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潇站在不远处,看见颜瑛突然脸色发白地抱住了头,他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了上去,在小燕焦急而诧然的目光中唤了声“颜大夫”,把眼紧盯着她:“你没事吧?”

    颜瑛却好像听不见他的声音,只低了脸紧捂住双耳,嘴里喃喃低语着什么,裴潇稍顿,微微向她倾身靠拢过去——

    “对不起……对不起……”她喉咙里像是被什么挤压着,“我不喊你了,我再也不喊你了……我该死,我真该死……你为什么要走……你不要走……他们都在骂你……”

    裴潇胸中一震。

    “颜瑛,”他摇了摇她的肩,喊她,“颜瑛——”

    她却像是被梦魇住了。

    “颜瑛!”裴潇几乎是低吼出了声。

    掌下的身子骤然一惊。

    颜瑛不说话了,也不发抖了,只是坐在地上就那么定定望着他,湿盈盈的眼睛里像是没了魂,又像是在一点点重新要把魂聚起。

    裴潇看着她,忽觉又被那只不可察的小虫咬了一口,心头霎时袭上一阵绵延的隐秘的刺痛,他将另一只手也伸出来,想拉住她,把她从这凹凸不平又寒凉潮湿的地上扶起。

    斜刺里传来了阵急促的脚步声

    裴潇微顿,眼尾扫到一片灰衣,只见个满身风尘的和尚径从冯春和石秋两个旁边跨过来,大步奔到了他面前——不,应是颜瑛面前。

    裴潇看着他一把抓起她的手撩开袖口,开始扶脉。

    他还没来得及探问这和尚是谁,颜瑛衣袖下那一截纤瘦的腕子突然唤起了他某段记忆——淤青的,细小伤痕成片的记忆——他一把伸手过去压袖抓住了她的左臂。

    和尚抬起眸,正与他视线碰在一处。

    “念慧大师,”小燕在旁边红着眼圈忙忙问道,“小姐怎么了?她好像听不见我们说话。”

    念慧不发一言,从包袱里抽了针囊出来,取了一根银针在颜瑛头上两处穴位刺过,裴潇紧紧盯着他们,少顷,慢慢感觉到她眸中定入了他的影子。

    颜瑛愣愣看了看裴潇,又听见念慧的声音,将目光缓缓转过去,又过了半晌,她才终于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

    清浅的檀香和隔袖传来的温热让她倏而一顿,她无声地抽开了手。

    裴潇察觉掌心里的动静,反应过来,默然把空掉的手收在了自己身前,眼仍看着她——看着她从地上捡起了那只四脚朝天的绿色小龟。

    颜瑛把乌龟轻轻放在了手心里,小燕和念慧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裴潇听见她对念慧说:“大师,这位是裴翰林。”

    若是不去看她红晕未褪的眼眶和苍白的脸色,也忽略掉这声音有多虚浮,倒是平静地又像无事发生过。

    念慧向裴潇施了个佛礼:“原来是裴檀越,贫僧法号念慧。”

    裴潇向他回了一礼,目光落在对方身上:“大师就是颜大夫的授业恩师?”

    “不敢当,贫僧云游四海,朝夕随缘而已。”念慧说罢,又对小燕道,“此处不是歇息的地方,还是先扶策小姐回家。”

    颜瑛轻推开小燕的手,将身子立定了,说道:“我无事。”又向裴潇微微低首一礼,“谢过裴相公。”

    裴潇看着她垂首时额际隐约的细汗,有顷,往旁边让开了半步。

    ***

    颜瑾被院墙外忽起忽落的杂声闹得越发心烦意乱。

    间壁张篾匠宅子里正在整修,大清早开始各种动静便不断,这会更不知是谁牵了条狗过来吠地一声比一声凄厉,她随手将算珠一拨,取了张笺提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然后取了二钱左右的碎银裹在里头,起身走过去推开窗,扬臂朝着围墙上方用力便是一丢——

    刹那间手腕上似有什么东西脱过,颜瑾眼风里甚至都未来得及扫见是什么,等再定睛往右手上看时才发现自己的虾须镯不见了。

    她顿生屋漏偏逢连夜雨之感。

    颜瑾压下燥意,急唤了秋霜来吩咐:“你快去张篾匠宅里帮我找一找镯子。”

    秋霜赶紧过去了。

    颜瑾在大开的窗前站了一会儿,无声地深呼吸了口气,这才走回去重新坐下。笔墨纸砚,书册和算盘都还静静地摆在她面前,可她好不容易沉下的心却又浮了起来,糍粑教的事应算是过了——可真算是过了么?

    她想到这里,又不愿再去想。

    秋霜是喘着气奔进来的。

    “小姐,”她说,“那镯子在庭心里没见着,宅里匠人说许是没有掉到那边,又或落在了木瓦料里,应承若是见了就给我们送回来。”又道,“我待会先在我们院里再找找。”

    颜瑾默了默,应道:“嗯,那便慢慢寻吧。”

    她并不抱什么希望。

    “对了小姐,还有件事。”秋霜平了平气息,接着再说道,“先前我从间壁回来时正好看见大小姐进门,你猜是谁和小燕一起陪她回来?竟是那位教授大小姐针药的云水僧人!”

    “念慧大师回南江了?”颜瑾也还记得他。

    秋霜此时却打了个顿。

    “小姐,”她说,“我在后头听着那位大师说,大小姐她好像是因惜春巷郭小姐的事受了惊。”

    秋霜倒吸了口气:“大小姐她居然会为这种事受惊——”

    这种事。

    哪样事?

    颜瑾愣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从这桩不久前发生的事里闪出了一个念头。

    她倏地站起了身。

    “不会的,不会的……”她兀自低语,“那传言里也没有她,不会是因为这件事——”

    颜瑾一颗心直往下坠,抬脚就往外走。

    她急急地刚走到颜瑛屋外,就看见了先一步赶来的李月芝,她不由缓下了脚步。

    但不过多会儿,李月芝就又从屋子里出来了,迎面看见踌躇在外的颜瑾,一顿,然后唤了她到旁边说话:“你是来看莲姑的?”

    颜瑾向门首看了眼,轻问道:“姐姐怎么样了?”

    李月芝叹了口气:“说是在外头险遭了惊厥,幸好念慧大师正好回了南江,这会子正在给她把脉开方。”

    “郭小姐她……”颜瑾欲言又止。

    “哎,不知是为了什么这般想不开,前两天她还给莲姑下吃茶帖子嘞。”李月芝道,“只当时家里正乱着,莲姑也没得闲去,她乍听了这消息心惊也是自然,何况……这郭家小姐也是自缢没的。”

    颜瑾揪紧了裙摆。

    母女俩在屋外立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念慧大师终于拿着药方走了出来。

    “给汤药方子给大小姐吃三日,”他叮嘱道,“另一张照着制了丸药,每日一颗调理。”

    李月芝忙道谢接过,说道:“大师稍坐,我让厨上备桌斋席,晚些官人便回来了。”

    念慧谢了一礼,只垂目平声道:“缘来随风,缘去随水,今日路回南江或许只为这一桩,贫僧便不多叨扰了,告辞。”

    李月芝道:“大师一再相助,也算多年的缘分,不叫我们备斋便罢,好歹收下斋衬钱。”

    念慧道辞去了。

    “念慧大师果是得道高人。”李月芝说着,掉过头,却见颜瑾已向颜瑛屋里走去。

    小燕看见她,显然犹豫了一下,然后迎上来说道:“二小姐,大小姐累着了,在休息嘞。”

    颜瑾默了默,说道:“我有话同姐姐说。”

    小燕往次间里望了眼,又说道:“二小姐,大小姐累着了,你有什么话交代我,我一定告诉她。”

    次间里静悄悄的。

    颜瑾突然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又应该说些什么。

    问她郭大姐是不是糍粑教的受害者?还是问她郭大姐为什么要死?又或者,问她还好么?

    险遭了惊厥的人,如何能好?

    万一颜瑛说都是因为她呢?

    颜瑾往后退了半步。

    “那你好生照顾大小姐,若有什么事要人帮手的就来叫我。”她说完这句,便转头离开了这萦绕着苦涩药香的屋子,生怕再多一息就要喘不过气。

    正好弄里的杨二姐来找她。

    颜瑾突然感觉牢落心绪得到了一点依托,她立刻把对方请到了花楼上吃茶。

    “早两日我就打算来陪你说说话的。”杨二姐接过秋霜送来的六安茶,啜了口,又继续说道,“只我担心你这里正乱着,或是不愿意见我。”

    颜瑾含了笑道:“哪里的话,我这两日风寒才愈,你能来探望,我很是感谢。”

    杨二姐微睁了眼睛:“原来你是感染了风寒,这颜大姐真是,好歹遇着了也告诉我一声。”言罢,问她,“你姐姐同你说过郭家大姐的事么?”

    颜瑾一怔:“什么?”

    “哎呀,你就不觉得她走得极是蹊跷么?”杨二姐把茶盏握在两手里,身子几乎伏在桌沿上,眼盯着她,“好端端的,如何突然就这般想不开?前头裴家太太约着你们轧神仙那日她不还去了的。我听说,前一阵她请了你姐姐去看诊……”

    颜瑾心头顿如被毒虫蛰了一口:“你弗要胡言,她心里如何作想我姐姐如何能得知?姐姐既是药娘,于闺中行走本是常事,哪里知道那么许多。县里才查出了大案,眼下多少有些落江水浑,但正因如此你我说话才更要谨慎。”

    杨二姐笑了一笑:“晓得你这是才被吓怕了。我们不过私下闲聊,你既说你姐姐不知道,那不知道就是了,我也不追着问她。”又转而问道,“那你们几时过去吊唁,正好叫上我一起。”

    颜瑾沉吟了两息,说道:“姐姐这两日累着了,况她与郭小姐也不是那么的熟悉,还是我与你一道去吧。”

    杨二姐这里应下,又坐了会儿,便说先回去准备奠仪。

    颜瑾守着桌前渐渐变冷的茶汤,良久,唤了秋霜,说道:“你这些时要警醒些,若有人来找你打听大小姐给郭小姐治病的事,务记住我方才的意思。”

    言罢,她又想起什么,问道:“戚家表姐这两日没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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