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戏幕终落,高低起伏、抑扬顿挫的音调就此止住,台上人抖抖衣袖,对着台下躬身一礼。

    众人拍手叫好,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拿出些银钱递给侍从,示意他们送到戏台上。

    人们大多喝得面红耳赤,三五句闲话扯着,醉意上头,已经渐渐忘了为何办的酒席。

    “前半场,一个接一个地溜须拍马,吵得头疼,后半场可算消停了。”銮乌撂筷,啜了口热茶,又评判道,“这饭菜,还算可口,不白来。”

    任卷舒手撑下颌,转头瞧他,“你还在这评判上了?说不定,这就是你最后一顿饭了。”

    銮乌笑笑,“怎么?将死者之人,连饭菜都不配品鉴?就算是最后一顿饭,那又如何。以什么心情吃,先吃哪个,后吃哪个,好吃与否,都是我说了算。就算是最后一顿饭,它也只是顿饭。”

    任卷舒听不惯,想要怼他,一口气堵到嘴边,却发现无话可说。

    像似有几分道理。

    几人沉默片刻,雪芽先开口:“不知道师父什么时候回来?我们一直住在杨老爷家,怕是不妥。”

    朱又玄却不这么想,“有何不妥?咱们捉了恶妖,为怀州百姓做好事,他们就该好好感谢。不过是多住两日,多吃两顿饭,就变成难为他们了?”

    銮乌应和道:“哎!我觉得这位小兄弟说的,很有道理。”

    任卷舒瞧他眉梢吊起,嘴角勾了抹笑意,此话不知道是真心赞同,还是有意撺掇。

    “你少在的这里胡搅。”

    銮乌转过头看她,也不争辩什么,反问道:“那你说,该如何是好?”

    “等到明日,如果师父再不回来,我们就把你绑回去。”任卷舒挑眉看他,“这个方法最妥当了。”

    本以为他会再斗上几句,只见他点点头,说道:“这个法子确实不错。”

    任卷舒不再跟他搭腔,打眼向右,看向雪芽和朱又玄,仰头示意道:“觉得如何?”

    朱又玄见雪芽没有意见,自然跟着应了声,“好。”

    酒席纷纷散场,三人也站起身来,打算回杨宅。

    任卷舒看向銮乌,几人都站起身,他却稳稳坐在那。她高声喊道:“走了。”

    难道是她的声音太小?銮乌好似灵魂出鞘一般,丝毫没察觉到几人的动作,任卷舒上前拍他,“装聋作哑的,快走了。”

    后背实实在在地挨了一巴掌,銮乌这才缓过神来,喃喃道:“人来了。”

    朱又玄蹙眉:“谁来了?那道士?”

    銮乌把头点点。

    几人警惕地环视四周,什么都没有。

    “三位小道士,怎么还不回去?”

    闻声看去,是杨老爷,任卷舒笑道:“我们刚起身,正打算回去。”

    杨老爷一副笑呵呵的模样,眼睛扫到銮乌时,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这夜里湿气大,不宜在外面久留,咱们也快些回去吧。”

    銮乌静静看着杨老爷,能感觉到那缕元神就在附近,臭道士回来了。

    他什么都没说,被任卷舒牵着捆妖绳拽起来,几人一同往回走。

    这一路上太过安静,杨老爷开口找了个话题,“你们从北方前来,此趟出行,主要是为了?”

    任卷舒随意道:“就是游山玩水,四处逛逛。”

    “这般也挺好,挺好的。”杨老爷低头念叨着。

    眼看不远处就是杨宅,面前什么都没有,额头却被撞了下,任卷舒“嘶”了声,一抬手的功夫,四周金光泛起。

    没来及反应,地上也泛起金光,两圈密密麻麻的符文直冲云霄,紧随其后,一股强大的法力直直压下,迫使几人显出原形。

    鸾凤也是给她们开了眼,原形足足有两米高,飞羽和尾巴红得鲜艳,一顶红冠下,眼神锐利。

    “妖,妖怪,都是妖怪。”杨老爷踉跄着后退,一个不小心,直接摔倒在地,酒醒了不少,嘴里哆哆嗦嗦地念叨,“真的,真的是妖,是妖啊。”

    “贫道还能骗你不成,都说了她们是妖,是恶妖。”

    金光逐渐散去,归系站在杨老爷身后,睨着眼看她们,大笑道:“我还当是什么呢?原来是这几个畜生。”

    压制在他们身上的法力越来越弱,人形也逐渐显现出来。杨老爷惊德目瞪口呆,差点没晕过去,这等场景写在戏文里都觉得夸张,更何况是亲眼所见。

    銮乌冷笑一声,“我早就说过,他不可能光正大的回来。”

    “如此了解他,还不是进了陷阱?”任卷舒想要触碰金光,被他拦下。见銮乌摇头道,“此法术就是专门困妖用的,只可从外破除,自内而外打出,只会加倍反噬在自己身上。”

    任卷舒将手抽回,眼下无计可施,只能等着师父过来,莫名有些烦躁。本来捉到恶妖,做了件大好事,这下可好,落到这臭道士手里,又闯祸了。

    归系笑道:“杨老爷,您也看到了,贫道可没说谎。这几个都是妖,他们编排这出戏,一人唱白脸,三人唱红脸,就是想骗取大家信任,等大家放下戒备,便要大开杀戒啊。”

    好一个颠倒黑白,朱又玄愤怒道:“亏你是修道之人!坏事做尽,还如此搬弄是非,我们问心无愧。反倒是你,明明利欲熏心,贪图荣华富贵,又想要不劳而获,竟然控制妖为你所用,替你作恶,现在事情败露了,只想着反咬一口?你还要不要脸!”

    “哈哈哈,小兄弟啊,你听听你自己编的故事,真是荒唐至极,这说出去有人信吗?我一个道士,会编排妖去做事?多荒唐啊,杨老爷,这话您能信吗?”归系一甩拂尘,笑道,“真是好笑,真是好笑啊。”

    朱又玄气不过,转身看向銮乌,狠狠道:“你就光看着,一句话都不解释?”

    銮乌无奈摇摇头,看向杨老爷,嘴角勾着抹残笑,“杨老爷,就是这臭道士诓骗我杀了两个人,又让我把人皮丢回来恐吓你们,他好多敛些钱财。”

    杨老爷晃晃悠悠起身,往后退了两步,躲到归系身后,“道长,你可一定要帮帮我们啊,我们都是群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可有办法杀了他们,用朱砂,朱砂是不是?四个妖怪要用多少,我这就去筹钱,还有什么需要的您尽管说。”

    朱又玄眼中喷火道:“你真是昏了头!他就是坑骗钱财,这都是他做的局,我们去找銮乌的时候,给他逮了个正着。臭道士!敢做不敢认,孬种一个。”

    归系笑得前仰后合,“濒死之际,做这些无谓的挣扎,有什么用呢?大家的眼睛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何必呢。”

    朱又玄刚想开口骂他,被雪芽拦住,“不要跟他多费口舌,没有用,他刚才被我们的原形吓到,不会信的,多说无益。”

    銮乌道:“还是这位姑娘明事理。”

    朱又玄憋着一肚子气,转过身去,没再做声。

    归系甩甩手,满脸傲气道:“杨老爷,先行回去吧,明日让百姓们都看看,可别冤枉了几只小妖。”

    杨老爷紧紧跟在他身后,不敢看四人,追问道:“道长,何时能收了他们?不光是看着害怕,这心里也不踏实。”

    “不急,他们逃不出法阵,明天让大伙都看看,等到晚上贫道就做法收妖。”归系捋着胡须往回走,“就是这朱砂……”

    杨老爷连忙说道:“买!筹钱买!明天上午就把钱筹上来,下午交给您,能尽快除掉它们,就尽快除掉。”

    “好,不急,不急……”

    两人走进杨宅,木门吱呀呀地关上。

    任卷舒叹了口气,刚才怎么没发现这个陷阱?真是硬生生给人送嘴里了。

    金光罩起的圆圈很大,銮乌随便挑了个位置,席地而坐,抬眼看向三人,随口道:“你们师父,什么时候能来?”

    任卷舒也坐下来,“不知道。”

    銮乌叹息道:“麻烦了,明日难逃一劫啊。”

    任卷舒烦得很,没心情跟他搭话,施展法术试探一番,銮乌没有说谎,这个法阵的确会反噬。

    朱又玄冷哼一声,没忍住抱怨道:“人心最为狡诈,那个杨老爷,酒席上还笑嘻嘻的,不过一个时辰,就翻脸不认人了。”

    几人静坐一夜,哪曾想杨老爷只是一个开始。

    杨老爷筹集银钱,就设在法阵旁边,应是归系的主意。来往的百姓虽说害怕,还是要唾骂几句,有胆子大的,凑到法阵前看看。

    “妖就是妖,最会蛊惑人心,昨日还装成捉妖道士,真是贼喊捉贼,呸!”

    “幸亏归系道长的法力高强,要不然,我们被几个妖怪耍的团团转,最后都成了它们的盘中餐。”

    “不光是成了盘中餐,还是自己心甘情愿的,你们说吓不吓人。”

    “害,快点将这些妖除掉吧……”

    最开始听到他们说这些,任卷舒会反驳两句,朱又玄更是挨个怼回去。到后面,不知道是麻木了,还是看开了,就静静听着,不说话也不表态。

    有一户人家骂得最厉害,仔细听他们说的话才知道,是第二个死者的家属,其中那个老妇人,恨不得冲过来将他们都杀了。

    “妖就长这样啊?看着没什么不一样。”

    任卷舒抬头看过去,是几个小孩。其中有个没门牙的,眼尾带颗痣,昨天还抱过她,现在却露出厌恶的神情。

    俗话说,出生的牛犊不怕虎,在几个小孩身上展示得淋漓尽致,这个阵法困不住人,他们壮着胆跑进来,又快速跑出去。

    像是在挑逗这几只妖,或是在确认她们会不会动手。

    “你们太可恶了!”没门牙的小孩愤愤道,“我昨天还把你们当成大英雄,没想到都是骗人的,坏东西!你们都是坏东西!

    归系道长才是大英雄。”

    任卷舒看着他,半晌才开口道:“坏事不是我们做的,只是你们不信。”

    “你有什么证据?妖最会骗人了,特别是好看的妖,你说的话肯定不能信。”

    任卷舒道:“那你口中的大英雄,归系道长,他能拿出证据来吗?能证明这些事不是他做的吗?”

    几个小孩面面相觑,像是不知道如何回答,其中一人大喊道:“归系道长跟你们这些妖可不一样,他才不会骗人。”

    昨日人人称赞,今日人人喊打。任卷舒无奈地抿了下嘴,不愿再说什么。

    听着人们口中的大英雄,对归系道长的称赞,满是荒唐。极少碰上两个明事理的,怀疑这其中缘由,嘴里向着妖说了几句,银钱还是交到杨老爷手中。

    总不能坐以待毙,任卷舒用法术不断试探,却受到加倍反噬,銮乌都看在眼里,没帮忙,也没拦着。

    知道她嘴角溢出血丝,銮乌叹了口气,“别白费力气了,没用的,早就跟你们说过,此结界只能从外面破除。”

    任卷舒转过身,“试一试,总比在这坐着等死强。”

    銮乌道:“结局已定的事情,试上千百次,又有什么用?不如省点力气,图个清静。”

    “清静?这哪有清静?”朱又玄怼了一天,现在窝着一肚子火没处撒,“你倒是想的开!什么叫结局已定?今日,就算要葬在这,他也别想好活。”

    这大块头,也是个犟驴,銮乌摇摇头,看向一旁的雪芽,她倒是安静,时不时还会劝劝他两个,是个聪明人。方才显原形时,见那白色小花应该是水晶兰,这灵草大补。

    “说不好听了,我们现在就是那瓮中之鳖。”銮乌冷笑道:“逃出去?如何逃,短短几个时辰,你们能破了这禁术?”

    “禁术?”雪芽皱眉道,“这道士用的是禁术?”

    銮乌道:“这阵法,可是压上了臭道士的半条命,只要没有人过来阻拦,此法必成。到时候,我们便是他的补品,所有妖力皆为其所用。”

    几人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钱财敛尽,人们逐渐散去。黄昏时,归系道士晃晃悠悠地走回来,看样子,钱财都已经转移到别处了。

    晚饭后,人们纷纷赶过来,又不敢离得太近便围着阵法散开,远远站了一圈,交头接耳地观望着,比昨晚的酒席还要热闹。

    都想着过来看看,妖怪是如何被杀死的。

    归系却迟迟不出面,躲在杨宅里做起了缩头乌龟,故意吊足了人们胃口。

    在阵法中待了一天一夜,能试的方法都试了,渐渐不再挣扎,现在已完全安静下来,最后便是拼死一搏。

    又抱有一丝侥幸心理,盼着师父能及时赶到。

    “吱呀——”

    杨宅木门打开,两排家仆举着火把走出来,最后是杨老爷和归系道士。

    “来了来了,归系道长来了。”人们纷纷往两边侧开,给他们让出道路。

    任卷舒抬眼看去,讥笑了下,臭道士也有意思,还专门给自己换了身行头,藏蓝色道袍加身,手里拿着拂尘,看着真像那么回事。

    杨老爷远远停下,归系走到阵法前,捋着胡子正色道:“几个孽畜,罪孽深重,的确死有余辜,今日贫道便送你们一程,早入轮回。”

    朱又玄率先站起身,“罪孽深重?天道好轮回,你做了这么多亏心事,还是先担心自己这条小命吧。”

    归系眼皮抬起,眉眼间透露出挑衅的神态,笑道:“真是死不悔改啊。”

    眼下只有放手一搏,任卷舒道:“我们就算是死,也不会顺了你的意。”

    归系装模做样地撒了一圈红色粉末,都是做给百姓们看的。任卷舒冷哼道:“你们也不看看,这道士撒的,哪是什么朱砂?明明就是一袋红土。”

    人们抻着脖子往前瞅,嘴里小声喃喃着,也好奇那红色粉末到底是什么。

    归系甩了下拂尘,“大家不要过来,她们现在已经穷途末路,就是想借此引诱你们过来,好痛下杀手,能杀一个是一个。”

    人们一听,纷纷往后缩了缩。

    “不跟你们费口舌了。”归系一抬手,金光泛起。

    四人被金光罩起,完全看不到外面,只觉身体里的妖力被一点点抽走。

    想要运作妖丹抵抗,却发现妖力流失的更快,甚至妖丹都在慢慢往体外扥。

    任卷舒喊道:“銮乌,当真没有别的办法!”

    銮乌盘腿而坐,也不挣扎,平静道:“别无他法。”

    一点点感体内妖力的流逝,最开始恐慌、愤怒终归在心里模糊淡化,滋生出一丝空虚。

    濒死之际原来是这种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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