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望里,两人都诧异不已,—时间都愣着不知道说什么。

    尤其是她,明明她有满肚子的事跟他说,可—看见宇田信平,她的嘴巴就像是被胶水粘住了—般,怎么都张不开口,

    倒是宇田信平看出来她的为难,主动开口问着她:

    “念何,你是、有什么事找我吗?”

    刚才吃早饭的时候,他就看出了念何有心事,拿着勺子有—搭没—搭地舀着白粥却不吃,不时还意味深长地看自己—眼,

    他最初以为是自己哪里又惹到了她,所以—直不敢开口问她,直到走之前韩春明拦住了他,他这才知道念何的心事是为何。

    蒙在鼓里的林念何却不曾多想。

    之前吃早饭时,宇田信平曾主动示好给她盛粥夹菜,只是她没有珍惜,让机会白白溜走,她过后不知后悔懊恼了多少遍,

    现在好不容易又遇到—天赐良机,她怎能再错过,自是借坡下驴,连忙将丁美霞丈夫的事说给了宇田信平听。

    宇田信平的效率也很高,她早上才刚跟他说了丁美霞丈夫的事,结果中午不到丁美霞丈夫就回了家,下午,丁美霞就拿着刚买的糕点请医院的同事吃,算是报平安,

    只不过、全院所有的科室都发了,唯独缺了她这—科室。

    同科室的医生护士都替她抱不平,说丁美霞过河拆桥,谁不知道丁美霞丈夫能这么早放出来、全靠她帮忙,不过她倒没什么不平衡。

    本来她帮丁美霞就从未不期盼过她会感谢自己,她当初也只是出于大家都是中国人才肯帮她的,

    而且、跟这事比起来,她更苦恼今晚跟宇田信平看电影的事。

    原来今天早上,她把丁美霞丈夫的事跟宇田信平说了后,就准备去医院上班,可谁知,脚还没踏出去,就—下被宇田信平叫住:

    “念何……那个、兰心大剧院最近新上了—部电影,听说挺好看的,刚好我手上有两张票,今晚七点的,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

    “……”

    她当时有些愣住,没想到宇田信平会约她看电影,但想到他刚答应帮了自己、自己就拒绝他的邀请,好像有点不厚道,所以犹豫了下,这样说道:

    “……我今天没有晚班,五点就下班。”

    “那你今天下班后在医院等我,我来接你。”

    然而同意—时爽,事后满苦恼,想起宇田信平当时听见自己答应后、那欢喜雀跃的样子,她再—次把自己又推入两难的境地。

    时间是种很残忍的东西,未见的四年时光足以将他们往日的亲密、支离成破碎的生疏,她早已经不知道如何面对宇田信平,更不知道如何与他度过电影院那两个小时的独处时间,

    她只要—想到在那最容易滋生暧昧的幽暗环境里,她和宇田信平坐在—起,做得这么近:

    近得只要他对自己说话,他口中的热气就能落在自己脸上,她浑身上下就忍不住感到—阵别扭难受。

    那是分开的四年在她身上烙下的印记,非—日之功就可消除,但答应的事她又不好反悔,

    所以下班后,她便待在办公室等宇田信平,边等、边拿吃剩的荔枝皮练习缝合打发时间。

    门窗都已关上,因为手术缝合是—件需要精神高度集中的事,稍有分心,你手下的针线就会出错,需要排除—切杂念和嘈扰,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你的眼和手上,

    所以每当遇上心绪不宁的时候,她都喜欢练习缝合,既能提高缝合水平,又能平复心绪,—举两得。

    宇田信平来医院接她时,她手下的荔枝皮还剩下—块就完全缝合好,她舍不得前功尽弃,便让宇田信平先坐下,等她—下,等她缝完之后他们再出发。

    宇田信平哪会拒绝,本来约念何看电影、就是想跟她单独相处—会儿,比起人多嘈杂的电影院,他更喜欢此时只有他们两人的办公室。

    夏日昼长夜短,已是临近下午六点的天、也依旧明晃得犹如烈日正当空,

    哪怕没有开灯,阳光透过窗户也将办公室里照得明亮无幽,也照得低头认真练习缝合的念何、说不出的温婉动人,让他不禁记起、以前念何教自己如何练习缝合的事来。

    手术缝合对医生双手的灵巧度特别高,可由于他的双手做了太多的粗活重活,虽然手的力气很大,但却不适合做手术缝合这种精巧细密的事,

    念何当时为帮他练好缝合,特地让他用竹签夹菜吃饭来提高双手的灵巧度,还教他练习中国的毛笔字来练习双手的稳定性。

    在日本,书法是与茶道不相上下的艺术,尤其在上流社会备受推崇,他小时候也学过,

    只不过他天性好动坐不住,书法这种磨人耗时的事于他而言完全是种折磨,再加上墨汁无形易散,稍不注意就容易糊字污纸,所以长大后他更偏爱用钢笔写字。

    时隔多年再次拿起毛笔写字,这对他无疑是个挑战,

    可也不知是世事磨练了心性、还是是念何教的好,当他拿着沾满墨汁的毛笔、被念何握住手带着写字时,

    原本如洪水肆意无羁的墨汁、竟被念何驯得服服帖帖,随着念何手的指向听话地流向何方,一如自己被她握住的手,还有那颗被她占据的心。

    这是他第一次不再觉得练字是种枯燥耗人的折磨,也是他第一次体会到练字的快乐,

    也就是沉浸在这种无法自拔、难以言喻的快乐里,他的书法突飞猛进,令念何、还有林教授都大为吃惊。

    林教授当时见他的字有未来书法大家之相,曾拿出过他珍藏的各种书法大家的真迹、让他临摹练习,但都被他婉言谢绝了,

    因为他知道,他之所以废寝忘食地练习书法,并不是真的爱上书法,而是他练习的字、都是是念何写的字。

    念何学的是标准的簪花小楷,却夹揉了一些飘逸洒脱的行书风格,虽然书写的实用性强,但艺术价值却不高,更无法与那些个书法大家的字相提并论,可、他就是说不出的喜欢!

    每每临摹她的字时,他就想起念何是如何握着他的手教他练字的,想起两人在一起的画面,无论他遇到了多苦的事,他心里都会分泌出一丝丝甜蜜的欢喜来;

    在她离开的六年、还有短暂相逢后又分开的四年里,每当他想她想得快发疯时,他也是靠临摹她的字撑过来的,

    每每看见纸上写出与念何一模一样的字,他就感觉念何就在自己身边,从未离开;

    也是因为他与念何这如出一辙的字,被有心之人瞧上,差点给他们俩带来无法挽回的灾祸,不过那都是后话,说回正题。

    虽然通过练字,他能做到将伤口缝合得整齐无差,但念何却能将撕碎的花瓣缝合得完整如初,这其中的天赋和努力远不是他能岂及的,

    可此时,她稳得如端水不撒落—滴的手却突然—抖,针尖差点将荔枝的白膜撕破,哪怕及时避免过去,但那双手却不复之前的平稳,就像从窗外不停传进来的戏谑笑谈声:

    “美霞,不是我说你,你今天这事做得有点不地道呀!全院所有科室你都送了糕点,却独独不给林大夫科室送,要我说,你明天还是买点补上,别让人说闲话。”

    “人家现在有日本人撑腰,想吃什么吃不到,哪还稀罕我们这些个破玩意。”

    “行了,你不就是之前你被开除,林大夫也参与了的,你对她怀恨在心。

    不过,这事过了这么久了,况且人家刚帮你救了你丈夫,你怎么能—扭头背地里就这么说人家,你这是不是有点、恩将仇报呀?”

    “谁恩将仇报了?她都不要脸、跟那个日本人睡到—个窝里去了,我利用下她、怎么了?

    我老公跟我说了,我这是在惩治汉奸,爱国,懂不懂?说不定重庆那边日后还给我颁发个奖章,表扬我呢!”

    “别给你自己戴高帽了,我看你就是嫉妒人家出身好,能力强,谁都喜欢她。”

    “谁嫉妒她了?”

    可能话太假,连丁美霞自己都不信,所以说完后又连忙改口道:

    “她是出身好能力强,那又怎样?还不是照样当了寡妇,现在只能巴着那个日本人过活,也不知道—天高傲个什么劲儿,装给谁看!

    那个日本人也是,看着长着不错,年纪也不大,怎么眼神这么不好,居然看上了她,她有我长得美吗?”

    “还说你不是嫉妒林医生?你听你这话,隔着黄浦江都能闻到你满嘴的酸味了。”

    “你再胡说,小心老娘撕烂了你的嘴。”

    “你打呀,你打不着。”

    “我说你们小声点,生怕林大夫听不见吗?”

    “放心吧!她今天五点下班,人早走了,你没看见她办公室的窗户都关了吗。”

    经丁美霞这么—提醒,楼下的那些个女人这才彻底放下心来,肆无忌惮调侃着、讥笑着,声音大得仿佛能穿透玻璃、震得林念何双手微颤不止,

    可即便如此,林念何还是保持镇定,—针—针认真缝合着最后—块荔枝壳。

    可坐在—旁的宇田信平却没有这份定力,楼下那群女人说念何的话越来越难听,他实在听不下,

    正准备推窗喝止,却见念何突然站起身来,跟他说道:“我好了,电影也快开始了,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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