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潇走到颜瑛面前,伸手把还冒着热气的水菜粥递了过来:“先吃点东西,忙了这一日才垫过几口干粮,你也不怕夜里熬不过去。”

    颜瑛放下药草,双手把碗接过来,一面望着他说道:“其实我也不觉得饿。时候不早了,你怎么还没去歇息?”

    裴潇在她身旁隔了个人的位置坐下来,口中道:“你那是饿过了,自己不晓得欠着自己水米。”他回头看了眼在过厅里睡得正香的小燕,又看向颜瑛,“趁现在没什么事,吃完了粥你也去睡会儿吧。”

    颜瑛咽了口粥,又在嘴里回味了几番,转过来问道:“这粥里用了药材?”她说着开始皱起眉,“谁叫放的?放了哪些?他们现在正在用药……”

    “只有你这碗有。”裴潇的目光移到她脸上,安抚地说道,“放心,是康太医专门调配的温补药粉。你体质弱,经不得这样熬着,吃了有好处。”

    颜瑛愣了愣,不说话了。

    夜幕沉沉,宅院里只点了稀稀拉拉的几盏灯,月光在石阶前斜斜投下两道若即若离的身影,她思绪翻腾地慢慢吃着粥。

    裴潇也没有说话。他和她坐在同一排石阶上,他的影子在月光里动也不动,看不清在做什么,更看不清他在看什么。

    颜瑛看着他安静的影子,抿下嘴里的半勺粥,须臾,开口说道:“其实,在那日土地庙避雨给你医马之前,我们还见过一次。”

    裴潇没有应声,她抬眼向他看去,正对上他也望着她的目光。

    裴潇的脸上有一种柔和的平静,他在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他这样的神情就像今晚的月光一样,让她觉得有浪打在心上,仿佛要从她心底里卷走什么才能平息。

    她才能平息。

    “五年前。”颜瑛又低下眸去看阶前的影子,“我在桥上的时候,不小心落了头上的簪子在你船上。”

    她说出来这一句,忽然发现那场相遇还像昨日清晰。那时她还不能做到像现在这样忍耐,时常觉得坚持不下去,明明想着不能再做有损名声的事,可还是三天两头想自己往缳里投、往河里跳——哪怕她明知道这样不管不顾地了结之后并不能洗刷掉任何东西,只会对颜家,对母亲,还有她自己的名声雪上加霜;她仍然软弱过许多次,想要就那么不顾后果地结束一切。

    遇到裴潇那天,她正是在经历其中一次软弱的时候,她当时已经攀上了石栏杆,但几乎僵在那里,不知道是那滔滔不息的河水令她浑身发紧,还是担心附近的人发现她的企图。

    总之,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是因头上的簪子从发间滑落,落在什么地方发出了“啪”的一声重响——她记得是很重的,那声音几乎是撞进了她的耳心。

    接着她就看见了桥下的人。

    裴潇正以一种洒逸的姿态屈腿坐在乌篷船的甲板上,目光刚从落在他面前的簪子抬眸移上来,两个人的视线几乎是在瞬间撞到了一起,颜瑛的心陡地一沉,浑如冰冷的雪水刹那穿透了全身血脉。

    但裴潇的动作比她的反应更快。

    “你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就把那支簪子拂到河里去了。”颜瑛回忆稍顿,只说了这么一句。

    他的动作真得很快,快到连其他人都无从察觉她失了态,小船继续向着桥洞翩翩而来,他行至她脚下的时候,她还听见他对过来关问的小厮略扬起声调说了句:“蝴蝶撞了船舷,飞得高些便避过去了。”

    她就这样记住了他当时的模样。

    颜瑛很清楚自己欠了他怎样的一个人情,即便她希望他不要记得——甚至不要晓得她,可她还是发自内心地感激了许久。

    于是她道:“裴相公虽不记得,但其实我当谢你不止一回。”

    没有听见他的回应,她抬起眸,又朝他看去。

    裴潇依然在静静看着她,不知何时眼中盛了月光般闪烁的笑意,极轻,极浅,极璀璨。

    她怔了半晌,心潮忽涌,几乎肯定地说道:“……你记得?”

    裴潇弯了弯唇角:“回南江那天我恰见你和丫鬟背着药箱从岸上走过,后来晓得你一些近况,我心中其实有些诧异。”他幽幽说道,“这世道本来艰难,谁也不能寄望他人可以承受,萍水相逢本不该留心,可那时你的神情让我印象深刻,我从未想过你可以从那桥上一步步走过五年,但你走过来了,我好像又觉得并不意外。”

    裴潇一直以为自己并未把那一面放在心上,那几年里他没有想起过那个清瘦苍白的少女,也无暇去想起她。可他回到南江的那天却一眼就认出了她。他忽然好奇五年前那双绝望又充满挣扎的眼睛,现在是什么模样。

    颜瑛没有说话,只是静静与他相望。

    “颜瑛,”他说,“我不如你。”

    “你又与我玩笑。”她低下眉眼,脸上有些发烫,“那时说你是有意拿追月与我打趣,你还不肯承认。”

    裴潇眼睛里笑了笑:“只怪我见了颜色就想开染坊,因你主动来搭理我,我就又好奇别的。惹了你着恼,的确非我所愿。”

    颜瑛唇角一翘,又想起什么,敛色望向他:“那本书……”

    裴潇反应过来,旋即回道:“是意外,千真万确。”

    两人对视了几息,颜瑛复又将唇角微微抿起。

    裴潇看着她,眼中笑意亦渐深。

    又静了静。

    “是我欠着你人情。”颜瑛捧着说道,“我会尽我所能让你平安离开这里,康康健健地回到京城。”

    裴潇看了看她,抬眸向天上的明月望去:“你觉得我应该回京么?”

    他问了一句让她有些不大明白的话,可她能感觉到他不是在玩笑。

    颜瑛不由脱口问出了一句听来有些匪夷所思的话:“你不想回去?”

    裴潇良久未语。

    “我也不知。”他举首望月,缓缓说道,“与你初见之时,我心中正满是对金榜题名后济世匡时的想象。可是京城,还有朝廷,与我想象的太不一样了。”

    “前行需结党;遇事不问公而营谋;直臣未必纯直;反对擅断之人或许亦好专己。”

    裴潇的眉目间像是笼了一层薄薄的云雾,颜瑛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见他继续说道:“眼睁睁看着自己随波逐流,又渐渐融入自然,是一件很令人恶心的事。我怕有一天,或许我连‘是非’原本是什么模样都忘了。”

    “我并没有那么好,对不对?”他忽然问。

    颜瑛默了两息,说道:“不对。”

    裴潇眸光微侧。

    “我只晓得五年前船上的人是你,此刻坐在这里的人也是你,而不是波流里的其他人。”她说,“这世道本就艰难,人人都想做人上人,却总忘记人上还有人,也忘记人下之人总相同;求生已是不易,何况求全。有些人求全,是求的自己福禄双全;有些人求全,却是求的天下大全;你一直惦记着‘是非’二字,如何又说自己会忘了它?你忘不了它的,因为你是你。”

    裴潇回眸看过来,盛着月光的眼中深深凝着她。

    颜瑛越说,渐渐越觉得脑海里发热,只顾继续道:“你是裴却瑕,又不是裴无敌,朝廷里有内阁,内阁上头还有皇上,他们都改变不了的事,你为何只强求自己要如一张白纸?一张纸即便写了字作了画,它也还是纸。”

    裴潇蓦然莞尔。

    “是,它也还是纸。”他看着她的眼睛,把这句又重复了一遍。

    不待颜瑛反应过来,他又一笑,说道:“你先前不是说还欠着我人情?那你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颜瑛点点头。

    “这么痛快?”裴潇看着她。

    她无奈把嘴一撇,转开眼去:“你要说便说。”

    裴潇笑了笑:“好,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要你答应——”他停了一停,说道,“永远多存一些好奇心。”

    颜瑛闻言一愣,望向他。

    “如果觉得永远太长,那就至少尽力。”裴潇脸上仍是那般柔和的平静,“存一些对‘明日’的好奇心,不管今日过得有多糟糕,都想一想‘明天有没有可能会变好’;要想一想,若是明天变好了而你没有看到,那会有多遗憾;再想一想别人都捡了明日的便宜,偏生你没有捡到,那有多吃亏。”

    他说:“我望你能这般存心,不轻弃今日。”

    颜瑛眼眶一热,鼻尖猛然窜起阵阵酸意。

    她低下脸,把掌心里的粥碗捧得更紧了些,说道:“你在为难我。”

    “我知。”他声音柔和地说,“但若不难,如何叫作还人情?”

    她嗓子里更哑了几分:“你既什么都晓得,难道不晓得我不配么?”

    “我只知道,纸还是纸。”裴潇道。

    颜瑛的手指紧紧扣在碗沿:“……我不同。”她声音越来越低,“我——”

    “颜小姐!”外面忽然传来高喊。

    颜瑛倏然回神,放下碗,飞快转过头收拾起脸上遗色,而裴潇已先起身往外迎了几步,恰停在过厅门首,询问来人:“大夜里勿要闹得其他人心慌,什么事?”

    小燕也已经醒了,翻起来就习惯性去摸旁边的药箱。

    颜瑛此时也戴回面巾走了出来,看见是石秋陪着个三十岁上下的黑脸汉子站在裴潇面前在说话,这汉子恰好她亦眼熟,正是程大海那群人里的。

    只见那黑脸汉子挤着眉说道:“我那浑家闹着肚里孩儿不安分,很是不好,求裴二爷让颜小姐去给她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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