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瑛慢慢收拾了东西,慢慢往家走。

    弄口的摊铺间不时有人朝她张望,她感觉到,仍目不斜视,没有去理会。

    鞋铺后门里转出来一人,叫她:“颜大姐。”

    颜瑛回过头,见是弄里杨二姐,便微一颔首:“什么事?”

    杨二姐道:“前头你们家打发了哪个丫头出嫁?我瞧着像是你身边碧桃,怎地你没在家送她?”

    街坊邻里就是如此,有些风吹草动便不缺看热闹的人,颜瑛心知前头家里那一番动静定早就让左邻右舍注意到了,此时杨氏来问,无非是拐着弯打听新鲜。

    这事颜家也有了准备,和马家那边约言咬定是马老板早相中了碧桃来求,两家原已通了气,只是那些时马家大娘子不太好所以就缓了缓日子,现下那边逢了吉,便自然来迎人了。

    颜瑛就照着这般说辞回过对方,面上神色平平:“丫鬟出嫁本有家里主母打发,我日常又有医事,何必专送。”

    杨二姐盯着她扯起唇角笑了笑,正要开口,就见街上走来两个生人,直奔着弄里头去了。

    “是去你们间壁张篾匠家的。”杨二姐张望着那两人背影,悄声道,“张家年初不是把那几间屋托给牙人出卖了么?前头已有人来看过,今这两人带着手里册子和鲁班尺又上门,说不准是已敲定买家了。”

    杨二姐说到此处,问颜瑛:“怎么你们家不把张家屋子买下来?正好能把两边打通呢。现下也不知是什么人要搬进来,原来张篾匠做那些手艺还好,若来个白天夜里都不叫人清静的,你们才顶受罪嘞!”

    颜瑛不耐与她闲谈这些,敷衍两句后便道了辞,那杨二姐还在身后喊她:“帮我同二姐问声好,我过两天去找她吃茶!”

    颜瑛回到家里,小燕忙忙给她端上茶,说道:“大小姐,先前碧桃出门的时候,二小姐叫了秋霜来送添妆。”

    她没吭声,走到一旁去洗了手,然后接过小燕递来的巾子擦水,一面说道:“你日后不要与这家里其他人冲突,太太、大奶奶和郭姨娘那里都要小心敬着,若遇着有人问你闲事,你也要少说闲话;二小姐那里你素日应有些认识,她不是刻薄的人,你不要冒犯了她就是。在颜家安安稳稳把日子过下去,我以后才好给你找归处。”

    小燕啄米似地点头。

    颜瑛看了看她,又说:“日后你在我身边说不准会不会比之前做粗使活计更累,药上的事不能马虎,我责你,或是罚你,都不会留情的。只你也不要觉着是为了我在学,你也不会在我身边待一辈子,将来是去别人手底下做事也好,还是出嫁了也罢,实在不行总有这么个本事能吃饭。”

    小燕一听,立即说道:“我要跟着大小姐一辈子!”

    颜瑛随意把这孩子气表忠心的话听了,又继续说道:“你虽随我做了药婆行当,”她顿了顿,沉下气来,“但不要自己轻看了自己。”

    “药婆也没有什么,我小时候生病也是药婆给的药嘞!”小燕说完,又补了句,“大小姐更厉害!”

    颜瑛忽然咳了两声。

    小燕跑着去端了茶来给她润喉,手碰着颜瑛指尖,不禁问道:“小姐这么有本事,为什么不给自己调理一下身子?已是初夏了你还畏寒,又不把衣裳穿得厚些。”

    颜瑛擎着茶盏的手滞了滞。

    “我和你不一样。”少顷,她轻轻说道,“饱暖易生忘,我不能忘。”

    见小燕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也不再多言,转回身走进了床房,一抬眼,看见了静静放在条桌上的那方木盒。

    原该是已被碧桃带走的木盒。

    日光从窗外裹着隐隐约约的尘埃透下来,盒面上端端正正铺了张笺纸,写了字的纸。

    颜瑛走过去,伸手将笺纸拿起,纸上笨拙的笔迹便映入她眼帘——

    “大小姐,我拿了只银○子,其他的你收着;你记住要小气一些,银子多多的只给自己用,好好过日子,等我生了儿子就回来看你。”

    碧桃不会写镯字,纸上便画了个圈。

    颜瑛手指一收,就把笺角捏出了皱褶。

    小燕巴在门边望着她背影,半晌,轻轻从外面关上了槅门。

    ***

    戚廷彦踏进拢月轩的时候他祖父正在作画,他父亲戚礼和坐在傍边端了盏茶,只把眼望着老爷子,半晌没喝一口。

    戚廷彦上前向两个长辈道了礼。

    “你问问莲越。”戚老爷头也没抬。

    戚礼和唇角边僵了僵,笑意从喉底牵出来,低应了声是,然后转过头看向自己的长子,眉目微敛,说道:“今日裴却瑕和他叔父在县里宴请了衙门官员,说是要代家里长辈出资修缮嫠节堂,程六指也在席上——拣佛烧香的货色,专一到处钻营,这就又巴巴跑去给裴家抬轿了,人家给嫠节堂和养济司各出了二百两银子,他也就各出了二百两银子还包给木材,嘴里只说都是承了裴却瑕做的榜样,过往倒不见他为寡嫂做得这些!且这头还不够,他又追在裴家脚后头捐了一百两到掩骼会替人埋骨。”

    “我的意思——”戚礼和道,“是想要不以家里名义也给县衙捐些银子,掩骼会是乡里互助便不提了,嫠节堂和养济司那边大概与裴家差不多拿个四百两左右就是,总不好把声名落了下乘。”

    戚廷彦朝戚老爷望了眼。

    戚老爷抬起闲着的那只手去抚胡须,因须上用了胡夹,他手下便遇了些阻滞,于是眉头稍皱,又收臂退了回去。

    “我看这事,倒没有必要非得赶着去做。”戚廷彦说完这句,又朝他祖父看了眼,见戚老爷嘴角牵须动了动,闲着的那只手去端了茶盏,便知自己说对了方向,于是又续了下去。

    “裴却瑕现在名声既出了,我们家跟在后头捐多少也不过让人以为袭蹈裴氏而已,纵是做善事,这四百两也得砸到地方才于我们有益。”戚廷彦说道,“如今裴却瑕既心急要在乡里树立名望,赶着新县令还未上任就要先把这事做了,那就由他们去,我们本是裴家姻亲,这光无论如何也沾着,倒不如等县令到了南江之后再捧着那银子去助新人施政。”

    “好——”戚老爷放下笔喝了声彩。

    戚礼和被这声喝地一顿,祗祗起身,没有言语。

    戚老爷看向儿子,说道:“你近来看着点家里用度,前头我还看见晖哥差人去买洒金笺,他一个闲着的白身士子没事用那等纸张作甚?诸如此类,你们夫妇都要上些心,家里有的就先取来用,那酒也是,别人送来一大堆,你们就不会兑着喝?定要次次整坛子照着好酒拣;就这般习惯,还要动不动捐四百两出去替别家养老济寡,你也多听听你儿子的话。”

    戚礼和脸上通红。

    戚廷彦说道:“翁翁,晖哥那洒金笺是我要的,日后我会注意。”

    “你是自己没得小厮还是没银子?你不必帮他说。”戚老爷道,“今秋你就要下场了,少往旁人身上分精力,这试一场比一场难考,你且先顾着自己,他还早着嘞。”

    父子俩从老爷子这里道了辞。

    “爹。”戚廷彦在戚礼和身后唤了声,问道,“我这些日闭门读书,晖哥那里可还好么?”

    戚礼和吐出一口气来,也没什么表情,说道:“怎么,他用几张洒金笺,你就担心他不好了?”

    “孩儿无有此意,只是关心二弟。”戚廷彦顿了顿,“这不是父亲所愿么?”

    戚礼和听他这样说,默了两息,抬手轻轻在长子臂上拍了两拍,说道:“我知道你是为家里好,你翁翁他是一向孩子里只拣读书好的那个疼,他对你弟弟不上心也没有什么,只你们是亲兄弟,你不要学那起子光顾着自己好的人。”

    戚廷彦正要开口,忽瞥见前头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庭柱后头来回踱步,不是他那二弟戚廷晖又是哪个?

    父子俩谈话辄止,戚礼和一面走,一面已叫了声晖哥:“你打什么转?”

    语气柔和许多。

    戚廷彦眸光微侧,又收了回去。

    戚廷晖回头见着父兄,旋走上来,稍定了定,向着戚礼和道:“爹,你听说前两日缇卫司在西门外头抓人了么?”

    他这话说出来,不仅戚礼和,戚廷彦也愣了一下。

    他们都还不知道。

    “你哪里听说的?”戚廷彦问,“就抓了什么人,又与家里有哪样关系?”

    戚廷晖心里压着急火星子,按捺地道:“街巷已开始传起来了,说是那叫什么糍粑的教团在背地里干些□□妇女的勾当,不知多少信徒女眷遭了殃,又因他们那法坛也不是在什么深山僻地,连带着那天在附近爬过的母虫子都要被冤枉一嘴,这事我们家不管么?”

    戚礼和还没从这消息里回过神,又听到他后头那句话,不免说道:“管什么管?缇卫司的事谁吃撑了才去插手,我们家又没有女眷打那里过,你理他们作甚,自去看你的书。”

    戚廷晖见他爹要走,忙连步追上,在后头说:“我们家不管,那要是裴家管了呢?”

    戚礼和把手一挥:“他爱管自管去!”

    戚廷晖顿步,又转过来看戚廷彦:“大哥——若帮了无辜,好歹也是能教闾里人家感恩我们的!”

    戚廷彦看了看他,俄顷,伸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随后沉默地错身走了过去。

    小厮鹤童正在书房里整理柜架,见戚廷彦回来,便放下手里的事要去端茶。

    戚廷彦扬手止住他,吩咐:“叫人去街上悄声打听下这两日传的那糍粑教的事,看看里头牵扯了哪些人,越细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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