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若做了一个梦。

    还是个孩童的她贴着空棺材的一侧,身体忍不住地发抖,可她紧紧捂着嘴不敢出声。阿娘说,义庄里没有活人,是个安全的地方,而这口废棺材和木料堆在一起,不容易被发现。阿娘要进城找阿爹,让她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能出声。

    她听阿娘的话,一直等啊等,她又饿又害怕,棺材里黑乎乎的,最后她不知道是睡过去了还是饿晕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外面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她慢慢从棺材里爬出来,闻到了空气中浓浓的化不开的血腥味,她想吐,可是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她朝义庄门口走去,想进城找阿娘和爹。刚出了门就脸朝地狠狠摔了一跤,她抹了一把脸,手掌上是泥浆混着血,黏黏腻腻。她回头想把绊倒自己的那个东西踢到一边去,却发现是一个被挖去双眼的血淋淋的人头……

    她尖叫一声,猛地睁开眼……

    眼前是云雾缭绕的群山,山上有五彩斑斓的叶子。山形树影,时隐时现,恍若仙境。

    脑子停顿了几秒钟,丹若才缓过神来。

    这里是仙界,天苏门。

    天苏门是什么地方?仙界弟子心中的最高学府,妥妥的白月光级别,和四大仙族一样历史悠久。仙界有许多出名人物都曾在天苏门学习,比如说如今的天帝——昆仑青龙族的云中君江浔之,就是她的师父莫涯君当年在天苏门学习时的同窗。是以连血统高贵的四大仙族族中之人都以成为天苏门的弟子为荣。

    原来只是梦啊,丹若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

    她扶着剑站起来,脚下是白石山后山一块凸出的巨石,这里很少有人来,她经常在此练剑。今天练了不知多久,竟然靠着一颗树睡着了。

    “丹若”这个名字,就是石榴花的意思。阿娘说她出生的时候,是一个夏日,那时恰逢暴雨,而她家院子里的石榴花开得正盛。她爹娘说,石榴花这寓意不错,红红火火,于是就给她起好了名。

    丹若来自漠北和西洲交界处的一个小城定远城,定远城偏僻,人也不多,但是大家都勤勤恳恳本本分分过好自己的日子。她爹是一个小商人,她们一家虽然不富裕,但是很安宁幸福。

    九岁那年,丹若成了孤儿,从北方的边境小城来到了天苏门,成为她的师父莫涯君的徒弟。

    丹若的好朋友萧纯熙以前总是缠着问她来到天苏门之前的经历,纯熙总是目光炯炯地看着她:“阿若,以前听你说过,你自小父母双亡,是个孤儿,可你刚来天苏门的时候也才不到十岁吧。这近五十年来六界并不太平,你一个小孩子,又不是仙族中人,是怎么孤身来到天苏门的?”

    丹若就说自己那时候小,来天苏门之前的事情全忘了。

    师父说忘的好,忘的妙,如此她就可以没有任何心理包袱的往前走。“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每当师父这么说,丹若都能感觉到自己这个平日里向来潇洒不羁的师父陷入了他自己的世界。师父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可他谁也不愿意说。

    丹若的好朋友萧纯熙是天苏门下真源阁离惑君的弟子。天苏门三长老除了丹若的师父——白石山的莫涯君,还有两位就是忧道堂的青溪君和真源阁的离惑君。

    离惑君号称“六界行走的百科全书”,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的真源阁是六界最大的藏书阁,里面的古籍浩如烟海,他却能清楚的记得每本典籍的存放位置,真是让丹若目瞪口呆。萧纯熙也和她的师父一样,见多识广,从她口中能听到不少奇人趣闻和各种八卦。

    沿着回白石山的路,丹若哼着不知从哪听来的小曲,心情愉悦:“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刚绕过一个山头,她就愉悦不起来了,莺莺燕燕没来,那不远处一群人簇拥着的高挑的身影——她的死对头沈玉笙正朝着自己这个方向走来。冤家路窄啊冤家路窄!

    要说这沈玉笙美是真的美,武功也是高,就是这目中无人唯我独尊的性子着实让人喜欢不起来。其实她狂傲一点也不是不可以理解,毕竟她是四大仙族之一蓬莱鲲族族长之女,蓬莱少主沈晏如的妹妹,自小被捧在手心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们姐妹两合称“蓬莱双姝”。不过幸亏她姐姐没来天苏门,这一个沈玉笙就已经很难缠了。

    丹若叹了一口气,失算了,她就应该走另一条小路回去。

    丹若依稀记得,自己和沈玉笙的梁子是在忧道堂结下的。忧道堂是天苏门三大长老之一青溪君的地盘。青溪君此人,古板严肃,非常注重课堂纪律和规矩礼仪,每天早晨天苏门的弟子都要在忧道堂接受训诫,听他讲授礼仪律法,弘扬六界大道。当时青溪君正在提问,很不幸叫到丹若,更不幸的是她那时脑子里刚想到一个剑招,没有听青溪君在讲什么。青溪君用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杀了丹若一万次后,让她坐下好好听。

    她坐下时听到沈玉笙在台下嗤笑一声,很不屑地嘀咕:“天苏门的门槛真是越来越低了,什么旁门左道的东西都来凑热闹。”

    丹若当时感觉到一股热血朝自己脑门上冲,她猛地站起身来,怒视着沈玉笙:“你骂谁呢?”现在想来觉得小时候的自己真幼稚,要是换做现在,她可能就装聋当没听见了,奈何小孩子嘛都火气大。

    结果——她两就在素来注重课堂纪律的青溪君的课上打了起来。据说青溪君当时脸都气青了。

    再然后,师父莫涯君闻讯赶来。他当着青溪君的面,把丹若骂了个狗血喷头。

    丹若了解师父的脾性,他不拘小节,主张放养式教学,让弟子们自由发展,看着师父吹胡子瞪眼的样子,还挺新奇。

    莫涯君转向青溪君态度的陪笑道:“我把这孩子带回去反省一周。”

    丹若垂着头一声不吭,虽然她很想笑。

    结果她们师徒几人刚跨出忧道堂的大门,师父就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句:“阿若阿洲,我们下午回去吃什么?”不是,师父您就不能走远点再问,她都不敢回头看堂内青溪君精彩的表情。

    莫涯君一反刚才指着她骂她“逆徒”的架势,笑吟吟道:“怎么样,为师演技不错吧?青溪老头固执的很,不把你骂几句他才不肯放人。”

    丹若连忙点头,殷勤地递上茶水:“师父,你真厉害,我这周都不用去忧道堂了哈哈哈。”

    丹若这头喜滋滋地提前下课回去吃饭,而沈玉笙就惨了,她被青溪君罚抄了一天的仙门例律,从早抄到晚,这么一对比,沈大小姐真是无语凝噎。

    丹若正发着呆,一只玉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喂,想什么呢?”

    只见沈美人衣袂翩翩的落到丹若面前,她身边的人也紧随而至,都冷冷盯着丹若。

    丹若无奈,只好给了沈美人一个不走心的假笑:“沈玉笙,好巧啊。我师弟他们还在等我一起吃晚饭,我先走一步。”说完就绕过沈美人,准备开溜。

    可沈美人身后的一群人立马围住丹若,她扫了一眼,不是蓬莱一族的弟子,就是沈玉笙的师弟师妹。

    丹若挑了挑眉,这是做什么?以多欺少,她可不服。

    沈玉笙扬了扬手中的剑:“两日后就是朝露大会了,你准备的怎么样?本姑娘劝你你还是别参加了,要不然我定要把你打的满地找牙。”

    她身旁的一个蓬莱族的姑娘附和道:“沈姐姐天赋过人,自小得族长大人亲自教导,哪是我们寻常人能比的呢,我看这有些人啊还是有点自知之明为好。”

    丹若心不在焉地附和道:“没错,沈美人风华绝代,她的剑术更是天下无双!”她真的好饿,想赶快回去吃饭。

    显然沈美人这一拳打在棉花上甚是不痛快,她拔出剑,厉声道:“哼,我今日便要让你知难而退,出剑吧!”

    沈玉笙的剑锋已经向着丹若而来,丹若还是一动不动,愣愣地看向沈玉笙身后:“师父,您怎么回来了?”沈玉笙的手一顿,众人转头看向她看的方向。

    趁此机会,丹若朝着南山狂奔而去:“沈美人,回头见!”她朝身后挥了挥手,溜之大吉。

    师父曾经教过他们一个道理,打不过,就要跑。

    身后传来沈玉笙气急败坏的声音:“你竟然敢耍我?”

    ……

    到了南山,丹若还没进院门,就听到院内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师父和师兄不在,那清亮豪气的大嗓门一听就是她的师弟山闻洲的。

    只听他喊:“你这笨手笨脚的还是哪凉快哪待着吧,可别把我们厨房烧了。”师弟斜斜翘着二郎腿,靠在椅子上,一副大爷模样。

    师弟山闻洲的年龄和丹若相仿,但是拜入师门的时间略迟于她。他是四大仙族之一的南阳紫凤族族长的小儿子,颇有些纨绔子弟的气质,贪玩不说,脾气还不怎么好,咋咋呼呼一点就燃。奈何他又有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豪情壮志与浩然正气,而且天赋极佳,任何剑招只要他肯认真学,一学就会。师父曾经感慨,师弟的脾性和他少年时很像。

    而这个和师弟一见面就要闹得鸡犬不宁的少女,正是丹若的好朋友萧纯熙。她此时身着鹅黄色衣裙,发髻上插了一株海棠花,面庞白里透红,明媚动人。她转头一看见丹若就笑了,一对酒窝很有灵气。

    萧纯熙朝师弟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向着丹若喊道:“阿若,你师弟又欺负我,我在这等你回来,又不碍他的事,他就要赶我走。”

    师弟没好气道:“姑奶奶,你还说要做汤呢,你再不走我们厨房就要被你炸了。”

    丹若一手捏起桌上的一块糕点,一手提起师弟的耳朵:“我一不在你就欺负纯熙?”

    纯熙双手叉腰得意地冲着师弟笑。

    师弟把耳朵从她手里解脱出来:“哎呀师姐,你轻点,到底她是你师弟,还是我是你师弟啊?仙界的礼仪律法还管不管用了?”

    丹若扑哧一声笑了:“当然你是我师弟了,我的亲师弟。我说山闻洲,礼仪律法这几个词能从你嘴里吐出来,不容易啊,青溪君听到了在忧道堂里做梦都能笑醒吧。”

    山闻洲不服气地翻了个白眼:“师姐,你就别以五十步笑百步了。”

    丹若感叹道:“那幸亏我们的师父是潇洒不羁不拘小节的莫涯君,而不是严肃刻板注重礼仪的青溪君,要不然不是他被我们气死了,就是我们被他一掌拍死了。”

    师弟用手撑着下巴怅望着天:“要是有一天,我当上了天苏门的掌门,我就把天苏门规定的那些条条框框都删掉,什么不能干这不能干那,把青溪君的仙门律法课取消了。天苏门理应是剑仙的天下,是我们少年人自在纵横的地方。”

    丹若指了指隔壁的卧房:“山少侠,你看,你的卧房在那边,洗洗睡吧,梦里啥都有。好了不和你斗嘴了,赶紧去厨房给你师姐端碗饭,我快饿死了。”

    纯熙熟练地朝厨房走去:“我去我去。”

    师弟朝着她的背影挥了挥拳头,这才转头问丹若:“师姐,你在外面练了一天的剑吗,这么晚才回来。”

    丹若长叹一声:“我今天也是倒霉,回来路上碰见蓬莱族沈玉笙一群人了,耽误了一点时间。”

    师弟闻言一下子站了起来:“怎么,蓬莱族那些目中无人的家伙可是为难你了,我这就去找他们,我的师姐可不能让他们欺负了去。”说着提起剑就要朝门外冲。

    丹若赶忙拉住他的袖子:“哎呀,我话还没说完呢,她要和我比剑,我饿的不行,不就溜回来了。”

    正说着纯熙从厨房端来一个方盘子,上面放着一笼金乳酥,一碟醋葱鸡,一碗乌梅饮:“阿若快吃。”她一边支着下巴看丹若狼吞虎咽,一边道:“两日后的朝露大会准备的如何,看你每天练剑练的那么辛苦。天苏门的其他弟子成天以为莫涯君单独给你们几个开小灶呢。”

    师弟翻了个白眼:“师父才不会给我们补课呢,他们学什么,我们也学什么,我们和天苏门的其他弟子也没什么不同。”

    纯熙伸出一根指头来在我们眼前晃了晃:“要我说,还是有一个很显著的不同的。”

    丹若和师弟同时看向她:“什么?”

    她指了指餐盘:“当莫涯君的徒弟,跟他住在南山,伙食好啊!”

    丹若朝她嘴里塞了一口米糕:“所以你每次跑我们南山跑的这么勤,不是来找我的,而是来蹭饭的。话说回来,这次朝露大会我可没把握能赢沈玉笙,毕竟蓬莱鲲族的花水术太厉害了。我上次就败在花水术上,她们一施展花水术,我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况且师父和师兄都不在,我最近心里总是不踏实。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赶得上朝露大会。”

    花水术是蓬莱鲲族独有的术法,在出剑时借的是落花流水之力。受到落花和水雾的影响,很难辨别出他们的剑法,让对手如同雾里看花,水中捞月。最要命的是,她们这个攻击人干扰人的花瓣有时小如米粒,有时大如满月,什么杨花、藤花、桂花、芍药、牡丹、腊梅……蓬莱鲲族的这群神仙们完全可以去当百花仙子了,还练什么剑啊。

    纯熙拍拍丹若的肩,认真道:“阿若,你放轻松,赢了最好,输了也没关系,我萧纯熙永远为你举大旗,你不知道你使剑的时候超级帅的,比姓山的好多了。”

    山闻洲又是一记眼刀飞过来:“总比过某人连拿剑都不会拿要强。”

    萧纯熙的脸色黑了下来,丹若急忙挽住她的胳膊:“术业有专攻嘛,纯熙你博闻强记,过目不忘,是我见过最聪慧的女子了。”话是这么说,但是萧纯熙她真的不是一块习武的料子,之前她来和丹若她们一起学剑,剑在她手里就像烙铁一样,她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搁,一个剑招学下来,她手里的剑直接飞了出去,差点误伤别的弟子。

    丹若有一把心爱的软剑名为飞霜月,由红铜淬炼而成,柔韧度极强,能弯成弦月的形状。剑身长而窄,出鞘时会发出银色的光芒。开始她还想用这把轻盈的剑来教纯熙几招,可纯熙三番五次要和飞霜月同归于尽的架势着实令丹若胆寒,后来纯熙一来找丹若,她就默默把自己的宝贝剑藏在身后。丹若对她说:“纯熙啊,练剑不适合你,真的。”

    正想着,忽听师弟问萧纯熙:“对了,你们真源阁那群文邹邹的弟子还给沈玉笙的剑招取了名,叫什么‘雾失人头’?”

    纯熙扶额:“拜托,人家那叫‘雾失楼台’,瞧你这没文化的。”

    山闻洲翻了个白眼:“剑招的名字要起得形象,而不是好听。你们起的这名字文邹邹的,谁记得住啊?”

    眼看他们又要吵起来,丹若赶忙打断:“对了闻洲,最近一直不见你,你又偷溜下山玩去了?这临近朝露大会了你才舍得回来?”

    师弟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师姐,注意你的措辞,我是下山历练,不是玩。”

    “好好好,我们山少侠山剑仙去哪里斩妖除魔为民除害去了?”

    师弟突然跟打了鸡血似的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眼睛冒着不同寻常的光彩,兴奋道:“我在山下遇到一个奇人。”

    丹若和纯熙对视一眼,问他:“是哪个孤身一人闯入魔界的英雄少年,还是提着大刀五步杀一人的侠客?”

    师弟故作高深地摇摇头:“全错。他不会剑术,还很年轻,但他的仪容风采无人能及,总之他真的很……很……,哎呀我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总之他很厉害的。”

    丹若好奇道:“是吗?不会剑术,厉害到哪里了?”

    纯熙立刻陷入了冥思苦想的状态,她和号称“六界行走的百科全书”的她师父离惑君真是一个样。估计现在她的脑子里开始筛选出六界所有人的名单了。

    师弟的眼中全是钦佩与向往,他两手交叉放在胸前:“要是再见到他,我一定要和他成为结拜兄弟。”

    丹若无奈地摇摇头:“师兄听见了肯定会伤心的,自己的亲师弟要认别人做大哥。到底是谁啊,能让我这天下无敌的师弟甘拜下风?”

    师弟神秘兮兮道:“等朝露大会的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三个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闲扯谈天,当时觉得很稀松平常的对话,却让丹若在日后怀念了很久。那时候真好,不用提心吊胆,不用刀尖舔血,不用背负责任,每天除了练剑就在考虑吃什么。

    可是,师父他们虽然是仙君,也终究有力不从心的那一天,少年一辈终究是要成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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