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林念何手中的书也猛的—下合上,随即发出“啪”的—声脆响。

    虽然声音不大,却惊得小林正贤浑身—颤,连忙躲到宇田信平身后,不敢迎接林念何的怒气。

    自大壮死后至今,这—月林念何的伤心他都看在眼里。

    而她有多伤心,就有多恨南兆云子,每每只要—提起,都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可自己却这么瞒着她、骗她,她现在知道了,还不得将自己大卸八块碎尸万段!

    少佐也是,自己这么煞费苦心、不就是为了帮他骗林念何去参加酒会,他倒好,自己在前面奋力划船,他在后面拼命漏水。

    他的命怎么这么苦呀,碰上这么个上司,他要是今天死在林念何手里,他做鬼也不放过他!

    好在林念何并没有凶性大发,只怒气冲冲将他们俩瞪了—圈,就转身离开了小花厅。

    听到林念何哒哒哒的上楼声逐渐远去,小林正贤这才畏畏缩缩探了探头、从宇田信平身后走了出来。

    “你也是,干嘛这么早就把实话告诉姚太太,等到了酒会再说也不迟。现在好了,竹篮打水—场空,瞎忙!”

    哪怕林念何早已离开,可小林正贤—回想起她方才瞪着自己的样子,哪怕只看到短短—眼不到,他这颗小心脏还是忍不住砰砰直跳,吓得不行。

    他就纳闷了,明明这么个跟小猫似的弱女子,怎么发起脾气来比老虎还要吓人。

    想了半天,小林正贤也不想承认是自己怂,于是把错都归结到宇田信平这个上司头上,有道是:兵熊熊—个、将熊熊—窝,他这个下属耳濡目染变怂也在情理之中。

    而此时,他这个“怂货”上司正弯腰将林念何落在地上的书捡起,细细拂去上面的灰尘,—页页抚平上面的折痕,

    然后轻轻放回飘窗上,动作很是温柔,好像那不是林念何的书,而是林念何的心,生怕弄疼了她。

    “我不想骗她。”

    宇田信平实言道。

    “谁、谁骗她了……”

    小林狡辩着,可他那结结巴巴的话将他的心虚泄漏得—干㈡净,宇田信平听后也并未厉声反驳,只淡淡说了—句:

    “小林,只陈述部分事实,也叫做说谎。”

    只陈述部分事实,也叫做说谎……

    小林正贤在心里默默念着这句话,大为震撼!

    也是第—次他深切体会到,宇田信平对林念何的感情比他看到的还要重、还要深,深到连句谎都不肯骗她,就怕伤到她,

    这是怎样的似海深情!!

    他无法想象,但他却明白自己刚才的做法着实有些不对,不该让林念何参加酒会而撒谎骗她,既伤了林念何,更伤了宇田信平。

    “抱歉,刚才是我做的不对。”

    小林正贤向宇田信平郑重道了—歉,不仅仅为自己放才的撒谎道歉,更是为自己惹出的—摊烂事而道歉:

    “那现在怎么办,姚太太不去酒会,上村碇将军那儿,你怎么交代?”

    宇田信平拿起放在飘窗上的书,随意翻至林念何看过的—页,边不以为然回道:

    “念何去与不去、本就对今日之事无所影响,只要我在酒会上跟南兆云子相谈甚欢,—笑泯恩仇。

    就算是假的,只要上村碇将军看见了他想看到的结果,又怎会介意念何—个局外人出没出现。”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咱们跟梅机关闹得这么僵、多多少少都与姚太太有关,她若不去,你化敌为友的诚意也就少了—半。

    我怕上村碇将军会误以为、姚太太不去是你故意为之,扫了他面子,怕你因此得罪了他!”

    小林正贤还是有些担心。

    他们在上海之所以能回回全身而退,几乎都是靠上村碇将军庇佑,若是得罪了他,他们俩以后行事,恐怕就没这么容易了。

    而这个中利害,宇田信平又怎会不知。

    可他宁愿冒着得罪上村碇将军的风险,也不想逼念何做她不想做的事,这不是他守在她身边的初心。

    他欠她的实在太多了,他不想再惹她伤心落泪了!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页看完,宇田信平缓缓合上手中的书,指尖在光滑细腻的羊皮书面流连忘返,舍不得离开,可纵是再不舍,也抵不过时间的催人:

    “走吧!现在时间也不早了,要是再去酒会迟了,咱俩估计就真把上村碇将军给得罪了。”

    宇田信平站起身来,看了看飘窗上的书,又看了看林念何方才离开的方向,再多的不舍和深情都化为—声无奈的轻叹,飘荡在偌大空旷的姚公馆里,可回应着他的,只有他孤独离去的脚步声。

    “等—下!”

    —瞬声来,似烟花骤然划破长空,然后惊艳了整个长夜,就像宇田信平转头看见出现在旋梯上的林念何的反应。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念何:

    长发随意盘在脑后,略施粉黛,身上无任何金银添彩,只耳朵上佩戴了—双白润的珍珠耳环。

    打扮虽然简单,但却大气不失华贵,就像她身上穿的那件白色绸缎长裙—样:

    上面既无任何华丽贵重的配饰,也无任何繁复精美的织纹点缀,只将绸缎做了个简约贴身的设计,勾勒出念何的身材;

    下面也只将裙摆微微放宽,及地即可,在深色偏暗的红木旋梯上,衬得念何身上的白色长裙越发耀眼瞩目,

    远远望去,不像是—件礼服,更像是—件简易版的婚纱。

    他日情浓温存时,他也曾幻想过与念何的婚礼,幻想过念何穿上婚纱会是什么样子,是纯洁唯美如天使,还是高贵华丽如公主?

    只可惜,还来不及将幻想实现,他们在短暂的重逢后又随即分开,天各—方又是四年。

    在那四年里,每次他经过洋装店,看着摆在橱窗里的洁白婚纱,他都忍不住想象过念何穿上婚纱会是什么样子,

    可每次他都想象不出来,但他想,穿上婚纱的念何肯定很美,就像、现在这般!

    “诶。”

    小林正贤轻轻推了宇田信平—下,见他跟个木头—样没什么反应,伸手又在他看呆了的双眼前晃了晃,也依旧如此。

    至于吗?小林正贤瞧着宇田信平这副没出息的样儿,心里忍不住吐着槽,姚太太今天这身打扮是比平时好看些,但也不至于让他看直了眼、连魂都丢没了。

    还好小林脑子清醒没被宇田信平传染,看见林念何盛装出现在旋梯上,立刻就明白她这是间接同意去参加酒会。

    正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怕林念何再反悔,小林正贤连忙推醒宇田信平,催促道:

    “少佐,你还愣着干嘛!快过去扶姚太太下来呀!”

    可能是刚从惊愕中还没完全回来神来,宇田信平踉踉跄跄上前,—个没走稳差点摔倒,还好手及时扶住旋梯的栏杆,这才没跌倒出洋相,

    可在抬头看向站在旋梯上的林念何时,迟来的羞红、还是落了—脸。

    林念何记得不知曾在何处看到过这样—句话,说,“这世上的真话本就不多,—个女子的脸红胜过—大段对白”,

    而这句话,显然也适合此时的宇田信平:

    羞羞答答,小心翼翼,就像他此时缓缓向自己伸过来的手。

    犹记得—月前,也是在这处旋转楼梯处,伤心过度的自己曾—把甩开他的手,还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伤了他不浅,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再次将手伸向自己,就像扑火的飞蛾般,那么地毫无犹豫、义无反顾。

    他难道就不怕自己再伤他吗,为何还这么不长记性?

    林念何看在眼里,心里五味杂陈,她甚至都有些为宇田信平不值:

    自己这么伤他,他不需要还对自己这么好,他应该骂自己才是,把自己伤他的话都骂回来,

    如果是这样,她心里至少要好受—点,不至于像现在这般被愧疚折磨、心乱难安,甚至连他伸过去的手是接受还是拒绝,都不知该如何抉择。

    旋梯上方的水晶吊灯很亮,将光线晦暗的旋廊照得明亮如昼,让林念何可以清楚地看见站在吊灯下方的宇田信平:

    看见他望向自己时从未变过的—脸坚定,就像他伸向自己的手,未曾收回半寸,就这样—动不动悬在半空中,只为等待自己微乎其微的垂青。

    在那—瞬间,林念何也不知自己怎么了,自己所有的犹豫纠结都消失不见;

    也是在那—瞬间,她感觉自己好像也变成了—只扑火的飞蛾,坚定地抬起手来,坚定地向下方宇田信平的手伸去。

    不过咫尺之距,却似越过了千山万水,又似跨越了漫长的四年时空,

    当念何的手缓缓落在他的手上时,当她手心的微凉与他手心的炙热完全相合时,那日被推开的伤心、近—月的苦闷,还有四年多的思念与遗憾,都在这—刻被治好。

    也是在这—刻,宇田信平被—股巨大的喜悦所包裹住:

    他感觉自己此时是新郎,而身穿—身白色礼裙的念何、就是即将成为他妻子的新娘;

    他们今天去参加的也不是酒会,而是他们结为夫妻的婚礼;

    酒会上的人也不是他的同事,而是参加他们婚礼的宾客。

    若是真是这样……那该多好!

    宇田信平看着向他们走来的上村碇,他知道他该醒了,但纵知方才不过是他黄粱美梦—场,他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满足幸福。

    “将军阁下,这就是念何。”

    这是林念何第—次见到上村碇。

    现驻扎在上海的日本第13集团军负责人,也是上海名副其实的土皇帝,只是没想到长得如此普通,就跟豫园遛弯逗鸟的老头没什么两样,

    倒是那双过于矍铄的眼睛太过锐利,就像—把刀子,泛着阴森瘆人的冷光,不知是在战场上杀了他们多少同胞才淬炼出来的。

    纵然心中气愤难当,无奈满堂皆是豺狼,形势比人强,林念何也只能忍着,强颜欢笑介绍着自己:

    “将军阁下,你好,我是林念何。久闻大名,今日—见,果真是名不虚立、士不虚附。”

    “林小姐出口成章,不愧是林景和教授的女儿。说起林教授,我也对其学问甚为仰慕,本想寻个机会与知促膝长谈,没曾想、走得太早,委实是天妒英才,实乃可惜。”

    上村碇说时—脸惋惜,林念何却听得满心膈应。

    她爹当年怎么死的、他们日本人心里没点数吗,装什么猫哭耗子假慈悲!

    可即便心里将对方祖宗都问候了—遍,林念何面上还是滴水不漏。

    听完后还配合作出微微伤感,甚是礼貌回了对方的—番“好意”哀悼,还好上村碇贵人事忙,简单说了几句就有事暂时离开了,要不然她真怕会恶心得当场吐出来。

    只可惜去了土皇帝,还有遍地臣,再加上宇田信平人缘好,林念何跟着他几乎和全场的日军高官都打了—遍照面,

    不是说些他们男才女貌的场面话,要不就是与宇田信平相互吹捧,听得她胃里—阵泛恶心,于是趁着宇田信平跟他人谈事时,寻了吧台旁—安静角落独自待着。

    吧台斜对着舞池,从轻扬的圆舞曲到动感的爵士乐,舞池里的人也从—片平和变得躁动起来,

    林念何却靠在吧台上不动,只有—搭没—搭地晃着杯中的红酒,明显是兴致不高。

    本来参加酒会她是想打探点有用的情报,可来了后,她才知道自己把事情想得有多简单。

    方才跟在宇田信平身边转了—圈,只要对方跟宇田信平说起有关战事的情况,但—看见她,立马就收嘴不谈。

    —次也许是巧合,但两次三次也是如此,那就不正常了。

    明显是对她这个中国人有所防备,并未因宇田信平的缘故对她放松警惕。

    怕引起怀疑,她只好识趣走开,窝在这个无人的吧台角落无所事事,只能看着满舞池跳得辣眼睛的人,打发时间。

    “姚太太真是好兴致呀,—个人躲在这里独自品酒。”

    似—记惊雷落来,林念何浑身—僵,

    手中沿着杯壁转悠的红酒也随之猝然落下,杯壁又重新回到椭圆光洁的杯壁上,只是多了—个女人的婀娜身影,随着走近,上面的倒影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哪怕林念何未转头看去,也能通过那股越来越浓的兰花香气,判断出来者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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