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同袁震对视,没太能从他眼中看出多少诚意,便又扭头看向季玄。

    季玄目光平和。

    “你的腿是怎么回事?”老者一早就注意到了季玄是个瘸子。

    “年轻的时候摔断了。”季玄道。

    “剑是刚学的?”同样的,老者也一眼就分辨出了季玄剑法的稚嫩。

    “是的。”季玄点头。

    老者斟酌了片刻说辞:“你是因为什么决定学剑?”

    “想帮朋友一个忙。”

    “什么忙?”老者刨根问底。

    季玄看了眼袁震,袁震心领神会主动道:“我们来自桃花镇,想参加两个月后的县比武大会,并拿下头名。”

    “县比武大会可不是过家家。”老者的目光停留在季玄的腿上,意思很明显。

    像季玄这样又瘸,又刚刚才踏上习武之路的人,参加县比武大会完全没有取胜的可能。

    袁震解释道:“能不能拿名次得看我们其他几个人,季兄主要是来帮我们充人头的。”

    “难道桃花镇连几个人都凑不齐吗?”老者说罢,又特意面向季玄说明,“老夫并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

    “没关系。”季玄没有在意。

    “这事说来话长……”袁震倒不是个怕麻烦的人,便将举办镇比武大会的经过讲给了老者。

    老者耐心听完,心底涌起更多好奇。

    他不知季玄被迫答应下来后,为何会拒绝敷衍比武,反倒决定在两个月内尽可能提升自己的武艺,竭力一搏。

    季玄看着不算年轻,应该已经和天真烂漫渐行渐远,不然也不会一开始的时候拒绝了袁震的多次邀约。

    所以他不会不知道,依自己的情况,就算是练上一年、两年,县比武大会的结果也不会有任何的更改。

    与其白费精力最后落得身心两方面的重创,那还不如干脆地放弃,选择去做更值得的事情。

    让凑人头真的仅仅是凑人头。

    “请随我来。”老者邀请二人重返会客区,为他们新沏了壶上好的茶。

    “您这是?”季玄有些不解。

    不是在讨价还价吗,怎么又坐下来了?

    老者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你买剑,只是为了两个月后在县比武大会上不给桃花镇丢脸吗?”

    季玄“嗯”了一声。

    他学剑的确仅是为了这一点。

    更长远的事情他没想过,也不敢想。

    “可你一定会在第一轮里就败下阵来,而且败得很狼狈。”老者直言道,“这是件没有意义的事情。”

    季玄没有说话。

    袁震刚想喝口茶,茶杯也悬滞在了嘴边。

    老者接着道:“换做是我,我不会去参加比武。就算要参加,在明知道自己毫无希望取胜,只是凑个人头的情况下,我也不会去刻苦地准备两个月,更不会花一大笔钱去买一把自己无法真正发挥出威力的剑。所以……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袁震觉得这话太伤人了,起身维护道:“很多事情的关键从不在于结果,而在于做与不做。就算季兄到时候大败而归,可只要他为此努力过,那就是值得的。季兄,我们走。买把剑还要对客人指指点点,这清昌剑铺着实傲慢。”

    老者直勾勾地看着季玄。

    他不在意袁震的反应,只想知道季玄心中所想。

    季玄也没有起身,而是露出带有惊喜的微笑:“因为他们一直鼓励我,肯定我。”() ()

    “鼓励?”

    “他们说我是练剑的好料子。”季玄对袁震、肖家两兄弟的话印象深刻。

    老者目光复杂:“你自己也这样认为?”

    “我不这么认为,但他们是这么和我说的。”季玄神色认真。

    “什么……意思?”

    “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这样的话。我连去找劈柴生火的营生,别人都会质疑一个瘸子能不能做好。”季玄觉得可笑,“他们看到我,目光总会带着可怜和同情。但我一点都不感动。因为我能从可怜与同情里,看到他们对我的不信任。”

    季玄清楚地记得这十余年来每一道投向自己的目光。

    ——瘸了腿,他这辈子完了。

    那实际上是一道道否定。

    “所以不知道您能不能理解,终于有人信任你的那种感觉。”

    老者有所动容:“可他们说的未必是真心话。一句鼓励,很廉价的。”

    “可就是这么廉价的一句话,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季玄的眼睛泛着光,不知是泪水在打转,还是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于我而言,好像没什么比这更珍贵的东西了。”

    在青牛山上居住的十多年,几乎占据了季玄过往的全部记忆。

    因而他又回想起了当初的一幕幕。

    石万钧放弃教他,全力栽培师弟李震撼的时候,他有过不甘。

    强烈的自尊心令他白天伺候完师父、师弟,深夜里仍顽强地,不知疲倦地独自练剑。

    他期望着以后师父会看到自己的闪光之处,准许自己与师弟一同练下去。

    终于有一天,他听到了师父起夜的动静,知道自己发出的响动势必会被觉察到。

    这一刻他等了太久太久。

    因而,他努力地挥出每一剑,想向在黑暗中注视着自己的师父证明,自己或许有希望成为一名剑客。

    不必多么优秀,只要对得起这个名头就好。

    可最终,灌入耳中的是清晰可闻,比雷霆还要震耳的沉默。

    那天季玄一直练到了天亮。

    尽管他知道师父只是看了几眼便默不作声地又回去睡下了。

    但他不甘。

    他难以接受。

    他盼着那句认可盼到快要疯掉。

    ……

    直到天亮起来的那一刻,他的力气才耗个干净,他的不甘亦烟消云散。

    接着,师父、师弟起床的时候,用于洗漱的热水已经烧好,香喷喷的早饭也摆在了桌上。

    等师父、师弟吃过饭去练武,一道身影与他们擦肩而过,默默地上山下山,背回成堆的柴火。

    如此,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

    一日又一日。

    一年又一年。

    季玄的心静了下来,他习惯了这种生活。

    他能迅速炒出数盘让师父、师弟食欲大开的好菜。

    他能一次性背着上百斤的柴火轻轻松松踏过险峻的山路。

    师弟在苦练。

    季玄每天也很忙碌。

    得了空,他唯一会做的事情便是望着天空。

    天气晴朗是再好不过的。

    因为下雨腿会疼。

    很疼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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