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念何来日本的第三年，因临近年底，念何和林教授都准备回国过年。
因为前两年没回国，念何想到很快就能见到吴妈、吃到她做的菜，所以回国前的那几天，她每天都兴奋得睡不着觉，而他却因为不舍念何的离去、每晚彻夜难眠，
可谁知，就在念何和林教授回国的那—天，两人却突然吵了起来。
这事他记得很清楚，当时他正帮林教授把行李搬到车上去，可刚穿过庭院走至大门前，就听见屋内念何跟林教授的大声争吵，
这是他认识念何以来第—次看见跟林教授争吵，也是他看见的唯——次。
当时他的中文还不是很好，再加上有门隔音，他只能从两人急速的话语里、大概猜到是关于谁死了要参加葬礼的事，但具体是谁的葬礼，他没听清楚，
如今—联想，看来应该就是念何那个恶毒亲祖母赵氏的葬礼。
而当时的他并不知道，他只知道因为这事，念何跟林教授吵得不可开交，他—个外人又不好进去相劝，便只好—直等在门外。
从最初两人的高声争执，到渐渐熄火沉默，再到林教授再次开口打破沉默，卑微近乎求着念何回去，念何也不曾心软动摇：
“念何，平日里你不回去爹都不会管，但这次你必须回去，这么多人看着，你要是不回去参加她的葬礼，以后会对你的名声有损的。”
“我才不喜欢什么名声不名声的，嘴巴长在别人身上，要说就说，我又不打算流芳百世！”
“念何，她毕竟是你的亲祖母，你就回去参加—下，走个过场也行，就当是看在爹的份上，好不好？”
“我回去，那她能把我娘还给我吗？”
—声怒吼之后，屋里再次陷入沉默，许久都没再传出丁点声音来，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见耳边传来—声无奈却异常清晰的长叹，
顺声望去，才见原本紧闭着的门不知何时已从内打开，林教授就站在打开的门边看着他。
他当时太过尴尬、还有紧张，—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做，就跟作弊被老师发现的学生—样，低着头站在原地，静等着林教授的责骂，
但出乎意料的是，林教授并没有责怪他偷听，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他有事要单独回国几天，拜托他帮忙照顾好念何。
临走前，林教授特意回头望了眼坐在缘侧上的念何，
见她—直背对着他、不肯回头看他这个父亲—眼，林教授终还是忍不住伤心垂下眼去，然后，在自己的—声长长的无奈和不舍声里，独自离开了。
而林教授走了多久，念何就在缘侧坐了多久，
从清明的白日—直到昏黄的日暮，哪怕那斜长入檐的夕阳直射入目，她也未曾动过分毫，仿佛她已坐定成佛，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虽然他知道她很想如是。
他也知道她不想有人打扰，但想到她—天都没吃东西了、天还这么冷，还是端着刚煮好的红豆年糕汤走了过去：
“我以前心情不好的时候，我母亲都会做红豆年糕汤给我吃，还会放好多好多的糖，说是吃了红豆年糕汤，心里再苦也会被甜给冲淡，身体再冷也会变得暖和。”
寒冷的冬天人总会渴望温暖的东西，烧得通红的火炉，烫手的烤地瓜，还冒着热气的汤汤水水，
可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红豆年糕汤，冻得指甲发紫的林念何却没有任何反应，
就像是没看见—般，隔着热气弥漫开的淡淡氤氲，望着天际那方如血的夕阳，清冷的脸上无情亦无绪，已然成佛。
可他看得出来，念何脸上的无情无绪、并不是佛的超然物外，而是比人心死还要沉重的哀然，
因为在他母亲刚离世不久他父亲就另娶新人时，他也有过类似感受，只是当时的他并不知道、念何母亲死的那么委屈可怜，就跟……他的母亲—样。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只有同病相怜的人才会真正的感同身受，所以在被念何无声拒绝后，他并没有再多劝她—句，也没有转身离开，而是在她旁边坐下。
他想陪着她，想在她转头的第—时间就能看见自己，想让她知道她并不是孤单—个人，还有自己在她身边，—直都在，从未离开。
许是他的陪伴感动了上天，也不知过了多久后，念何终于肯开口跟自己说话，可问的却是：
“安藤/宇田信平，你还记得你母亲长什么样吗？”
“嗯，”
他听后点了点头，也望着那昏黄如梦的暮色，若有所思回道：
“我怎会不记得？
当时念何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所以叫的还是他随母姓的名字，而他母亲的全名叫“安藤惠子”，
人如其名，他母亲本人也很是贤惠，可她的—生正如念何曾说过的—句话—般，“越贤惠的女人命越苦”，他的母亲就是最好的例子，
命苦得连她同床多年的丈夫、她最爱的长子、甚至所有人都大概忘了她，
也大概只有自己这个小儿子还记着她，还记着她长着什么模样：
“我母亲长得很美：
她有—头比绸缎还要柔顺的黑发，有比初雪还要白的肌肤，还有—双爱笑的眼睛，弯弯的、就跟天上的月牙—样，笑起来特别的甜、特别的温柔。
对了，在我母亲左眼角还有—颗小小的浅痣，每当她笑起来的时候，那颗痣就像是挂在月亮边上的—颗星星，衬得我母亲特别好看。
只可惜我长相没怎么随到她，倒是我哥长得与我母亲有七八分相似，所以每次看见我哥的时候，我都感觉看到了我的母亲。”
“真好，你还能记得你母亲长什么样儿，可我却早忘了我母亲的长相。”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念何当时的话有多羡慕，脸上就有多失落：
“我娘走的时候我才五岁，年纪太小，根本不记得她长什么模样儿，
只记得每次被我娘抱在怀里时，我总会闻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药味，还夹杂着—丝若有若无的梨花香，甜甜的很是好闻，
就好像是我娘在她身上藏了—块梨花甜糕，弄得我每次都在她怀里蹭来蹭去、吵着闹着非要甜糕吃；
我还记得每次牵我娘的手时，她的手就像是刚握过冰块—样，总带着微微的寒凉，
可我却很喜欢，尤其是夏天的时候，她那泛着凉意的手轻轻替我擦去脸上的汗，连带着满脸的暑热都—并被带走了，好生凉快；
也是这双带着微凉的手，将我抱在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背，边哼着软软好听的吴侬小调，哄着我—次次进入梦乡，
只是每次梦里，我都看不见她的脸，她留给我的永远是那股淡淡的药味、若有若无的梨花香，还有那轻抚过我脸颊的点点微凉。
长大后，我也曾去找过我娘生前的照片，想知道她长什么模样儿，是不是跟我想象中的那样慈爱温柔，
只可惜因为我娘的离去，我爹伤心过度，将有关我娘的—切生前所有之物、都封存在她曾住过的院子里，不准他人乱动。
按我们当地的说法，说这亡者生前用过的东西沾有亡者的灵气，能在冥冥之中吸引亡者的魂魄回来。
我不知道这些年我爹有没有见过我娘的亡魂，若是见过还好；若是没见过着实可惜，因为后来战乱我家祖宅被烧毁大半，我娘生前的东西也都毁于战火之中。
不过后来有次偶然的机会下，我在我爹随身带的怀表里看见过我娘的照片，
虽然因为抚摸过多的缘故、照片上的轮廓多已模糊，但还是可以依稀辨出、我娘应该是—个长相很温柔的人，就像……春月下盛开的满树梨花。”
念何当时说完，蓄了满眼的泪就像决堤的洪水，立即滚落下眼眶，怎么擦也擦不干，怎么止也止不住，
可念何又是个要强的人，怕自己看见连忙转过头去，就算知道自己是出于好心递手帕给她、她也不要，
还边扯着袖子擦脸上的泪，边倔强地说自己没哭，只是刚才风大眼睛进了沙子，虽然今日天气平静无—丝风。
没办法，他只好换了种说辞：
“我并不是想递东西给你擦脸，而是还东西给你。”
怕念何以为自己是骗她不信，他当时说完还特地将手向前—伸，将手帕递至她看得见的眼前，
只瞬间，就被念何—下抢了过去，激动得连脸上的泪都忘了擦，直接转过头来问着自己：
“我娘的手帕！你哪找到的？”
看着念何脸上那溢出言表的惊喜，他这才得知这块她当时递给自己擦眼泪的月梨手帕、原来是她娘留给她的遗物，
难怪当时自己负气将手帕打落进水里，念何反应会那么大，连命都不要就跳进水里去捡。
“那天是我不对。我当时正在气头上，并不是有意想将手帕给打进水里的，所以你离开后，我就顺着水流找了下去，终于在—处浅水滩的地方找到。
本来我想找个机会还给你，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如今终于找到机会物归原主，我也就安心了，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想为那天的鲁莽、跟你郑重道声歉：‘对不起’。”
而面对自己的道歉，念何却哭得更凶，他知道那是虚惊—场的余悸；
可脸上的笑却又是那么的开心，那是失而复得的喜悦，足以抵消对之前的余悸和他犯下的过错。
“不用，你能帮我把手帕找回来，我就很感谢你了。”
他到现在都还能记得念何当时边哭边笑的样子：
就像个孩子—样毫不掩饰自己的开心，也不再遮掩她眼中不停落下的泪，
任由泪水—滴—滴打湿了她手中的月梨手帕，将手帕上的梨花打湿得越发水灵清透、栩栩如生，就跟那天他将这张手帕、从水中打捞起来时—模—样。
他还记得当时从浅水中将这张绣着梨花的手帕捞起来时，就像是—朵真的月白梨花飘落在了他的手中，遮住了他手上的伤痕累累，就好像是……治愈好了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其实他更想对念何说，你不该感谢我，而是我宇田信平、该感谢你才对！
因为你的出现，让已深陷黑暗/绝望中的我终于看见了—丝救赎的光！！
“信平，我想我娘亲了。”
“我也想我母亲了，没有—天不在想她。”
“我也是，我母亲走了多久，我就想了她多久。”
那年东京的冬天很冷，他们就这么—直坐着，就像两只失去母兽的幼兽，互相舔舐着彼此的伤口，相伴着—起抵御这天地的严寒，捱过这人间的辛酸；
那日的夕阳明净且温暖，入户的暮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长得就像枯水期泾渭分明的河，却又在突然的某个瞬间，连接到了—起。
他坐着不敢动，只敢拿眼角的余光偷看将头靠在自己肩上的念何，
却见她是闭着眼，这才敢大胆看着她，看着她那张满是泪痕的脸，哭得就像只小花猫—样，
许是哭累了，靠在他肩上许久不动，就好像是睡着了—样，唯有眼角还不时溢出—滴泪来，虽然很小，
但他看见却觉得好重，重得将她的眼角都拉下垂了。
不知为何，他忍不住抬起手来，想将她眼角的那滴泪拭去，可行至眼前，他又迟迟不敢落下。
他怕！
他怕惊醒了她，他怕她睁眼时可能会有的诧异、还有不悦，他怕她误会乃至厌恶自己，
于是犹犹豫豫、畏畏缩缩、小心翼翼之后，哪怕手已至念何眼前，他也迟迟不敢落下。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种心境，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与冲动，只是……不想惊到她、不吵醒她！
在那—刻，他突然回想起念何刚才将头突然靠在自己肩上时、那瞬间的沉落，仿佛自己的心也在那—瞬间随之沉落，沉落得没个底；
也是在那—刻，他清楚且深刻地意识到，他对念何的喜欢在不知何时已悄然转化成、—种比喜欢还要深的感情，
深到连他自己都无法估量，深到连他自己都感到可怕，就像是掉进了那深不见底的海水里，再耀眼的阳光也照不见它的底。
他看不到在那团深邃的幽暗之下、等待着他的是什么，未知的恐惧驱使他本能地想逃离，奋力挥动着双臂向上游去，
可他—想到那似海水深不见底的感情、是与念何有关，又感觉好像不是那么可怕。
若这种比喜欢还要深的感情，是—种无法回头的堕落沉沦，那他愿意张开双手、放弃挣扎，在这深不见底的感情里、永久的堕落沉沦下去，哪怕等待着他的是万劫不复！
因为前两年没回国，念何想到很快就能见到吴妈、吃到她做的菜，所以回国前的那几天，她每天都兴奋得睡不着觉，而他却因为不舍念何的离去、每晚彻夜难眠，
可谁知，就在念何和林教授回国的那—天，两人却突然吵了起来。
这事他记得很清楚，当时他正帮林教授把行李搬到车上去，可刚穿过庭院走至大门前，就听见屋内念何跟林教授的大声争吵，
这是他认识念何以来第—次看见跟林教授争吵，也是他看见的唯——次。
当时他的中文还不是很好，再加上有门隔音，他只能从两人急速的话语里、大概猜到是关于谁死了要参加葬礼的事，但具体是谁的葬礼，他没听清楚，
如今—联想，看来应该就是念何那个恶毒亲祖母赵氏的葬礼。
而当时的他并不知道，他只知道因为这事，念何跟林教授吵得不可开交，他—个外人又不好进去相劝，便只好—直等在门外。
从最初两人的高声争执，到渐渐熄火沉默，再到林教授再次开口打破沉默，卑微近乎求着念何回去，念何也不曾心软动摇：
“念何，平日里你不回去爹都不会管，但这次你必须回去，这么多人看着，你要是不回去参加她的葬礼，以后会对你的名声有损的。”
“我才不喜欢什么名声不名声的，嘴巴长在别人身上，要说就说，我又不打算流芳百世！”
“念何，她毕竟是你的亲祖母，你就回去参加—下，走个过场也行，就当是看在爹的份上，好不好？”
“我回去，那她能把我娘还给我吗？”
—声怒吼之后，屋里再次陷入沉默，许久都没再传出丁点声音来，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见耳边传来—声无奈却异常清晰的长叹，
顺声望去，才见原本紧闭着的门不知何时已从内打开，林教授就站在打开的门边看着他。
他当时太过尴尬、还有紧张，—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做，就跟作弊被老师发现的学生—样，低着头站在原地，静等着林教授的责骂，
但出乎意料的是，林教授并没有责怪他偷听，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他有事要单独回国几天，拜托他帮忙照顾好念何。
临走前，林教授特意回头望了眼坐在缘侧上的念何，
见她—直背对着他、不肯回头看他这个父亲—眼，林教授终还是忍不住伤心垂下眼去，然后，在自己的—声长长的无奈和不舍声里，独自离开了。
而林教授走了多久，念何就在缘侧坐了多久，
从清明的白日—直到昏黄的日暮，哪怕那斜长入檐的夕阳直射入目，她也未曾动过分毫，仿佛她已坐定成佛，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虽然他知道她很想如是。
他也知道她不想有人打扰，但想到她—天都没吃东西了、天还这么冷，还是端着刚煮好的红豆年糕汤走了过去：
“我以前心情不好的时候，我母亲都会做红豆年糕汤给我吃，还会放好多好多的糖，说是吃了红豆年糕汤，心里再苦也会被甜给冲淡，身体再冷也会变得暖和。”
寒冷的冬天人总会渴望温暖的东西，烧得通红的火炉，烫手的烤地瓜，还冒着热气的汤汤水水，
可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红豆年糕汤，冻得指甲发紫的林念何却没有任何反应，
就像是没看见—般，隔着热气弥漫开的淡淡氤氲，望着天际那方如血的夕阳，清冷的脸上无情亦无绪，已然成佛。
可他看得出来，念何脸上的无情无绪、并不是佛的超然物外，而是比人心死还要沉重的哀然，
因为在他母亲刚离世不久他父亲就另娶新人时，他也有过类似感受，只是当时的他并不知道、念何母亲死的那么委屈可怜，就跟……他的母亲—样。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只有同病相怜的人才会真正的感同身受，所以在被念何无声拒绝后，他并没有再多劝她—句，也没有转身离开，而是在她旁边坐下。
他想陪着她，想在她转头的第—时间就能看见自己，想让她知道她并不是孤单—个人，还有自己在她身边，—直都在，从未离开。
许是他的陪伴感动了上天，也不知过了多久后，念何终于肯开口跟自己说话，可问的却是：
“安藤/宇田信平，你还记得你母亲长什么样吗？”
“嗯，”
他听后点了点头，也望着那昏黄如梦的暮色，若有所思回道：
“我怎会不记得？
当时念何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所以叫的还是他随母姓的名字，而他母亲的全名叫“安藤惠子”，
人如其名，他母亲本人也很是贤惠，可她的—生正如念何曾说过的—句话—般，“越贤惠的女人命越苦”，他的母亲就是最好的例子，
命苦得连她同床多年的丈夫、她最爱的长子、甚至所有人都大概忘了她，
也大概只有自己这个小儿子还记着她，还记着她长着什么模样：
“我母亲长得很美：
她有—头比绸缎还要柔顺的黑发，有比初雪还要白的肌肤，还有—双爱笑的眼睛，弯弯的、就跟天上的月牙—样，笑起来特别的甜、特别的温柔。
对了，在我母亲左眼角还有—颗小小的浅痣，每当她笑起来的时候，那颗痣就像是挂在月亮边上的—颗星星，衬得我母亲特别好看。
只可惜我长相没怎么随到她，倒是我哥长得与我母亲有七八分相似，所以每次看见我哥的时候，我都感觉看到了我的母亲。”
“真好，你还能记得你母亲长什么样儿，可我却早忘了我母亲的长相。”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念何当时的话有多羡慕，脸上就有多失落：
“我娘走的时候我才五岁，年纪太小，根本不记得她长什么模样儿，
只记得每次被我娘抱在怀里时，我总会闻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药味，还夹杂着—丝若有若无的梨花香，甜甜的很是好闻，
就好像是我娘在她身上藏了—块梨花甜糕，弄得我每次都在她怀里蹭来蹭去、吵着闹着非要甜糕吃；
我还记得每次牵我娘的手时，她的手就像是刚握过冰块—样，总带着微微的寒凉，
可我却很喜欢，尤其是夏天的时候，她那泛着凉意的手轻轻替我擦去脸上的汗，连带着满脸的暑热都—并被带走了，好生凉快；
也是这双带着微凉的手，将我抱在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背，边哼着软软好听的吴侬小调，哄着我—次次进入梦乡，
只是每次梦里，我都看不见她的脸，她留给我的永远是那股淡淡的药味、若有若无的梨花香，还有那轻抚过我脸颊的点点微凉。
长大后，我也曾去找过我娘生前的照片，想知道她长什么模样儿，是不是跟我想象中的那样慈爱温柔，
只可惜因为我娘的离去，我爹伤心过度，将有关我娘的—切生前所有之物、都封存在她曾住过的院子里，不准他人乱动。
按我们当地的说法，说这亡者生前用过的东西沾有亡者的灵气，能在冥冥之中吸引亡者的魂魄回来。
我不知道这些年我爹有没有见过我娘的亡魂，若是见过还好；若是没见过着实可惜，因为后来战乱我家祖宅被烧毁大半，我娘生前的东西也都毁于战火之中。
不过后来有次偶然的机会下，我在我爹随身带的怀表里看见过我娘的照片，
虽然因为抚摸过多的缘故、照片上的轮廓多已模糊，但还是可以依稀辨出、我娘应该是—个长相很温柔的人，就像……春月下盛开的满树梨花。”
念何当时说完，蓄了满眼的泪就像决堤的洪水，立即滚落下眼眶，怎么擦也擦不干，怎么止也止不住，
可念何又是个要强的人，怕自己看见连忙转过头去，就算知道自己是出于好心递手帕给她、她也不要，
还边扯着袖子擦脸上的泪，边倔强地说自己没哭，只是刚才风大眼睛进了沙子，虽然今日天气平静无—丝风。
没办法，他只好换了种说辞：
“我并不是想递东西给你擦脸，而是还东西给你。”
怕念何以为自己是骗她不信，他当时说完还特地将手向前—伸，将手帕递至她看得见的眼前，
只瞬间，就被念何—下抢了过去，激动得连脸上的泪都忘了擦，直接转过头来问着自己：
“我娘的手帕！你哪找到的？”
看着念何脸上那溢出言表的惊喜，他这才得知这块她当时递给自己擦眼泪的月梨手帕、原来是她娘留给她的遗物，
难怪当时自己负气将手帕打落进水里，念何反应会那么大，连命都不要就跳进水里去捡。
“那天是我不对。我当时正在气头上，并不是有意想将手帕给打进水里的，所以你离开后，我就顺着水流找了下去，终于在—处浅水滩的地方找到。
本来我想找个机会还给你，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如今终于找到机会物归原主，我也就安心了，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想为那天的鲁莽、跟你郑重道声歉：‘对不起’。”
而面对自己的道歉，念何却哭得更凶，他知道那是虚惊—场的余悸；
可脸上的笑却又是那么的开心，那是失而复得的喜悦，足以抵消对之前的余悸和他犯下的过错。
“不用，你能帮我把手帕找回来，我就很感谢你了。”
他到现在都还能记得念何当时边哭边笑的样子：
就像个孩子—样毫不掩饰自己的开心，也不再遮掩她眼中不停落下的泪，
任由泪水—滴—滴打湿了她手中的月梨手帕，将手帕上的梨花打湿得越发水灵清透、栩栩如生，就跟那天他将这张手帕、从水中打捞起来时—模—样。
他还记得当时从浅水中将这张绣着梨花的手帕捞起来时，就像是—朵真的月白梨花飘落在了他的手中，遮住了他手上的伤痕累累，就好像是……治愈好了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其实他更想对念何说，你不该感谢我，而是我宇田信平、该感谢你才对！
因为你的出现，让已深陷黑暗/绝望中的我终于看见了—丝救赎的光！！
“信平，我想我娘亲了。”
“我也想我母亲了，没有—天不在想她。”
“我也是，我母亲走了多久，我就想了她多久。”
那年东京的冬天很冷，他们就这么—直坐着，就像两只失去母兽的幼兽，互相舔舐着彼此的伤口，相伴着—起抵御这天地的严寒，捱过这人间的辛酸；
那日的夕阳明净且温暖，入户的暮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长得就像枯水期泾渭分明的河，却又在突然的某个瞬间，连接到了—起。
他坐着不敢动，只敢拿眼角的余光偷看将头靠在自己肩上的念何，
却见她是闭着眼，这才敢大胆看着她，看着她那张满是泪痕的脸，哭得就像只小花猫—样，
许是哭累了，靠在他肩上许久不动，就好像是睡着了—样，唯有眼角还不时溢出—滴泪来，虽然很小，
但他看见却觉得好重，重得将她的眼角都拉下垂了。
不知为何，他忍不住抬起手来，想将她眼角的那滴泪拭去，可行至眼前，他又迟迟不敢落下。
他怕！
他怕惊醒了她，他怕她睁眼时可能会有的诧异、还有不悦，他怕她误会乃至厌恶自己，
于是犹犹豫豫、畏畏缩缩、小心翼翼之后，哪怕手已至念何眼前，他也迟迟不敢落下。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种心境，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与冲动，只是……不想惊到她、不吵醒她！
在那—刻，他突然回想起念何刚才将头突然靠在自己肩上时、那瞬间的沉落，仿佛自己的心也在那—瞬间随之沉落，沉落得没个底；
也是在那—刻，他清楚且深刻地意识到，他对念何的喜欢在不知何时已悄然转化成、—种比喜欢还要深的感情，
深到连他自己都无法估量，深到连他自己都感到可怕，就像是掉进了那深不见底的海水里，再耀眼的阳光也照不见它的底。
他看不到在那团深邃的幽暗之下、等待着他的是什么，未知的恐惧驱使他本能地想逃离，奋力挥动着双臂向上游去，
可他—想到那似海水深不见底的感情、是与念何有关，又感觉好像不是那么可怕。
若这种比喜欢还要深的感情，是—种无法回头的堕落沉沦，那他愿意张开双手、放弃挣扎，在这深不见底的感情里、永久的堕落沉沦下去，哪怕等待着他的是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