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诚实的杀人犯继续陈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多次于水葱丛中探出耳鼻换气侦听,确定没有危险后,贾六才爬上岸,找了个密匝的蒿草堆藏了起来。直到听见怪物的啸叫声在东面远处响起,才稍稍放宽怀,也有了足够的镇定思考下一步行动。

    他决定把自己的巢穴做个紧急遮掩,那是靠近西北角红树丛当中,离地丈许,几块木板干草搭的树屋。当然不是舍不得这点家当,他是害怕那东西觅着踪迹便不肯罢休。有着人形的怪物,脑子总不会太差。

    贾六顺利摸近树屋,从下面看了看,干脆爬上树把树屋拆了,将用石斧砍削过的木板、手搓的麻绳等一干有人为痕迹的物什藏进树洞或是埋了起来。

    做好这一切,贾六又回到西岸的洄水湾,在水湾另一侧找了个过腰的芦苇丛,将身子浸入水里,只留脑袋在水面呼吸,是要通过水将气味也隔绝了。

    大家不禁叹服杀人犯的野外生存能力,也就是如此机警才成为唯一生还者。

    那三艘海船也是西南岸登陆的。日日江面讨营生,让贾六很容易辨识出破雾渐显的水师楼船。之后三船抛锚,搭建浮箱跳板接驳上岸,再集结分派两队,从东西2路进发搜寻,贾六全都看在眼里,并且从登陆人众的装束和低声言语中确定是官家和军方合伙抓妖。

    知道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贾六考虑现身,进入大部队保全性命;但害怕身份暴露当场给斩了;另一边又心存侥幸,三年前的案子谁会知道?在这节骨眼上谁又会顾上?

    就这样两厢拉扯间,搜岛队伍已经开进岛内,又只剩他一人。而贾六开始打起海船的主意,想干脆偷一艘便去了,离开这江海间的大牢笼,返大陆再享人间烟火。拿定主意后贾六从水中钻出,抬手测试风向风速,仔细观看分辨3船的桅帆配置……

    “这凡事先看3步,谋定后动的机灵,随便跟个沙船,做名大副绰绰有余。怎么却是这等腌臜人?”许久不言语的路有为嘟囔声大到旁边人都能听见,是从自己海事专业的角度对贾六应对的肯定。

    却也是这缓得一缓的后动让贾六又逃过一劫。

    挑好1艘3桅商船,自忖单人能起帆拔锚,贾六便悄悄踅向岸边,还没走出2步,就见自己看上的那艘船缓缓下沉,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眨了眨眼却见那船越降越快。贾六只停了片刻,闽式福船已经沉下去三四尺。贾六知道有变,忙伏下身去,就听得水下传来一声细脆的喀嚓声,接着整条船迅速没入水面,像大个浮标被水下大鱼拖了进去;又是3声轻响,桅杆也不见了;最后整个地面无声轻震,当是船身触底。

    就是这大概三五个眨眼间,15丈长、4丈宽的大福船消失无踪,直到这时,才有几涟波纹荡到岸上,整个过程闹出的动静不如贾六夜钓一条黄辣丁。

    然后是第2艘,第3艘,只是在最后拖军船时稍费了些工夫,却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加起来一共半刻钟,是越发熟练了。

    毁船的当然是白怪,它最后顺着一圈涟漪凫到岸边,像是一点力气不费地被水波推着,顺滑无比爬上岸,迈步直取中央,向岛内走去。只走出3步,身上便滴水不沾,脚印都是干的了。而它的身后除了浑浊的江水已在慢慢澄清,无风无浪,那3艘刚刚还皇皇矗立,墙垒般的大船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那12名船奴呢?船里有人的……”东屏捕头赵节忍不住打断贾六陈述。谁都知道最后那10名东卫船奴都溺亡在沉船底舱,尸身完好无损,手脚也没有任何捆缚限制。既然没受攻击,怎么会在灭顶之灾面前毫无挣扎作为?所以参加了现场勘验的赵捕头会有此一问。

    “有人吗?我不知道……没听到一声喊。”贾六废了好大力气才把自己从叙述场景中拉回来,并同张释外第2人建立联系。

    “当是先把人弄晕再凿船……这不重要!”显然张释恼火赵节的打岔,皱着眉朝他斜向里摆了下头。为了无从轻重的战俘打扰重要陈述,而且是在证人昏睡一年多今方彻底苏醒的脆弱状态。即使有老神医打包票,但在贾六说话的时候,包括陈克虏和张释在内好多人都绷着根弦,生怕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拉回来的脆危神志“哧啦”一下又断了去。

    果然被打断的贾六愣了半晌,才在张释耐着性子小心引导下继续。

    见偷船不成,又不敢追摄白怪,掌握其动迹,几经思索下贾六决定尽量靠近人群。两边都险取其轻,人总没怪那么可怕要命。

    他选了右边,往东南绕进岛,正是大部群雄进发的路线,于是也目睹了李被带到大都护身前,自辨动机和备受以江云轩领头的江湖豪客攻击。与李所述说并无二致,只是分不出各人姓名,大多用相貌装束代名;可贾六记得更多细节,对话都是一字不漏,就像昨天经过的事。人们稍加思索便也了然,一觉一年半和一觉一晚对脑子来说本也没什么分别。

    这就是交叉问讯,两人陈词得以相互印证,连怀石这样当初不屑的人也看出专业程序的好处,完全不需要多余辩解。

    到白怪再次现身开始无差别杀人,大家又经历了一次同类被屠的惊惧与伤痛,而且这回是隐身草丛中旁观者的全视角,以及巨细靡遗的全细节描述,听得众人嘘噫不断,咬牙落泪。

    贾六和李的两般描述相交并行,直到白怪落网后开始分枝背离,所呈事实便再也没重合了。

    “黑网兜住白色鱼怪后,两个道士高手持兵刃上去戳刺,才几下,我就听到鱼怪发声惨叫,现了原形。是个黑大个……黑大个子的人!怪物是人变的……接着之前那高大的赤脚葛衣合着网抱他滚到一边,躲开了下面的……”贾六的陈词到这戛然而止,这回打断他的是当事人。

    “你胡说!我们分明……”赤脚葛衣当然指的是船奴打扮的魔人,黑大个自然也是由怪物变回原形的魔人;污蔑自己和桂,一个保护怪物,一个就是怪物本尊,李当然忍不了,当即跳着脚叫了出来。

    “闭嘴!”陈克虏挺身怒斥一声,与之前的真假嗔怪有全然不同的决然严厉。一股不可抗拒的杀伐之气当头袭来,年轻魔人竟打了个寒战果真闭了嘴。

    “让人说完嘛,你说的时候人家也没插嘴啊,是吧小魔弟?”郡主马上接了个一笑嫣然,春风化雨般说出娇娆一句,唱戏的变脸都没这么快。

    “你……我……”李两眼要瞪出眼眶,梅林大国师低声跟他说了什么才安抚下来。

    受这惊吓贾六却怎么都不肯开口了。鹿仙人着两侍从扶其坐下,喂了一幅汤药,再推宫过血拿捏了好一会儿才续上专注,再开始述说。

    按场上最实诚之人贾六的说法,白怪没给戳出黑虫子,而是吃痛现了原形,却是魔人之一,再由魔人乙护着躲过攻击在旁将息。

    接下来魔人乙独战群雄,待魔人甲回复气力,又变回白怪;不过这次,白怪张开了嘴,开始择人而噬。一怪一魔配合无间,分合攻守;滩涂上的官兵群豪再也组织不起有效抵挡,很快空地上就没什么完整人了。

    细究起来,贾六说的击杀情节,除了将黑虫子换成魔人甲,与李讲得一摸一样;几个关键人物的逃亡、还击、死法都丝毫没有出入。

    魔人乙也就是李叙述中的桂王爷,就在贾六身后不远被击倒,这是李所未见的;但贾六说的手法与李所述击倒自己的那一指别无二致。至于他自己,在白怪杀完滩涂及其周边,向远处追杀其他人的时候,乘机退到外围向北摸进南天竹林,故技重施,在水中隐藏起身迹。可还是没逃过那最后一指。

    贾六说在水中过了良久,他本以为安全的时候,听得岛中央怪物一阵桀桀怪叫,接着没一会,一群各色水鸟飞到他头顶啁哳盘旋,终于引来白怪。

    怪物竟能发动飞鸟引导追猎活人!怪不得那么100多口人,方圆十数里的地界,却没有一个躲过去的。

    怪物的种种作为和能力已远超人类的理解,如此强大到恐怖的生灵使得如妙云这样识见超卓者不禁思考:如果如贾六所证这怪物——不,应该说是大杀器,人间兵器——真是魔人变的;那么,但凡魔族有这一个,整个大陆还不变了天。时移势易,再打一仗把人族赶到极北荒原都不是不可能。头先还说2万边兵上雁回关就吓得风都城交了人,照这东西的战力,屠个城就是吃顿饭的功夫;2万边兵也就一顿火锅,能叫个屁的军事压力!

    而且以自己医道病理的见识,妙云知道正如鹿仙人侍从所言,自我意识还只是团小火苗的贾六是不可能撒谎的,开始她只是不理解陈克虏代表的朝廷苦心孤诣、费力巴哈地做这么大的局是为了什么,现在连魔族表现出的隐忍不发态度都看不懂了。

    双方的底牌到底是什么?事实又究竟如何?这边妙云苦苦思索,怎么也想不通这件事的关窍,理不出一条清晰的路径。她甚至想代入一个操控一切的第三方来解释这一切。而那边贾六的陈述在最后一个场景里结束。

    “它就毫无借力地蹲在水面上,在我面前不到三尺,朝我眉心处点了一指,还没碰到,我就眼前一片大红,后面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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