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静默了一瞬。

    陆苁今正想岔开话题打圆场,就听见业柏淡而平静地说道:“还是老样子,不过他腿脚很不方便,只能等爷爷你病好了,再去看他。”

    陆苁今抿唇。

    她并不是一个感性的人。可正因为陆苁今清楚爷爷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而这一点对与业柏和他外公来说也是如此,也就更能理解这句话背后透露的情绪。

    “好,好……”

    大概活络了有几分钟,业柏重新把陆爷爷靠回床上。陆爷爷静静地把眼睛闭上,只有嘴角那残留的一抹笑显示他此刻的心情并不差。

    业柏起身。

    陆苁今往后退步,想给他让个出去的位儿。然而目光笔直望过去时,却发现业柏正毫无征兆地朝自己走来。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但当业柏靠近时,陆苁今周遭的每一缕缝隙全都注满了独属于他的草木香,像一片富氧的森林突然闯入了蝴蝶的轻薄世界,只要稍微抬头,就能看见他那晦暗不明的黑眸里,牢牢嵌入了自己的表情。

    投下来的阴影慢慢覆盖了她眼底清透明亮的水光。病房是如此安静,甚至能听见业柏踩到玻璃碎渣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后脚跟似乎抵到了什么,陆苁今被迫停下来,像只受惊的小鹿,努力使自己的目光平直,最后仍避无可避地落在他凹凸的锁骨上。

    咔哒。

    业柏伸出手,五指收拢,拿起了陆苁今身后的扫把和垃圾铲。

    然后戏谑地嗤了一声:“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

    陆苁今的脸刷地一下就窜红了。

    顾不上有没有被看见惊慌失措的表情,陆苁今条件反射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有点烫。

    感觉小时候在科学课上观察的含羞草……就像她现在这样。

    “没,没有。”

    业柏脚步顿了下,然后低下头清扫地面的玻璃碎渣。他的发质看起来就很软,微分的碎发随着动作轻轻摇晃。陆苁今才恍然发觉,业柏好像比之前更挺拔高大,弯腰时脖子上的脊突明显。虽没有了18岁时的青涩,但那份朝气蓬勃的少年感却丝毫不减。

    业柏就是一棵常青的树。

    陆苁今莫名想。

    既向下蜿蜒扎根,同时也在朝着阳光的方向生长。

    “看够没。”

    业柏放下打扫工具,靠近陆苁今时声音故意压得很低,但并不含糊,每一个音节都准确跑进了陆苁今的耳朵。

    “眼睛都要长我身上了。

    “就这么帅?”

    “…………”

    陆苁今原本还不平静的心绪,瞬间绷成了一条直线。

    可能是不想让陆爷爷听见。

    毕竟说的话也没两句是能听的。

    陆爷爷所在的是VIP病房,各种设施配备一应俱全,连阳台都是面朝首都CBD人流如织的繁华上夜。

    业柏腰抵在栏杆上,背靠着阳台吹风,视线穿过短廊注意着陆爷爷可能的动静。

    陆苁今走过去,步伐一向很轻,像谨慎腾出爪子的小猫。

    她看得入神。

    基于想缓和二者冰冷关系的前提,陆苁今握着被维护得很好崭新得发亮的护栏,伸出两根手指,虚虚地比拟着眼前远处的某个建筑群,说:“从这里可以看到青大。”

    “是青大太大,”这样的深夜业柏已经度过好几个,早已不感到稀奇,他根本没看她,“所以才能被看见。”

    这也是他们之前想要上青大的原因。

    大概每个少年人心中都有这样一个梦,一个说出来即使会被耻笑自不量力却仍旧让人佩服勇气的梦。

    但如今,这个曾经心照不宣的理由,却成了横亘他们之间讳莫如深的鸿沟。

    “是的……”陆苁今喃喃,像是在念什么咒语,“首都也很大。”

    足够容下数以万计的逐梦人。

    为此他们背上行囊,不远万里漂向了充满机遇和挑战的梦想之都。

    “你以后想干什么?”陆苁今突然看向他。

    明明18岁好像还在昨天,一眨眼却要思考未来了。但陆苁今却一点没觉得这话问得突兀。

    因为大学好像就是这个样子。

    表面上无拘无束,想活成什么样就活成什么样,但其实很多人连第一步都还没想好。

    ——不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成为那个想成为的人。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人生都有外力帮助规划,就想一条笔直往前的轨道,虽然不知道终点在哪里,但总归知道该怎么走。然而长大成人以后,未来就变成了一片薄雾。

    拨不开,看不清,但又必须往前走。

    四面八方的旷野,意味着自由。

    同时也意味着迷茫。

    业柏轻笑:“大小姐,你要监工我不反对,但要谈心,这是另外的价钱。”

    不巧,钱这种东西,陆苁今多得很。

    “多少?”

    “你觉得我值多少?”

    业柏总是很擅长抓回主动权。

    陆苁今想了想,摸出手机,给【.】的支付宝账户转了个数字。

    【支付宝到账1万元】

    业柏促狭地偏头看向她。

    “买你这个问题,可以吗?”

    还怪有礼貌的。

    业柏却并不着急:“你对你男朋友,也这么大方?”

    陆苁今说:“是我问你。”

    “可以。”业柏很干脆,却又煞有介事地拉长尾调,“——你刚刚问什么?”

    陆苁今没有一丝不耐烦,再次郑重地重复:“你以后想干什么?”

    “……嗯,”

    业柏说,“深造,进科研所,如果幸运的话,还能返聘回青大当教授。院长挺希望我这么干。”

    陆苁今点点头。

    毕竟她对业柏实力毫不担心,而且这两年大家也都有目共睹。

    这应该是最让人满意的一条路了。

    “但是,”业柏笑得有些玩世不恭,“我想回家种田。”

    “啊?”陆苁今眼皮一跳,表情很憨。

    她眼前突然浮现起曾经业柏无数次临考前跟她开过的玩笑。

    ——没事,考砸了大不了就回家种田。

    ——种田挺好的,至少饿不死自己。

    ——是的是的,土是不能吃的,但看也看饱了对吧?

    “……”

    “很意外?”业柏继续笑,看不出一点认真的样子,“是不是觉得你这一万块花的不值?”

    陆苁今呵了声,皮笑肉不笑地说:“没,就当打狗了。”

    “……”

    不过,有个问题她其实一直想问,只是之前没有机会,今天陆爷爷无意提到一嘴——

    “我还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业柏没什么犹豫:“不可以。”

    但下一秒就看见陆苁今再次摸出手机,妥妥是个准备打钱的姿势。很快一只关节修长的手就按了过来,有些冰,触感是与少女的完全不同。

    陆苁今听见他服气地挤出一个字:“问。”

    陆苁今微微吸了一口气,仿佛这样才能将自己的肺灌满冷气,达到与他相同的温度。

    然后缓慢开口:“你外公……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业柏的目光没有一丝偏移。

    笔直得像一根针,直直扎入眼前虚无飘渺的空气。陆苁今没有再重复一遍,因为她知道业柏听见了。

    就在她以为他不愿意回答时,业柏蓦然说:“成绩出来后。”

    陆苁今怔忡,时间线隔得太遥远,她一时没有反应出是什么成绩,下意识问:“什么?”

    身后穿越林立高楼的风将业柏衣角扬起,连发丝都吹得有些乱。

    但他的声音却清晰得能够看见轮廓。

    “是你,跟驾校教练确认恋爱关系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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