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城郊停了有一刻钟左右,顾之舟见时间再不能耽误,便叫醒顾辞风,让他出去透透气,清醒片刻,然后即刻启程。

    顾辞风下了马车,见不远处有个湖面,他们这侧的对岸,若有若无能看见湖上飘着只小船,星光点点,许是隔得太远,看不真切,连声音也听不到。

    他慢慢往湖边走,身后跟来一人,正是那骑马的少年——怀青。

    “将军,听闻皇上要给你安排婚事了?可知道是哪家姑娘?相貌如何?品行如何?”

    一箩筐的问题,顾辞风回头,把少年唇间衔着的野草拽掉,状似不在意道:“听闻是位公主,相貌不知,品行不知。怎的?你要进后宫替我打探一番?”

    怀青当即瞪大眼睛,说道:“公主?!我……我可不敢。”

    顾辞风嗤笑:“不敢?我看你胆子大的很啊!都敢向我打探皇室姻亲了你还有什么不敢的?若是被旁的人听到了,还是好好算算自己有几只脑袋吧。”

    怀青一下子蔫了,大圆眼珠滴溜溜四处乱看,“这儿……不会真有什么‘旁的人’吧……”

    看着他那又憨又怂的样子,喜感十足,顾辞风笑出声来。

    怀青当即反应过来,气势也回来了,叉腰道:“将军,你又耍我!”见顾辞风没被他震慑住,无计可施只好小声嘟囔:“呵,等结亲了,自有将军夫人收拾你……”

    将军夫人……

    黑暗处,顾辞风慢慢垂下眉眼,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些失落与迷茫。只一瞬,那情绪就被他压在眼底。

    他摆摆手,轻叹了口气:“行了,我吹会儿风,等会儿就回去。”便独自往湖岸走去。

    他看向湖对岸的光亮,感受着湖风扑面而来的平和,方觉这些年与父亲守在边疆的意义有了实感。

    保疆土无难,护万民无忧,这便是他的意义。

    不过,可笑的是,他护得了国,却没护住一个她。

    --

    自坠入水中的那刻起,刺骨的寒冷便侵入身体,许时清稳住心神,闭气潜入水底后往对岸游去。

    小时她常和阿兄去山间游水捉鱼,练就了极好的水性,因此游到对岸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凛凛冬日,寒凉的湖水让她多费了些功夫。

    好不容易游到岸边,她踉跄了下才上岸,还没站稳,便被一只有力的手擒住手腕,刺痛瞬间袭来。

    许时清慌忙抬头看向那人,比她高上一个头,身形挺拔有力,借着月光能看清一二面容,剑眉星目,颇有英姿。

    那人站在她身边,抓着她问道:“哪来的水鬼啊?”

    那声音有些落寞,似乎不甚在意她只是随手抓住玩儿。她被吓了一跳,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几秒才强装镇定地说:“不是水鬼,我刚不小心……坠入湖中。”说罢又咳了两声。

    那人并未松开,反倒凑近她几分,轻轻吸了吸鼻子,好像是在闻什么。

    许时清挣扎了下,又后退一步,寒风吹在身上冷得她牙齿都在打颤,身体也被冻得发抖,“请放开我。”

    对面没等说话,许时清便感觉手腕一松,紧接着那人掩住口鼻打了个喷嚏,说道:“这香气……”话没说完,又是一个喷嚏。

    是淡淡的桂花香。

    这香气顾辞风从小就闻不得,否则会浑身起红疹。不过,这么多年他也只闻过一次,在一个人身上。

    顾辞风眼神落在她身上,努力想在黑夜里看清她的面容,甚至看的出了神,

    “你……”

    那目光就钉在她脸上,虽是黑夜,但存在感极强,许时清只好别开脸,退得离他远些,说道:“……我要回家了”

    顾辞风深知自己冒犯了,闭上眼缓缓吸了口气。

    “等等。”

    许时清一顿,心道不会要把她怎么样吧?

    下一刻一股温热便裹在了她身上,毛绒绒的触感出现在她的脖颈上。

    是那个人把披风脱给了她。

    深更半夜的这种行为算得上乐于助人?许时清不知道,她还赶着去和净雪回合,于是低声说了句“谢谢”便跑走了。

    顾辞风盯着她离开的背影看了许久,转身准备回马车上,却见一道细光闪入他眼底。

    是一枚玉佩,方才那光便是月光经它反射出来的。

    他将玉佩捡起,想来是那姑娘掉的。他抬头望了望,那姑娘走的倒是快,片刻功夫竟连影儿都见不着了,他便先将玉佩收着了。

    快到马车处,怀青见他家将军一脸忧郁,战战兢兢问:“将军,你怎么了?”

    “没事”

    怀青是个眼尖的,一下就看见了顾辞风脖子上的红疹子,“哎呦!这怎么起疹子了?还好我带了药,将军你快吃了。等会儿进宫了可不能出岔子啊!”

    顾辞风接过药一口吞了,临上车前说道:“去查查,今夜湖畔何人落了水。”好将这玉佩物归原主。

    怀青懵着,寻思道,今夜有人落水了?

    --

    有了披风,许时清身体慢慢回暖,这披风有一种被烈火烤过的炽暖味道,叫人在漆黑的夜里有几分安心。

    她与净雪约定在城郊深处的林子里会面,她走得快,没一会儿功夫便快到了。路上的时间,她一直在想,以后该在何处落脚?又有哪里能像春花楼一样轻易就能打探到消息?又该如何与做官的那位约见?

    之后的路该怎么走,一切都是未知数。

    一时思绪万千,恍然听到身后有动静,她以为是净雪,便放下戒心。只是还未等转过身去,便有人一棍棒敲在她后颈处。

    许时清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

    戌时刚过,城中有宵禁,百姓们都各自回家,街上方才还哄闹着,现下已是一片寂静。

    春花楼,一处上好的甲等厢房里,燃着微弱的烛火。

    孙妈妈被领进屋子,因屋里实在太暗,她只知道屋里大概有三四个人,谁的脸她都看不清。

    一个粗犷的男声传来:“今夜那位落水的,可曾找到?”

    孙妈妈如实回道:“不曾。”

    那男声又道:“已过几个时辰了,没找到便是淹死了,可知晓了?”

    孙妈妈闻言便猛地抬头,还未等说话,便感觉脖子一凉,一把刀横在她喉间,被微弱的烛光照着,闪着恶寒的光。她瞬间腿软了,忙答道:“是!是淹死了!”

    接着,有人往地上扔了一袋东西,发出一声响。

    像孙妈妈这种在花楼里经营生意半辈子的人,听这动静便知道是什么了。

    是一袋银子啊!

    “莫要和任何人提起今晚之事,若让我知晓你嘴不严,小心你的命。”

    孙妈妈爬过去将银子捡起来,连忙回道:“知道了!今夜春花楼戌时便打烊谢客,我从未见过各位!”

    “滚吧。”

    待屋内安静后,那男人才点亮另一处烛火,屋内又稍亮了些,隐约能看清不少。

    榻上躺着一人,便是刚才他们口中“淹死”的人。塌侧坐着位女子,穿的普通布衣,略显病态,但看容貌绝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是华贵之容。门两侧站着暗卫,剩余一人,便是刚才说话的男子,声如其人,相貌也十分粗犷,且穿着外乡的服饰。

    那男子拱手,向坐着的女子道:“请公主三思,今日此举,一旦迈出了这步,您便与皇宫再无干系,只能过普通人的日子了。”

    女子淡然地笑了笑,指了指身侧的包袱道:“无碍,我从不在意这些,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好,更何况我从宫里带了许多珠宝首饰,以后去南面,盘一家店铺,日子也能过活。”

    “公主,您有没有想过,一旦事情败露,这女子说出实情,那这就是欺君之罪啊!”

    女子看了看身边躺着的人,轻声道:“她不会说的。我调查过了,她是个可怜人,也是个聪明人,我这身份于她有益。等她醒了,也会知道好好利用这身份去做她想做的事。”

    那男子见她心意已决,便道:“那便开始吧,请殿下躺在这姑娘身侧。”说着便开始在桌子上准备工具。

    女子轻轻抚了抚许时清的脸,低声对她说道:“姑娘,是我自私,对不住你。有人还在等我,我不能就这样任他们摆布。往后余生,还请你代我在这宫门之中活下去。若有来生,我愿当牛做马报答你。珍重。”

    说罢,她又对那男子道:“卓清,多谢你帮我,这恩我会记住的。此事结束,你便回锡兰去吧。”

    卓清拿工具的手顿了顿,回道:“不必言谢,往后若公……姑娘需要帮助,便来锡兰找我,在所不辞。”

    “多谢。”

    这一夜何其漫长,黑夜吞噬的是曾经的苦痛。等到天光大亮,一切便都不复存在,从头来过。

    --

    等许时清再睁眼,已是三日后了。

    她头痛欲裂,浑身酸软,好像被人痛打了一顿似的,尤其是脖颈处疼的厉害。

    好不容易坐起身,便有丫鬟跑到她身边,急忙问道:“公主您可算醒了,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就算再不想嫁人,您也不该去那春花楼喝了个烂醉,还险些中毒啊!可真是担心死奴婢了。”

    许时清一听就听出不对劲来,她一下子愣在原地,细细回想中元节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那天没等找到净雪,便被人打晕了,之后的事,就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看了看丫鬟的脸,又环顾了下四周的环境。

    是个富丽堂皇的寝宫,被褥床单都是上好的锦缎制成,且这殿中燃得熏香都比那百花楼的好得不止十倍。就连丫鬟穿得都甚是讲究,压根不是寻常的布衣。

    最重要的是刚才丫鬟唤她“公主”。

    九州前朝倒是有几位公主,后来不是夭折了就是嫁到外地或他国,如今还未出嫁且适龄的女子,应只有广宁公主了。

    她尚未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便搪塞道:“没事,头还有些疼。你方才说,我在春花楼喝了个烂醉,我是如何回来的?”

    丫鬟答道:“上元节那日公主说自己心情不好想出去逛逛,奴婢便陪着您出去了,想着过节热闹些,公主还能散散心。谁知道,奴婢只是去给您买糕点,只一会儿功夫,回来您就不见了。”

    说着,这丫鬟竟有了哭腔,道:“奴婢找了半天没找到您,便回宫去求皇上,第二天才在春花楼里找着您,您喝得不省人事睡了整整三天都不醒。公主您说您要是出事了奴婢可怎么办啊!您可吓死我了。”

    许时清脑子还乱着,只随口安抚道:“你别哭了,我没事。你先出去吧,我想自己待会儿。”

    丫鬟擦了擦泪,退下了。

    人一走,许时清不顾头疼,连忙跑下去照镜子。

    方才她刚开口说话时就觉着自己声音有了细微的变化,想来容貌上应该也被人动了手脚。

    果然,自己的面容已全然变了,她惊异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镜中的人样貌也是极好的,眉目如画,是如杏一般的圆眼,只是双眼无神。皮肤白皙,但脸色太过苍白,看着没什么起色。如此看来,她原本的样貌,倒与公主有一二分相似。

    只是这公主的脸,许时清看着着实眼熟。仔细想了好半天,方才想到,那几日在春花楼里,有一带着面纱的女子约见了她,不知给了孙妈妈什么好处,她竟把人带到了她的房里去。那女子看着弱柳扶风,问了她好几个问题,都甚是怪异。事后她还叫净雪去查了。

    如今想来,这些倒是都对上了。她之前还以为是仇家发现了她还活着的事,所以才急着从春花楼里脱身。没想到,竟是撞到另一桩阴谋里来。

    她还记得方才那丫鬟说她是因为“不想嫁人”。她虽在春花楼也听到了些公主要被指婚的传言,但因为这事与她想要的消息并无关联,所以没仔细听,至于要嫁的人是谁,她也无从得知。

    不过,若真是因为一桩不愿的婚事,便用了不知是什么的邪术将她骗到宫里来,那这公主倒真是荒唐。

    眼下,许时清虽有些郁气,但也并无他法。传闻广宁公主虽不喜露面、一身病气但举止得体且才华横溢,想来思想应不会如此幼稚。她既有办法用一招偷梁换柱把她换进宫里,想必早已为自己铺好了后路脱了身。如此这般,一旦事情败露,那许时清就是欺君之罪。

    看来,这角儿,她必须得替广宁公主扮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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