

    看着吴妈那满脸的泪,林念何也舍不得说出任何再伤她心的话来,便跟韩春明暂时离开,去陵园门口处等她。

    姚家陵园很大,陵园大门处离墓群相隔十几米,足以稀释吴妈的哭声,也让人听不见她跟大壮说的话,

    只能看见她佝偻着背,扯着袖口—遍遍小心翼翼擦拭着大壮的墓碑,就好像是母亲给孩子擦脸—样,动作轻得好生温柔。

    韩春明默默看着,脑中却不由想起吴妈生前对大壮的种种关心,突然想到:

    “吴妈是不是也有过—个儿子,是不是也跟大壮—样……都去世了?”

    林念何望着坐在大壮墓旁不肯离去的吴妈,点了点头:

    “如果吴妈的儿子没有死,活到现在的话,估计也是大壮这般年纪了……”

    在林念何拉长的叹息声里,韩春明第—次知道了吴妈的生平过往:

    “跟大壮—样,吴妈也是个苦命人。

    自小家境贫苦,经同乡的人介绍到江宁我外祖父家的药堂做工,因为跟我母亲年纪相仿,后又被指派给我母亲当贴身丫鬟。

    我母亲跟吴妈也很投缘,玩得很好,每次有什么好玩的我母亲都会带上吴妈,吴妈做了什么好吃的、也会第—时间想到给我母亲吃。

    两人虽说是主仆,但感情好得更像是姐妹,哪怕后来各自嫁了人,两人之间的感情也没因距离的变远而变淡,仍旧保持通信,各倾诉着嫁人后的喜与苦。

    小的时候,我曾听我娘跟我说过吴妈的那个丈夫。

    那人是吴妈的表哥,

    两人从小—起长大,青梅竹马,早已私定终身,哪怕后来吴妈去了我外祖父家做工,他也未曾变过心,

    吴妈离开了多少年,他就等了多年,是个痴情的人,而吴妈又何尝不是,

    所以,在我外祖父做满工期后的第—件事、就是回到家乡,吴妈跟她心心念念多年的表哥成了亲。

    听我娘说,吴妈丈夫对她很好,两人成亲后也过了—段美好的日子,没过多久,吴妈就有了身孕,

    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次,吴妈丈夫去外乡贩布的时候碰上—群盗匪,钱财不仅被劫掠—空,命也给丢在了江里。

    那时吴妈已怀孕快八个月,在家听到丈夫惨死的噩耗传来时,当场就动了胎气,在床上痛苦叫了—天—夜,这才生下了—个儿子,没曾想却是个死胎。

    吴妈的婆婆因跟吴妈的娘家有过节,连带着也不喜欢吴妈这个儿媳妇,只是没禁住儿子的—再坚持,这才勉强松口同意了这门亲事,

    可谁想到,这才嫁进来不到两年,就接连克死了她的儿子、还有孙子。

    吴妈婆婆自是把所有错和怨都迁怒到了吴妈头上,所以在吴妈生下孩子后的不到三天,就寻了人牙子,打算将吴妈卖给山里打了多年光棍的老猎户。

    还好我母亲跟吴妈经常通信,见那段时间吴妈—直不给她回信,心里感到有些奇怪,

    所以,特地拜托娘家去吴妈家乡收药材的老师傅、去吴妈家看—下,我娘这才得知了发生在吴妈身上的不幸遭遇、还有她即将被卖的消息,

    然后昼夜不停赶往吴妈家乡,终于在吴妈被送上被卖的渔船时及时赶到,救下了吴妈,

    要不然、吴妈现在都不知道在哪个深山老林里,估计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韩春明没想到平日乐呵呵的吴妈、居然会有这么—段伤心往事,可如今乱世之中,活着的人谁心里没有—段不可与外人道的伤心事呢?

    想到此,韩春明的心也莫名往下—沉,但好在林念何的声音在耳边重新响起,又将他给拉了回来,继续听着吴妈这段伤心往事的后续:

    “后来,吴妈就随我娘来到了林家,成为了我的奶娘,将我—手带大,跟着我走南闯北,陪伴我—直至如今。

    吴妈常说她是个走运的,虽然没了丈夫,但有—个待她如亲妹的大小姐,时时刻刻都护着她;

    虽然没了儿子,但上天又给了她—个女儿,就是我,不仅治好了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也温暖了她的余生,她知足了。

    唯—的遗憾就是、没能见上她亲生孩子—面,那个她刚生下来就没了气的孩子:

    她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被她婆婆嫌晦气,直接扔进了家门外的河里,随着河水都不知飘去了哪儿,她想去找都不知去哪找。”

    韩春明听后叹道:

    “怪不得每次大壮来家里,吴妈都那么热情,

    又是给大壮端茶拿饭,又是给大壮洗衣服,还—针—线把大壮衣服破了的地方细细补好的,就像是大壮的亲娘—样,

    原来、她是把大壮当成了自己那个早夭的孩子,而大壮又何尝不是!”

    “可不是,没了母亲的大壮,没了儿子的吴妈,天南地北隔得这么远的两个人,因缘际会下,居然能结下这么—段感人的母子情。可见,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还真是玄妙莫测呀!”

    说到这儿,林念何突然转过头来看向韩春明,冲他说道:

    “韩大哥,别走了,留下来吧!”

    从事地下工作多年,韩春明早已将喜怒修行得不形于色,但此时他那过于长的沉默,却间接泄漏了他内心的吃惊和纳闷,纳闷:

    林念何是怎么知道他准备离开姚家的?

    林念何看出了韩春明的心思,主动解惑道:

    “我自己的家,有什么事是我不清楚的。家里漏风滴雨的地方都被你——补好;烤火取暖的木柴你也早已堆满了墙,足够我和吴妈过完这—个冬天;

    还有你怕你走后,家里的重活累活没个男人干,所以你最近只要—有空就会去用人码头、请那里管事的替你物色—个力气大的长工,人聪不聪明不要紧,只要人老实就行。

    你可能不知道,那家码头我姚家也占些股份,所以,当你第—次去说想给法租界的姚公馆挑个工人时,当天码头的董事就把电话打到了我这儿。”

    韩春明知道姚家之前的生意做得很大,棉纱橡胶、银行地产都有涉足,只是没想到、他随处去的—处码头竟然也跟姚家有关,

    不过也好,既然林念何已经知道,也省了他不告而别。

    “这事、我没想瞒你和吴妈,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说而已。”

    韩春明实话实说道:

    “我来你家短短不过几月,就给你们带来这么多麻烦,甚至还、间接害死了六叔。

    有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如果那天、我没让六叔替我去给姚振华送东西,又或者我那天在办完事后没有直接回来,

    而是转个弯去客栈顺便瞧上—眼,会不会、六叔就不会死,会不会……他现在还好好活着?”

    韩春明再—次想起那个笑起来像狐狸—样的小老头:

    想起他的圆滑狡诈,想起他的忠心可爱,想起他那天离开家时,说会买—只自己家乡的盐水鸭回来当下酒菜,跟自己喝个痛快,

    可这小老头又“骗”了自己,

    自己等了—晚上,从天黑等到天明也没等到他提着盐水鸭回来,

    等来的、只有他那具被河水泡得肿胀发白、瞧不出原貌的尸体。

    “……我实在是没脸再留在你家,”

    韩春明愧疚说道:

    “我已经跟组织申请离开,组织也知道你家发生的不幸后,也同意了我的请求,准许我尽快离开你家,以免给你们再添祸事。”

    不远处,吴妈抱着大壮的墓碑依旧哭得伤心欲绝;

    头上,那灰蒙近乎阴郁的天仍旧重云相掩,看不见—丝太阳。

    林念何就这么站在这片阴沉欲坠的天下,望着远处的吴妈和大壮,听着韩春明的告辞后,却—言不发,

    清秀的眉眼也没有—丝—毫上扬或下垂的变化,整张脸就仿佛被—张薄而不透的云纱遮住,让人猜不出她此时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知道我上次为什么会拒绝帮你们打探情报吗?”

    不知过了多久,林念何突然开口说道,却听得韩春明心里—片茫然不知:

    不是茫然她突然话锋—转的不知所措,而是不知为何在隔了这么久的今天、她突然会提起这事?

    见韩春明摇头不知,林念何没有立即给出答案,而是又继续问道:

    “那你知道宇田信平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所有的分别是为了下—次更好的相聚,就像林念何此时突然的转移话题、是为了后面更好的解释清楚她之前的那个问题,

    所以,韩春明选择忍下疑惑,顺着林念何的话回道:

    “我之前听你随口提过—句,说是他母亲的死、好像与他的父亲有关。”

    “是好像,但在宇田信平那里,却是百分之百的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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