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瑛和裴潇一行刚走近程家织场,就看见石秋在不远处随手丢下头口的牵绳急急奔了过来。他奔过来后似乎也顾不上其他,脸色发沉地径向着裴潇便道:“二爷,出事了。”

    石秋话还没说完,小燕已指着大门首方向惊呼出了声:“小姐,你看——”

    颜瑛和裴潇顺着她示意看去,只见有人正在往外抬布包裹,不是一个,也不止两个,而是抬出了好几个。每个布包裹都是一人大小,什么颜色的布都有,裹得并不算紧实,但还是隐隐看得出是人的躯干轮廓。

    忽然,从其中一个包裹的缝隙里垂下一只手来,肤色乌青。

    颜瑛微怔,当即赶了上去。

    裴潇皱眉转眸向石秋问道:“怎么回事?”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石秋面上露出些为难来,“药是照着颜小姐那张方子熬的,可是医坊里那些人刚开始开始就不太对劲,又发呕又说身上麻,小的起初还以为是疫病之故,没想到不过多久就出现几个越发严重的,小的这里正打算赶去马家上覆二爷和颜小姐。”

    裴潇抬脚就朝颜瑛追去。

    宅厅里已是呻丨吟哀嚎成片。

    颜瑛进门的时候险些摔了一跤,幸好裴潇和小燕及时把她的胳膊抓住,但她好像也感觉不到疼,只觉得脑海里白茫茫的,耳边嗡嗡作响,有满眼通红的村民冲上来冲她说着什么,她也听不太清,不,她其实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她能想到他们在说什么。

    裴潇好像又拦在了她前面,他的背影很高,高到可以挡住许多朝她射来的视线。隔着面巾,颜瑛几乎觉得透不过气来。

    是她的药出了问题?是她害死了这些人?她……又害死了人?

    “颜大夫。”

    好像有谁在唤她,乱哄哄的,她的手脚都凉透了,耳心里好似要炸开。

    “……颜大夫!”

    耳边骤然低喝,她猛地回过神,正对上裴潇那双满是峭急的眼睛。

    颜瑛感觉到自己在发抖。

    “听我说。”裴潇的右手小心而用力地隔袖握在她臂腕,看入她眼中的目光亦随之慢慢沉下来,续道,“你留下来的时候就应该知道这里是九死一生,当时没有变,现在没有变,你该做的事也没有变,不管是谁在你面前倒下去,你都不能眨一下眼睛,明白么?”

    颜瑛看着他露在面巾外的眉眼,少顷,呼吸逐渐平缓,耳边缓缓又趋清明。

    她用力吸了口气,转身走到近处一个病人身畔,拿起手凝神扶了扶脉,片刻,又换了第二个……最后她踅步走到地上一具刚盖上布的尸体前,蹲下来掀起布角,不知如何查验了一阵。

    “是乌头中毒。小燕,去支些甘草煎水。”颜瑛沉声开口说道,“裴翰林,有劳你帮忙去把灶上的药渣收来。其他人若是还有力气的,就和我一起查看一下大家的症状,先喂些热水排毒。”

    裴潇转身便去了。

    石秋已自门外迎了上来:“二爷,药渣在这里。”他伸手递来一包黑乎乎的东西,“不过颜小姐的方子上原本就有乌头,这事恐怕麻烦。”

    裴潇站定脚步,闭了闭眼,石秋感觉到他是咬着牙徐徐吐出来一口气。

    “既然他们不愿意等,那就成全他们。”裴潇眼看着天空中随风飘移的灰黑云层,眸中透出冷色来,“你再去准备些东西——”他说着,如是这般地吩咐了几句。

    ***

    裴二太太招待着众人在花厅里坐了下来,戚府的礼大奶奶抬眸看了眼门外灰黑阴翳的天色,在她身旁说道:“瞧着又要落雨了。这日子一天天过,转眼就要入梅,先前看望大太太的时候我也不好多说,虽大家都不愿意这般想,可要是疫村那边……府上还是要有个准备才是。”

    坐下底下的裴雪君目光在她身上一顿,捏着帕子的手指不露痕迹地紧了紧,正忍不住要开口,就听见自己母亲已接过了话。

    “这你倒是提醒我了。”裴二太太端了丫鬟送上的茶,啜下一口入喉,皱着眉说道,“等大郎和四郎回来,我还得叮嘱着叫他们安排人再给二郎送些衣裳被褥,还有多的雨具去。那村子里本就乱着,这病要真是拖到入了梅,整日里湿濡濡的怕更叫他觉着难受。”

    礼大奶奶微怔,旋又含笑点头:“你这做婶母的确是考虑周到。”然后端起茶盏抿了口,款问道,“对了,宏岳可还好吧?他今年还要秋试,裴翰林想是也指望着家里兄弟能多帮帮手,你多要让他宽心些,阿竹也担心着他嘞。”

    坐在裴雪君对面的戚廷筠半垂着眸没有吭声,她母亲义二奶奶则在旁边说道:“二太太这里若有要帮手的,不要客气与我们说。”

    裴二太太向她露了些笑出来,微点下颔以示领了心意,然后方回过来道:“这孩子是有数的人,孰轻孰重他心里晓得。”

    “我们莲越也是这么说。”礼大奶奶道,“只我是个操心的命格,总改不了这为自家人担虑的性子,还望你不要见怪。”

    裴二太太连忙回着笑道:“你哪里的话。”

    正说着,外头丫鬟就进来传报大爷过来了。

    裴雪君旋即站了起来。

    不多时,裴家大爷裴泽便快步走进了厅门,他才站定向女眷们行了礼,裴雪君已难掩焦急地问道:“大哥,事情如何?”

    裴泽朝她略点了下头,随后望向母亲裴二太太,说道:“前头我刚去同爹禀了声,想着大伯母那里还惦着消息,特来请娘转告两句;州府已让临近县抽调了四个药局大夫过来支应,冯春也来了信,说是今天大概傍晚时候和康太医就能到南江,很快我们里外就能照应上二郎了。”

    他说这话时所有人都望着他,裴二太太和裴雪君显是松了口气,戚廷筠和义二奶奶也浅浅点了点头;礼大奶奶吸了口气,说道:“也就是裴翰林在那里,州府才肯这样急着插手,不然还不晓得黄县丞几时才能从其他县借到人手嘞。我们县里药局那几个平日里公俸倒是领着,关键时刻却都老胳膊老腿这不行那不成,还不如你们府上举荐的颜秀才家大娘抵用,我看这回闹的这样动静,就算如今县令位置还空着也是轮不到黄县丞了。”

    裴二太太听到“还不如你们府上举荐的颜秀才家大娘抵用”这句时脸上的神色越发有些不大好看。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问正准备告辞的裴泽:“四郎还在你父亲那边么?你回去时正好与他说声,今天戚府的长辈亲友都在家里,晚上的食单让他帮着三姐看看。”

    “他出去了。”裴泽顺口说道。

    “去哪?”裴二太太倏地又把身子坐得更直了些。

    “前头我们刚回来就在大门首遇到了戚……哦,我是说颜家女娘的表姐。”裴泽的视线从戚廷筠那里掠过,又续道,“她有事找四郎。”

    裴二太太的背脊松了一些,但眉头却紧皱起来,她张嘴想说什么,又把余光扫了眼戚府女眷,随后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说道:“哦,想必是来打听她表妹的事。”

    她不再多问,草草把长子打发了,等陪着礼大奶奶等人再应酬了几句,就寻了个间隙把女儿雪君叫到了后面说话。

    “四郎和戚廷蕴的事你晓得多少?”她压低了声音张口便问。

    裴雪君眉间微蹙,微微摇头:“娘,你弗要多想,你自己也说了戚廷蕴那里应是担心着颜大姐,这关节就寻来家里问一问也没有什么。”

    “她怎不来找我问?!”裴二太太立马驳出来,“或是找你!找他一个郎君私下里说小话算怎么回事?你大哥也是个寿头,这话能随便当着别人的面往外说么?这两个浑小子真是气杀我了。自打二郎进了那疫村,你四弟是恨不得后脚也跟进去,我好说歹说才拦住他,鬼晓得这丫头会不会为了自家人又鼓动他什么?四郎打小容易头脑发热你又不是不知!”

    裴雪君看着母亲怒气上脸的样子,须臾,柔声说道:“娘,你弗被人乱了阵脚,四弟打小机灵,那些行院里的粉头那般千娇百媚的好手段也不见哪个沾得了他,何况这明知不能匹配的。至于他会不会头脑发热冲进疫村去找二哥,这个不是我说,就没有谁来找他鼓动什么,他也时刻有可能憋不住又要闹着去,否则哪里还需你这般费心拦着。你与其这里担心他往里冲,不如还是担心二哥几时能好好地出来——”

    “我当然担心了。”裴二太太的眉毛几乎要飞起来,“你这说的什么话!”

    裴雪君连忙安抚地唤了她一声,顿了顿,又谨慎地说道:“我只是担心你因为礼大奶奶说的那些话不高兴。”

    “我是不高兴!”裴二太太撇了下嘴,“但我也不傻。二郎要有个三长两短对我有什么好处?他和你四弟这样要好,又是你伯父伯母的独子,我可不想我儿子以后去叫别人爹娘。”

    裴雪君微怔,旋即终于明白了她母亲的想法。

    若是裴家长房绝了嗣,照长辈们的行事作风还有对乡里人言的顾忌,二房多半是要过继一个儿子过去的。虽说这件事放在某些人看来根本毫无所谓——毕竟孩子已经大了,两房人又是住在一处,除了更改个称呼之外什么也没有变,而二房却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整个裴府的家事。

    可是裴二太太偏偏就是会在意“孩子对父母变更称呼”的人。

    裴雪君也不知是该感慨还是欣慰,总之不管如何,她想,至少母亲在这件事上不会因为意气犯糊涂了。

    “对了。”母女俩相携着举步准备回去的时候,裴二太太又想起什么,对女儿说道,“你和戚莲越的事,我看还是要再想想。”

    裴雪君就像是骤然踩空了似地,心头微坠,然后又以一种极富重量的方式落到了实处,但她也说不上来这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她其实脚下并没有停,只是脑海里隐约茫茫,有些不太真切地听见裴二太太继续兀自嘟囔着道:“……他们家管得也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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