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不像现代有许多噱头一堆、逼格满满结果味道一般的坑爹餐厅，在这个质朴不做作的，没有软文水评与网红推荐的世界，起码山海苑菜肴的口味确实对得起它高昂的价格，这一餐二人吃得心满意足，就连林惊羽到后来都没能撑住矜持的伪装，嘴巴筷子动个不停，还在叶青岚眼睛发亮问他要不要再上一道之前吃过的菜时，林惊羽抿唇不语视线移开，强装镇定实则心思全暴露无遗，于是叶青岚懂了，大笑举手：
“小二——再来一份那个什么，清炖寐鱼！”
大约是看他们只有两人，还都是修道之人的穿着扮相，一贯来说这些修仙的都自持清高并不会往死里炫饭，第一道炖鱼便给二人上了条偏小的，岂料这对看着形貌昳丽清雅出尘的年轻男女青云弟子，结果跟俩八百年没吃过饱饭饿鬼似的，简直无底洞——尤其那身形与饭量完全不匹配的娇小少女，不夸张讲就跟蝗虫过境没任何区别，看得店小二惊叹不已，以防万一，这次他提前问了一句：“好嘞客官，那这次给您捞小些的活鱼，还是大些的？”
林惊羽：“小……”
叶青岚：“大的！给我把最肥的捞上来炖了！”
林惊羽看她一眼，恢复沉默。算了，他闭嘴，谁花钱谁说了算。
“对了，我想打听个事儿。”
在等待第二条炖鱼上桌期间，叶青岚忽想起什么勾勾手，向点头哈腰凑过来的小二问道：“小二哥，你可知道这河阳城中有大户人家姓叶？……唔，或者说是曾有这么个叶家，近年遭遇变故搬走了之类的，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起码六年前他们肯定是在仍在河阳的，请问小二哥知道从前的叶宅现今如何了吗？”
自她问到叶家开始，林惊羽便不再进食，而是腾地抬头略显诧异看着她，那眼神被叶青岚注意到，笑了笑以示安抚：“就随便问问，安心啦，我又不会干出仗着修真者能耐回去欺负凡人那种事。”就算干，也不会当着你的面啊。
林惊羽没说话，只神色变幻微微蹙眉，曾听闻叶青岚幼时遭遇他自然对这个叶家之人无半点好感，他亦不知于现在这个“叶青岚”而言那些仅是记忆而非亲身经历，却看她云淡风轻甚至轻松说笑随意提起，只觉得心口压了石头般沉重发闷，尤其当她笑着要他别担心她回去找叶家人报仇时，那股郁闷几乎化作了疼痛，摆在眼前香气四溢的菜肴也再挑不起半分食欲，食不知味撂下了筷子。
……为何，她刚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那么笃定自己一定是要责令她不许欺负凡人呢？叶家人又不是什么无辜的，欺辱幼童的罪状，就算为此杀人是有些过了，但若她开口叫他给那些人些拳脚教训，自己定会一马当先给她出口恶气，就算事后叫师门得知降下责罚，也甘愿接受。
叶青岚……还是不信他会无条件偏向她，就像她不愿嫁他来到龙首峰，说到底，是对除她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不肯抱以全然信任，只是表面看着开朗活泼，实际心里时刻戒备谨慎，包括对他。
林惊羽心中苦涩，如此想道。
短时间他陷在情绪里缓不过神，面前两人继续说了什么也没听入耳，不过叶青岚此时注意也并不在他身上，等林惊羽重新提气抬起头，正看见她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脸上笑都绷不住了揪着店小二袖子不让人走：
“不是——您要不再想想呢？是不是记错了？怎么可能没有呢？或者帮我问问你们掌柜？”
“客官！”小二看上去比她还崩溃：“您不信还何必一直问，真的没有啊！我不可能记错，记性差的也根本干不了我们这一行，我对天发誓——别说六年，就哪怕是十六年前至今，河阳城也绝没有过您说的富商叶家！”
林惊羽神游天外的思绪刚飘回来就听见这么一段话，顿时瞳孔振颤，脱口而出：“不，这怎么可能，是不是记错了？”
店小二：“…………”妈呀，又疯一个。
可怜的小二哥快要落泪了，结果却是前一刻还异常执着的叶青岚突然转性，颓然一屁股坐回位上放过了他，摆摆手：“算了，没事了，忙您的吧。”
小二如释重负一溜烟赶紧跑远，叶青岚两只手交握放在鼻子前面作宇智波佐助深沉状，从指关节上方迎上林惊羽半是错愕半是担忧的目光。
“坏了。”她凝重地自言自语：“如果不是这个世界本身有问题，那就一定是我的脑子被动过手脚了。”
虽然上午的时候就隐隐有所怀疑……但当事实真的摆在眼前，她反而有种快刀斩乱麻剜除烂疮的痛快，心中许多伴随她穿越五年的疑惑反倒因此从迷雾中发现了新的方向。
比如叶家为何拥有神奇的典籍却族人傻逼从不想着拿出来称霸一方，如果“叶家”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而只是为了掩饰机关术秘籍由来的合理性，而被虚构编造出的某种背景设定的话……
那么，既然不是偷来的，那原主究竟是从哪里得到与这修仙世界观格格不入的东西——说白了，这么一来“叶青岚”究竟是不是从河阳城跑来青云山的流浪孩童都成问题，况且她从一开始就感到奇怪的一点——怎么会偏偏那么巧，自己穿越就附在了这么个同名同姓、连外貌都恰好是现代自己缩水版的肉身之上，从前只因大脑里充满“原主回忆”才坚信自己是魂穿，但，要是记忆都有水分的话……？
她是什么情况，原主又是什么情况，妈的，好复杂，要长出脑子了。
不，说到底值得怀疑的是，这样一来，还一定真正有“原主”这种东西吗……？那个聪明的、果敢的，拥有她羡慕不已蓬勃生命力与坚韧特质的“叶青岚”，竟可能只是某种东西植在她大脑里的一个幻象吗？
……
“林惊羽……我问你个事啊。”
叶青岚涣散的目光投向饭桌对面关切望着她的白衣少年，表情十分困惑。
……你真的曾认识“我”吗？确定那些不是捏造的记忆，“我”真的去过草庙村，真的有在那生活过大半年吗？
……
好多问题问不出口，毕竟林惊羽是“原住民”，她也怕无意间什么话触及不可告人的世界秘密引发对方san值狂掉，至少她事先有了解类似概念，也不是没看过黑客帝国楚门的世界之类的，应该抵抗力蛮强的，自己怀疑人生就够了，可不想害了他。
而且，比起那些，似乎有个更危机的问题摆在眼前……
叶青岚深深吐气，把到嘴边的问题转个弯，干脆换成：“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等回到青云之后，你可不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听说？”
毕竟在初入青云那会儿为博同情，她可确实把那段“小可怜身世”讲给不少人听——就连她自己也当那是真的，这要是捅漏了让人发现来历造假，以常理推断这不妥妥魔教奸细吗，到时什么通天彻地大偃师，什么青云门首富全都白扯，在那之前真的会死人啊！
除非……趁着一切还来得及，在隐患爆发之前……再也不回青云？
她自己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
原来就算拿风回峰当家呆了五年，真出了问题第一反应居然还是抬屁股就逃，这么没归属感的吗？教出这么个白眼狼，师父知道了还不知有多失望，呃，话说她还怀疑过他是草庙村那夜的黑衣人，好嘛更失望了，虽然直觉上还是苍松更可疑……
总之，以尊师重道的正统观念衡量，她可真不是个东西……甚至对恩师对青云最基本真相终能大白的那点信任都没有，她自己清楚自己肯定不是魔教内奸，只是来路不明太吃亏，真有什么屎盆子铁定第一个怀疑她头上，到时各种审讯手段怕是少不了，要是把人搞废了与仙途再也无缘，就算最后还她清白，又有个屁用啊，也怨不得她这么悲观，毕竟各种文学作品里的名门正派，那不就是花式冤案高发区……
但很快，她又把这个大逆不道的方案摇头废弃了，却不是因为良心发现，而是想明白了根本不可能——哪有这种好事，学了人家天下第一的道家密法还想走就走，在身负太极玄清道修炼法诀的那一天开始，就注定她生是青云的人死是青云的鬼，不管不顾逃走只会寄得更快，反倒不如装作无事回去风回峰照常过日子，只不过那前提是……
叶青岚小心翼翼去观察林惊羽的表情，希望能从中看出他肯帮她隐瞒今日之事的概率，结果对上那一双写满愠怒失望的漆黑双眼，顿时呆住。
怎……怎么，是不行的意思，非得要把此事报告他师父吗？也对，苍松道人司掌刑罚，门中弟子出现身世造假来历不明情况，追查审问这类事合该是他管的，林惊羽作为其亲传弟子这么做，倒是秉公无私一点毛病没有……
只是她这下完犊子了啊……现在的叶青岚假笑都笑不出，心中充满酸涩悲苦，忍不住望了一眼旁边的窗户，脑袋里想着突然暴起翻出去逃命的成功几率，但下一秒便笃定否决——只能靠两条腿的自己在会御剑的他面前，哪有分毫跑掉的可能啊。
“河阳叶家，族人善使机关术，素有祖训行事隐秘，技艺与家财概不外露，故凡间鲜有声名，外人一概不知。”
她一怔，呆呆抬起头来望着饭桌对面，林惊羽便是如此面色冷淡缓缓道来，说到一半又停了停垂下头，修长手指在桌面一下接一下有规律地轻敲，似在兀自构思设想，随即继续道：“六年前……私生女叶青岚出逃后不久，被仇家找上，于是举族秘密搬离河阳……从此，下落不明。”
林惊羽语气冰冷，漠然说道：“多半，是让仇人在搬迁路上截住，就此灭族了。”
“……”
叶青岚瞠目结舌看着他。
“因此，世间现唯有私生女一人身负机关术传承，数年之后重回故地，便是从……便是偶然遇见昔日一位叶家老仆，因年事已高未随族人搬迁躲过一劫，却几年来书信再联系不到任何叶家人，猜到旧主一家定是遭遇不测，老仆认出私生女容貌将事情告知，当时……我，青云门林惊羽就在其旁，可以作证。”
叶青岚：“………………”
“那老仆已是风烛残年，凡人寿短易逝，此番相见多半是最后一面，只怕再过三五年，叶家所有存在过的痕迹就都将彻底磨灭，私生女叶青岚因幼时遭遇与他们并不亲近，也就不会主动提及，从此以后，彻底断去凡尘亲缘。”
“如何？”林惊羽抬眼看她，话音淡漠仿佛若无其事：“若有破绽，你再自己补充就是，反正撒谎这种事，你应比我擅长。”
……
这样一来，她可以安心些了吗……能否别再露出那般惶恐不安的眼神望着他，仿佛下一刻自己便会强行捉拿她回青云审问……相处以来，只要对方在视线范围内时，他的目光就不曾离开，久了也就对其一些习惯性动作了如指掌，方才他分明看出，她有那么一瞬恐惧到想要夺路而逃——
他究竟做了什么，会被认为是那种灭绝人性不仁不义之辈啊？她又不是真的危害了师门，只是身上有点她自己都搞不清的秘密而已，何以偏执到以为仅凭这点嫌疑都算不上的无关线索，他就会出卖她？
不，似乎相反，应问的是：她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这么不肯交付信任——不是那段虚假的私生女出身，而是，她真正的过去……
但显然，起码此刻，这不是一个适合探究的时机。
林惊羽合上眼吐息调整着表情，尽可能收敛起任何散发锋芒或不满的情绪，自觉已竭力让目光显得柔和望着她，向神情复杂不知所措的叶青岚说道：“我们相识以前发生过什么我并不知晓，但毫无疑问，你在……在草庙村生活过的经历是真实的，这点我与小凡可以作证，况且若……若没那件事，本应有整个村子的人都能为你证明……”
说到此处，他情不自禁攥紧拳头，面上肌肉抽搐腮边紧绷，咬住牙关数秒才重新恢复冷静，他深呼吸努力维持语调平稳，沉声道：“如果你还是……反正，此趟来到河阳正事已办完，不如这便启程归返，途中……可以回草庙村看看，虽然村子本身已毁了……但应还留有些许居住痕迹，至少可作实证。”
“………”
叶青岚沉默地看着他，半晌，视线中似乎有什么类似坚冰的东西化开了，眼眸里终于又有了平日灵动的闪烁光点，很轻很小地“嗯”了一声。
但紧接着，她却又想起什么微愣，摇了摇头：“不对。”
“有何不对？”
林惊羽几乎是慌张急着追问，却见她眉梢这么长时间以来首次舒展开来，竟是露出无可奈何又嗔怪的一丝笑意：
“笨蛋，我们的鱼还没端上来呢，抬屁股就走，是想吃霸王餐不成？”
林惊羽：“……………”
看他虚惊一场那无语的表情，叶青岚嘴角的弧度上扬得更明显了点，忽语调一转温和，正色说道：“再说，这是你入门来第一次回去吧，就这么两手空空，也不怕今晚你爹娘托梦来骂你？总得买些香烛纸钱、祭拜果品……话说林先生喜欢喝酒吗，用不用拎点过去？”
“……”
这次，换成林惊羽怔然久久凝视她，随即低头片刻，倒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尖，再抬头看向叶青岚的眸光欣喜晶亮，温柔到了极点：
“嗯，是我考虑不周了……一切照你所言的办。”
“待会儿去买祭拜用品，然后，我们……一起回去吧。”
“小二——再来一份那个什么，清炖寐鱼！”
大约是看他们只有两人，还都是修道之人的穿着扮相，一贯来说这些修仙的都自持清高并不会往死里炫饭，第一道炖鱼便给二人上了条偏小的，岂料这对看着形貌昳丽清雅出尘的年轻男女青云弟子，结果跟俩八百年没吃过饱饭饿鬼似的，简直无底洞——尤其那身形与饭量完全不匹配的娇小少女，不夸张讲就跟蝗虫过境没任何区别，看得店小二惊叹不已，以防万一，这次他提前问了一句：“好嘞客官，那这次给您捞小些的活鱼，还是大些的？”
林惊羽：“小……”
叶青岚：“大的！给我把最肥的捞上来炖了！”
林惊羽看她一眼，恢复沉默。算了，他闭嘴，谁花钱谁说了算。
“对了，我想打听个事儿。”
在等待第二条炖鱼上桌期间，叶青岚忽想起什么勾勾手，向点头哈腰凑过来的小二问道：“小二哥，你可知道这河阳城中有大户人家姓叶？……唔，或者说是曾有这么个叶家，近年遭遇变故搬走了之类的，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起码六年前他们肯定是在仍在河阳的，请问小二哥知道从前的叶宅现今如何了吗？”
自她问到叶家开始，林惊羽便不再进食，而是腾地抬头略显诧异看着她，那眼神被叶青岚注意到，笑了笑以示安抚：“就随便问问，安心啦，我又不会干出仗着修真者能耐回去欺负凡人那种事。”就算干，也不会当着你的面啊。
林惊羽没说话，只神色变幻微微蹙眉，曾听闻叶青岚幼时遭遇他自然对这个叶家之人无半点好感，他亦不知于现在这个“叶青岚”而言那些仅是记忆而非亲身经历，却看她云淡风轻甚至轻松说笑随意提起，只觉得心口压了石头般沉重发闷，尤其当她笑着要他别担心她回去找叶家人报仇时，那股郁闷几乎化作了疼痛，摆在眼前香气四溢的菜肴也再挑不起半分食欲，食不知味撂下了筷子。
……为何，她刚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那么笃定自己一定是要责令她不许欺负凡人呢？叶家人又不是什么无辜的，欺辱幼童的罪状，就算为此杀人是有些过了，但若她开口叫他给那些人些拳脚教训，自己定会一马当先给她出口恶气，就算事后叫师门得知降下责罚，也甘愿接受。
叶青岚……还是不信他会无条件偏向她，就像她不愿嫁他来到龙首峰，说到底，是对除她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不肯抱以全然信任，只是表面看着开朗活泼，实际心里时刻戒备谨慎，包括对他。
林惊羽心中苦涩，如此想道。
短时间他陷在情绪里缓不过神，面前两人继续说了什么也没听入耳，不过叶青岚此时注意也并不在他身上，等林惊羽重新提气抬起头，正看见她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脸上笑都绷不住了揪着店小二袖子不让人走：
“不是——您要不再想想呢？是不是记错了？怎么可能没有呢？或者帮我问问你们掌柜？”
“客官！”小二看上去比她还崩溃：“您不信还何必一直问，真的没有啊！我不可能记错，记性差的也根本干不了我们这一行，我对天发誓——别说六年，就哪怕是十六年前至今，河阳城也绝没有过您说的富商叶家！”
林惊羽神游天外的思绪刚飘回来就听见这么一段话，顿时瞳孔振颤，脱口而出：“不，这怎么可能，是不是记错了？”
店小二：“…………”妈呀，又疯一个。
可怜的小二哥快要落泪了，结果却是前一刻还异常执着的叶青岚突然转性，颓然一屁股坐回位上放过了他，摆摆手：“算了，没事了，忙您的吧。”
小二如释重负一溜烟赶紧跑远，叶青岚两只手交握放在鼻子前面作宇智波佐助深沉状，从指关节上方迎上林惊羽半是错愕半是担忧的目光。
“坏了。”她凝重地自言自语：“如果不是这个世界本身有问题，那就一定是我的脑子被动过手脚了。”
虽然上午的时候就隐隐有所怀疑……但当事实真的摆在眼前，她反而有种快刀斩乱麻剜除烂疮的痛快，心中许多伴随她穿越五年的疑惑反倒因此从迷雾中发现了新的方向。
比如叶家为何拥有神奇的典籍却族人傻逼从不想着拿出来称霸一方，如果“叶家”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而只是为了掩饰机关术秘籍由来的合理性，而被虚构编造出的某种背景设定的话……
那么，既然不是偷来的，那原主究竟是从哪里得到与这修仙世界观格格不入的东西——说白了，这么一来“叶青岚”究竟是不是从河阳城跑来青云山的流浪孩童都成问题，况且她从一开始就感到奇怪的一点——怎么会偏偏那么巧，自己穿越就附在了这么个同名同姓、连外貌都恰好是现代自己缩水版的肉身之上，从前只因大脑里充满“原主回忆”才坚信自己是魂穿，但，要是记忆都有水分的话……？
她是什么情况，原主又是什么情况，妈的，好复杂，要长出脑子了。
不，说到底值得怀疑的是，这样一来，还一定真正有“原主”这种东西吗……？那个聪明的、果敢的，拥有她羡慕不已蓬勃生命力与坚韧特质的“叶青岚”，竟可能只是某种东西植在她大脑里的一个幻象吗？
……
“林惊羽……我问你个事啊。”
叶青岚涣散的目光投向饭桌对面关切望着她的白衣少年，表情十分困惑。
……你真的曾认识“我”吗？确定那些不是捏造的记忆，“我”真的去过草庙村，真的有在那生活过大半年吗？
……
好多问题问不出口，毕竟林惊羽是“原住民”，她也怕无意间什么话触及不可告人的世界秘密引发对方san值狂掉，至少她事先有了解类似概念，也不是没看过黑客帝国楚门的世界之类的，应该抵抗力蛮强的，自己怀疑人生就够了，可不想害了他。
而且，比起那些，似乎有个更危机的问题摆在眼前……
叶青岚深深吐气，把到嘴边的问题转个弯，干脆换成：“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等回到青云之后，你可不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听说？”
毕竟在初入青云那会儿为博同情，她可确实把那段“小可怜身世”讲给不少人听——就连她自己也当那是真的，这要是捅漏了让人发现来历造假，以常理推断这不妥妥魔教奸细吗，到时什么通天彻地大偃师，什么青云门首富全都白扯，在那之前真的会死人啊！
除非……趁着一切还来得及，在隐患爆发之前……再也不回青云？
她自己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
原来就算拿风回峰当家呆了五年，真出了问题第一反应居然还是抬屁股就逃，这么没归属感的吗？教出这么个白眼狼，师父知道了还不知有多失望，呃，话说她还怀疑过他是草庙村那夜的黑衣人，好嘛更失望了，虽然直觉上还是苍松更可疑……
总之，以尊师重道的正统观念衡量，她可真不是个东西……甚至对恩师对青云最基本真相终能大白的那点信任都没有，她自己清楚自己肯定不是魔教内奸，只是来路不明太吃亏，真有什么屎盆子铁定第一个怀疑她头上，到时各种审讯手段怕是少不了，要是把人搞废了与仙途再也无缘，就算最后还她清白，又有个屁用啊，也怨不得她这么悲观，毕竟各种文学作品里的名门正派，那不就是花式冤案高发区……
但很快，她又把这个大逆不道的方案摇头废弃了，却不是因为良心发现，而是想明白了根本不可能——哪有这种好事，学了人家天下第一的道家密法还想走就走，在身负太极玄清道修炼法诀的那一天开始，就注定她生是青云的人死是青云的鬼，不管不顾逃走只会寄得更快，反倒不如装作无事回去风回峰照常过日子，只不过那前提是……
叶青岚小心翼翼去观察林惊羽的表情，希望能从中看出他肯帮她隐瞒今日之事的概率，结果对上那一双写满愠怒失望的漆黑双眼，顿时呆住。
怎……怎么，是不行的意思，非得要把此事报告他师父吗？也对，苍松道人司掌刑罚，门中弟子出现身世造假来历不明情况，追查审问这类事合该是他管的，林惊羽作为其亲传弟子这么做，倒是秉公无私一点毛病没有……
只是她这下完犊子了啊……现在的叶青岚假笑都笑不出，心中充满酸涩悲苦，忍不住望了一眼旁边的窗户，脑袋里想着突然暴起翻出去逃命的成功几率，但下一秒便笃定否决——只能靠两条腿的自己在会御剑的他面前，哪有分毫跑掉的可能啊。
“河阳叶家，族人善使机关术，素有祖训行事隐秘，技艺与家财概不外露，故凡间鲜有声名，外人一概不知。”
她一怔，呆呆抬起头来望着饭桌对面，林惊羽便是如此面色冷淡缓缓道来，说到一半又停了停垂下头，修长手指在桌面一下接一下有规律地轻敲，似在兀自构思设想，随即继续道：“六年前……私生女叶青岚出逃后不久，被仇家找上，于是举族秘密搬离河阳……从此，下落不明。”
林惊羽语气冰冷，漠然说道：“多半，是让仇人在搬迁路上截住，就此灭族了。”
“……”
叶青岚瞠目结舌看着他。
“因此，世间现唯有私生女一人身负机关术传承，数年之后重回故地，便是从……便是偶然遇见昔日一位叶家老仆，因年事已高未随族人搬迁躲过一劫，却几年来书信再联系不到任何叶家人，猜到旧主一家定是遭遇不测，老仆认出私生女容貌将事情告知，当时……我，青云门林惊羽就在其旁，可以作证。”
叶青岚：“………………”
“那老仆已是风烛残年，凡人寿短易逝，此番相见多半是最后一面，只怕再过三五年，叶家所有存在过的痕迹就都将彻底磨灭，私生女叶青岚因幼时遭遇与他们并不亲近，也就不会主动提及，从此以后，彻底断去凡尘亲缘。”
“如何？”林惊羽抬眼看她，话音淡漠仿佛若无其事：“若有破绽，你再自己补充就是，反正撒谎这种事，你应比我擅长。”
……
这样一来，她可以安心些了吗……能否别再露出那般惶恐不安的眼神望着他，仿佛下一刻自己便会强行捉拿她回青云审问……相处以来，只要对方在视线范围内时，他的目光就不曾离开，久了也就对其一些习惯性动作了如指掌，方才他分明看出，她有那么一瞬恐惧到想要夺路而逃——
他究竟做了什么，会被认为是那种灭绝人性不仁不义之辈啊？她又不是真的危害了师门，只是身上有点她自己都搞不清的秘密而已，何以偏执到以为仅凭这点嫌疑都算不上的无关线索，他就会出卖她？
不，似乎相反，应问的是：她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这么不肯交付信任——不是那段虚假的私生女出身，而是，她真正的过去……
但显然，起码此刻，这不是一个适合探究的时机。
林惊羽合上眼吐息调整着表情，尽可能收敛起任何散发锋芒或不满的情绪，自觉已竭力让目光显得柔和望着她，向神情复杂不知所措的叶青岚说道：“我们相识以前发生过什么我并不知晓，但毫无疑问，你在……在草庙村生活过的经历是真实的，这点我与小凡可以作证，况且若……若没那件事，本应有整个村子的人都能为你证明……”
说到此处，他情不自禁攥紧拳头，面上肌肉抽搐腮边紧绷，咬住牙关数秒才重新恢复冷静，他深呼吸努力维持语调平稳，沉声道：“如果你还是……反正，此趟来到河阳正事已办完，不如这便启程归返，途中……可以回草庙村看看，虽然村子本身已毁了……但应还留有些许居住痕迹，至少可作实证。”
“………”
叶青岚沉默地看着他，半晌，视线中似乎有什么类似坚冰的东西化开了，眼眸里终于又有了平日灵动的闪烁光点，很轻很小地“嗯”了一声。
但紧接着，她却又想起什么微愣，摇了摇头：“不对。”
“有何不对？”
林惊羽几乎是慌张急着追问，却见她眉梢这么长时间以来首次舒展开来，竟是露出无可奈何又嗔怪的一丝笑意：
“笨蛋，我们的鱼还没端上来呢，抬屁股就走，是想吃霸王餐不成？”
林惊羽：“……………”
看他虚惊一场那无语的表情，叶青岚嘴角的弧度上扬得更明显了点，忽语调一转温和，正色说道：“再说，这是你入门来第一次回去吧，就这么两手空空，也不怕今晚你爹娘托梦来骂你？总得买些香烛纸钱、祭拜果品……话说林先生喜欢喝酒吗，用不用拎点过去？”
“……”
这次，换成林惊羽怔然久久凝视她，随即低头片刻，倒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尖，再抬头看向叶青岚的眸光欣喜晶亮，温柔到了极点：
“嗯，是我考虑不周了……一切照你所言的办。”
“待会儿去买祭拜用品，然后，我们……一起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