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节说完最后一句,见张释没有出来接话,愣在那里不知道干什么。片刻后,人们低声议论起来,都知道江心屿之战没有活口,谁来讲接下来的事呢?

    很多人想到那150人命运的终结连一个见证都没有,除了悲戚更感到一种沉重的虚无。慧觉老僧心念及此,双掌合十于胸前,垂目低声说偈道:“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作为回应的,只有铁面具下一声轻轻的叹息。

    嘈嘈切切中,张释与陈克虏商议完毕,这才转向赵节,“赵捕头,你继续吧。说你知道的。”见赵节一脸茫然又补充道:“你不用管岛上之战,就说你看到的。”

    赵节继续陈述。

    3船走后,赵节领着衙役安置闻讯赶来帮忙的人。有江湖帮派,有退役军人,听说打怪兽,还来了十几个猎户渔人。都护府也没闲着,搬来了第1拨来不及准备的重装备。大家很快准备好了又100人的队伍,加上辎重,正好是3船。

    可是迟迟等不来3船回转。

    辰末时,大家终于坐不住了。本来说好运完人即刻回航,来回最多1个时辰,但现在已经两个时辰过去。问下来,水师那边还有2艘同级别战船,但均已出海;飞书急召,说最快的也要午后才到。

    有人尝试用渔船冒险横渡,但驶出5里终是无奈回头。庆江奔海的流势是小舢板根本无法忤逆的。后来还有1船打着旋地撞上暗礁,所幸漏洞不大,最终都活着回来了。

    那天江面晨雾厚重,到江心也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大家只有等到午后战船开到才2次登岛。

    因为不清楚岛上形势,这批登岛只选了20名武林好手,单人能力强于普通人的。碰到意外机动性更高,逃脱机会也更大。这次是探查为主,能跑绝不打。

    赵节本来没有资格,但那些江湖高手都是他招募联络的,所以也将他加进来,做个居中调停。

    看到岸边3艘大船残骸时,他们就知道大事不好,这是给敌人断了后路。果然在登陆点就发现了十几具尸体,都是逃命无门的冤魂。

    负责指挥2次登岛的是都护府1名长史,见此情景即命令空船驰回,报讯接应。其他人继续深入。

    从登陆点穿过几丛芦苇荡,便是一片广阔滩涂。赵节前面几人刚钻出苇丛就跪地呕吐,等他出来看时——这哪里还是人间,根本就是地狱屠场!

    里许空地上散乱着无数残肢断臂,切面完整或只是一堆烂肉的躯干,拖得长长一条的是脏腑肠肚,还有各种角度望天的头颅。凝固的血团像枯萎的大丽花,一朵朵,一蓬蓬遍地盛放;而沟渠里,混着江水的鲜血仍在流淌,稀释后却是另一种颇为生动的粉红,结合空气里,浓郁血腥气回味里的甜酒感,稍一晃神,你就不知道面对的是什么了,因为那场景太过不真实。

    四下里寂寂无声,没有呻吟哀嚎的伤者,只有如猪牛般被屠宰的死人。

    接下来他们这20人小心翼翼地搜索了整个江心屿,在芦苇丛、沼泽和岸边发现更多死者,没有一具全尸——后来光收殓的工作就做了10日,还是大部分人没能拼凑完整入土为安。包括秦旻大都护在内,很多人的脑袋到现在都没找到。

    3船将近150人无一生还,怪物踪迹全无。可却在离岸半里的大礁石上发现两名全无知觉的东卫船奴。

    知道这两名船奴是魔人所扮,已经是1个月之后的事了。

    听到这,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魔族代表团,生啖其肉的愤恨之外,却有不少疑惑在里面:为什么当初没有钉死魔人就是怪物,还放其离开。

    “你们官府是怎么查的案,当时怎么不把他们抓了。”怀石站起来,朝着赵节戟指怒目。

    “我们只道是幸存者……”面对指责,赵节很是委屈。

    张释上前安抚住怀石,要赵节继续讲完。

    原来那获救的2名船奴醒来后却是话都不会说的痴人。都护府的医官看了说是被强力震断神脉,智识尽失。

    关于身份他们也去水师营调查了,那艘楼船里确实有12名划桨船奴,都是前年东卫战争的战俘。东卫人本来就比陈人体格为大,所以对大块头都没做他想;而且战俘日常折损严重,两年下来已经从最初的千人下降到不足100,对消耗品,水师营也懒得登录造册,所以具体人名等资料根本无从查起。

    就这样2人在县衙养了3日,却突然消失不见。那时只道是给混进城的东卫细作救了去,现在回想,那些疯傻木讷肯定都是装出来的。

    “瞎说八道!”说到这里,李大喊一声打断了赵节的话,是不能忍被人说成装疯卖傻。

    “你那么着急认领凶手身份干什么?”赵节斜眼望过去,冷冷地说:“我早就认出你了,你就是那船奴之一,另一个呢?”

    此言一出,人群大哗,这大半天下来,终于指名道姓对上了敌人。一众江湖好汉纷纷抽出兵刃,连老成持重的慧觉也站了起来,路有为更是抢过手下的鱼叉,举起来就要冲。

    这才是真正的仇人相见了。

    “这是不审了吗?”见陈克虏笑眯眯地看着,一点拦的意思都没有,晋和其他两个魔族军官抢到李身前高呼一声。

    “审,怎么不审,这才到哪?”陈克虏“噗”地笑出声,眼光示意张释,后者跨出两步,挡在路有为身前说:“路英雄还请再等上一等。”其他衙役也一起近身安抚蠢蠢欲动的英雄好汉。

    “还等什么?这不是已经等到真凶冒出来了吗?”路有为踮着脚,手指越过张释肩头遥指李。

    “还等等,还等等,老爷子息怒。”陈克虏闻言站起来,又像哄小孩一样,拖着尾音道,“咱这是公堂,你且等着公堂的事完了的啊”,说完还俏皮地眨了眨眼。

    郡主的话是好使的,大汉放下手,呼哧呼哧只是喘气,总算消停了。

    “郡主,安抚使下的牒文说明了配合调查,一切按律例,绝不设私堂。”晋朝陈克虏拜了拜说道,“我们才按照你方要求带来了李,作为当事证人,还原江心屿案真实样貌,也是为了还我族之清白。绝不是送到这些平民面前,任由羞辱伤害。”

    “哎哟,别说得好像是帮我们,要不是我皇帝大爷调了2万边兵上雁回关,你们舍得来?这人都给你们藏了快2年了都。”

    又是一片哗然,谁能想到这看似儿戏的野外公堂竟有如此强悍背景?开始以为最多是鸿胪寺那边在外交上施压;没想到皇帝居然亲自下场,把兵摆到魔人家门口,直接上了军事压力。

    当然,没人想着说是陈国恃强凌弱,对不到自己一个州人口的邻居小国,有个由头就要兵临城下;只会感佩、折服于皇上的仁义帝心——把国之重器用在祁金氏这样的老百姓头上哎!这要是说书的拿去,讲到这段加个打油诗,定将观众骄傲壮烈之情怀推到最高处,落得个满堂彩不说,赏钱也全靠这了。

    陈克虏漫不经心地讥笑着说出这话,当然没有说书的精彩,但众人也直觉热血沸腾,民族荣誉感油然而生,当然也没人指摘七星郡主言语上的不敬。

    只有妙云脊背瞬间冒出冷汗——原来这才是朝廷搞这些花头的真实原因,不管今天审的结果如何,就是要拿到足够分量的由头打进风都城!

    “在你们的地界,陈兵何处是你们的自由。要说呢,头先那场战争你我付出了什么代价,相信各位心里都有数。都是大人了,这假设之事说多无益。至于这2年我方为何不应,还请郡主明察你方都是什么人员,什么说辞来风都城要人的。”

    回话的是梅林,也只有他这个级别才能针对陈克虏的那番话,意思是要打便打,不要废话;我们肯来,是因为你们这次够真诚,够专业。

    “还有这等事,大法寺就两回吧……”陈克虏夸张惊呼,转头找张释。

    “禀郡主,是的,只有前年8月和这次。”

    “你看吧,没办法,案子太惨,是吧?都想报仇……”陈克虏含含糊糊混过去,一句不提放任甚至怂恿老百姓,借着这事见天在风都城下讨敌叫阵,要人不着就直接开骂。末了又娇嗔一句转换了话头,“到哪了现在?老有人打岔,大家注意点啊,野公堂也是公堂,这坐的可是真老爷。”

    她后面这句不说还好,说了等于是直说欧阳春是假老爷。太守尴尬讪笑,摸了摸惊堂木——开场后再没拍过,是想拍也不敢拍的。

    哄堂大笑后,气氛算是缓了下来。

    “说到赵捕头指认李就是救下来的船奴之一。”张释接道。

    “船奴怎么就是魔人了?别省啊,这段,不能让观众有一丝存疑。”陈克虏是真把这公堂当作天桥下说书摊了。

    “也是赵捕头发现的。”张释伸手引向赵节。

    赵节最后瞪了一眼李,开始陈述。

    到三七时,现场才基本清理干净,亲属差不多也都赶到了,州府决定就在这天将遇难者安葬。只有很少一部分领了尸体回去,其他的,要么辨不清,要么分不开,就只能合葬于百人坑。包括大都护秦旻、江云轩、明石、圆真等声名煊赫的人也概莫能免。

    嫌法事太吵,也可能是1个月仍然破案无望,使得捕头们心情沉重,赵节和另两人离开人群往岸边走,其中一名捕头正是全面搜岛发现东卫船奴的人,他把位置指给大家看,赵节提议再去看看。其实他一直对这失踪的2人耿耿于怀,到最后一句有用的信息都没问出来,还让人跑了。虽然没言明,但人是在县衙丢的,他觉得是自己的责任。

    有心无意或是有意无心,赵节在大礁石的石缝里发现了李的狼牙牌。

    这时张释从怀里掏出1颗镶银雕花的大獠牙,3寸都不止,只有极北荒原的冰原狼才有这尺寸。

    “东屏县衙发现了这个牙牌后,辗转到我手上,找了鸿胪寺才确定是风都城之物。上面用古实语写着李的姓名官职,以及外事人员活动凭证,所以除了身份证明,也算是通关牒文。”

    说完张释又从袖袋里抽出一个卷轴,摊开来向四周展示。转到白鹤这边,看下来脑子嗡地一炸,鼻头随即酸楚,眼泪夺眶而出;那画里除了李,另一个高鼻梁、深眼窝、薄嘴唇,扎着小辫的少年郎不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桂先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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