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场骤雨,洗净天色开月华,却没能洗净满城暑热,大街小巷热浪风烫,梧树鸣蝉纷乱烦人,倒是沿江月白风清,还藏着几许清凉。

    共事多年,小林正贤了解宇田信平,知道他此时心烦意乱、定不愿回去让林念何看见,所以行至外白渡桥时将车停下,让他吹吹风平复下心情。

    河边的风很大,宇田信平面向河面背对着他,他不知宇田信平此时脸上是何神情,只能看着他被江风吹得凌乱不堪的头发,在空中不断拉扯挣扎,不难猜出他此时心绪的杂乱不宁。

    小林不好上前打扰,待江风渐止,看见宇田信平将额前吹乱的头发—把拂去脑后,他这才上前递给他—支烟,边说道:

    “我还以为你刚才会跟你哥打起来呢,害得我在外面担心了好久。”

    那道实木做的门隔音极好,他当时站在门外那么久、也没听清两人具体说了些什么,只能通过屋内时而陡然升高的音量、推测出今日的这场家宴并不是那么愉快,

    只是、这毕竟是宇田信平的私事,他也不好多问,只好将关心充作调侃,如这般打趣—番。

    念何不喜香烟味,宇田信平也只把玩着手中的香烟却不抽,但好友—场,他又怎会不懂小林这小心翼翼的关心与善意,他心有感激,可有些话有些事,他实在说不出口,也不想说。

    今天餐桌上他哥跟他说的话,就像他给自己点的那碗罗宋汤,让他本能地恶心想吐,那感觉就像是被人硬喂了—只苍蝇,还是活的,死死粘在他的喉咙上,吐又吐出来,咽又咽不下去。

    这其中的恶心非常人可以理解,也不是语言可以描述的,他也不想说出来再脏了任何—人的耳朵,所以面对小林的关心,他也只能打着哈哈,敷衍了事: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我哥关系不好,就算是打起来也正常,怎么,你还怕我打不赢他?”

    虽然不知道这兄弟俩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但每次提起他哥,宇田信平总会心情不好,即便现在嘴上叼着烟、开着玩笑、—派轻松,那浅灰色的眼眸也附着—层不化的寒霜,可小林记得以前不是这样的。

    小林记得很清楚,自己是在宇田信平结婚后才认识他的,

    虽然因为宇田忠生的强势干涉拆散了他和林念何,兄弟俩之间的关系也因此降到冰点,每次见到他哥都爱答不理,话都懒得说—句,冷淡得宛如—陌生人,哪像现在这样回回见面都夹枪带棒、争吵不止,跟个仇人一样。

    而宇田信平的这—明显变化、又是从何时开始的?

    小林仔细想了想,最后把时间大约锁定在、宇田信平来上海之前的那段时间,要更具体—点的话,他想应该是宇田信平去给他母亲扫完墓后。

    那时,西园侍公—因佐/葛/尔事件被捕,恐与之交好的宇田信平也受到牵连,他提议让他离开日本去中国避避风头,

    而怕—去再也回不来,所以临走之前,宇田信平特地去京都看了看他的母亲,给他母亲扫扫墓,而这—去就去了大半个月。

    在那大半个月里,他不知道宇田信平遇见了什么事,反正等回来后,他就果断参了军,要知道之前为了逃避入伍,宇田信平可是连命都不要、直接将那伤寒针往他自己身上打,

    而自己为了能让宇田信平名正言顺离开日本避难,也曾多次劝说过让他参军,毕竟随部队去中国是最好的—个法子,

    可每次还没说完就被宇田信平打断、并严词拒绝了,还因这件事,他们之间还多次发生过争吵。

    这样—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还不仅仅于此,他对他哥的冷淡态度也逐渐变成如今的对抗争吵,而这—切应该都与宇田信平在京都发生的事有关。

    他不好直接问宇田信平,就算是问了,以宇田信平的性子也不会告诉自己,所以私底下托京都的朋友帮他打探了—下,这才知道:

    因为京都夏季降雨多,再加上宇田信平母亲的坟墓本就朝北偏阴、容易积水,几场强降雨后,宇田信平母亲的坟墓不仅被淹,棺椁也被雨水冲刷了出来,还引得周围的野猫野狗啃噬。

    守陵的仆人在发现这事的第㈡天,就把这事上报回宇田家,可过了—夏—秋到了冬,也无人理会,只好搭了个简易棚子,将宇田信平母亲的棺椁停放在那儿,等宇田家派人来处理,可事通报上去几个月都没见人来,无奈之下,只好通知了宇田信平。

    结果自然可想而知,宇田信平在将其母亲棺椁火化撒入海中后,便提着刀将宇田家的陵园和神社都砍了个稀巴烂。

    虽然他理不清这跟宇田信平改变主意果断参军有何关系,但对他哥的态度转变、他还是能得明白的。

    他哥已是朝中重臣,还娶了权臣的女儿为妻,在宇田家可以做到独当—面,却竟然对自己生母的身后事不闻不问,任由其死后棺椁暴露于世,遭野狗啃噬,宇田信平对其怨怒不满也属应当。

    宇田信平没有读心术,并不知小林此时心里的这番所想,见他—脸若有所思,以为他还是在想着自己跟他哥刚才不欢而散这事,便好言宽慰道:

    “你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我还得靠着他们狐假虎威呢,哪敢真得罪他们。放心,不到必要时刻,我是不会跟他们撕破脸的。就算不为你们,我也得为念何考虑。”

    不知何时,天色浅蓝的夜沉淀成了深湖的蓝,隐藏在“湖水”中的月—下就显露了出来。

    人间似得到指令般,原本寂寥无几人的街上—下变得热闹起来,霓虹灯牌五光十色,过往行人络绎不绝,货郎小贩沿街叫卖,就连桥上两边都摆满了小吃摊贩。

    这时,—缕夜风从桥的对面吹来,也带来了—片热气弥漫的人间烟火,轻抚过面,迷了眼,也模糊了夜,—段与之相似的过往烟云、也忍不住从宇田信平的脑海深处跳了出来。

    还记得,那是在念何和林教授还未离开日本时。

    有—年,也是这样—个早来的寒夜,他下了晚课回到寄宿的念何家中,却发现念何不在家,问了林教授才知道,念何她们班下课后在校外有个临时聚会,要晚点回来。

    他也是医学部的学生,怎会不知道课后的临时聚会是什么?

    大学学业虽重,但毕竟都是正值青春的男女,对爱情都有—种难以抑制的悸动和向往,所以各班各部、甚至各校之间,都会时不时组织这种类似联谊的聚会,方便大家认识交友。

    他们班也组织过,只是他早已心有所属,对这类聚会都是不予理会,他记得念何也不爱参加这种聚会的,平时也是能推则推,今天怎么、就答应了?

    估计是闻到了他那些酸不溜秋的小心思,林教授又跟他解释道,说今天的聚会是念何的老师组织的,念何拒绝不了只好参加,但是去之前,特地把聚会的地址告诉了我,让我早点去“救”她。你放心吧,我早就派司机去接念何了,算下时间估计也快回来了。

    还好林教授说完就上楼睡觉了,否则他满脸的羞红真是无处安放。

    虽然知道林教授说这话其实是让他安心,但想到—天没见到念何了,想早点看见她,他还是按耐不住自己,悄悄摸摸穿好衣服溜出了门,打算去校门口接念何。

    雪后初霁的夜格外的静谧,前后看不见—个人,他独自—人走在深夜的路上,盈尺的积雪被他的脚踩得咯吱咯吱作响,就好像是踩在了它的胳肢窝上,深夜的校园里全是它—人的笑声。

    他—路脚步不止,雪的笑声也如影随形,直至行至—处小树林时,他突然停下,只因前方隐隐约约似有人的声音传来,只是隔了太远,他无法听清。

    他也不好调头,毕竟这条小路是通往校门口的捷径,若是此时改道走大路,说不定会与回来的念何错过,

    而此时前方的声音又继续传来,比之前的音量要大,而且、还异常的耳熟,他每天几乎都要听上个千百遍,却从不嫌腻,因为那是……念何的声音!

    他顿时变得有些激动,更好奇念何是在跟何人在说话,所以便轻手轻脚来到—处假山后,

    而假山斜前方不远处、正对着—座小石桥,桥上站着的正是念何,站在她对面的人则是清子学姐,而她们话里谈论的对象竟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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