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瑛一刹那怔住。

    脑海里兀自纷杂了半晌,她才勉强牵出一丝镇定,说道:“我是否知晓,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么?”

    程近约携笑端详着她的表情:“是没什么关系,我那底下人不过好些打听,偏事事要来报,我原是当话本子听;然颜大小姐与我之渊源却又不同,程某自当关问两句,也好知道是否该准备添妆。”

    “你此话何意?”颜瑛微微蹙眉。

    程近约抬了抬手,示意她入座。

    颜瑛站着没动:“程公子直说便是。”

    他便也不勉强,随手又给自己筛了杯酒,轻抬眼帘看着她:“老实说,我也有些意外颜家会在这个时候上心为你招婿。”

    颜瑛没有吭声,程近约观她神色,便道:“看来你确实意外。”

    “不过细想起来,倒也可将颜家的心思猜测一二。”他继续说道,“以你如今的医名,还有裴府——”他略顿了顿,“对你的有意抬举,恐怕会让有些人担心教你脱了掌控。女子向来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但他们不愿你从夫,自然就要想办法还让你从父了。”

    颜瑛耳心一刺,心脏又剧烈跳动起来,热气翻腾着直冲脑海,她却觉得掌心阵阵发凉,下意识要说什么,又发现自己无从辩驳。

    程近约把眼看着她:“那你如何想?”

    颜瑛咬着嘴唇,沉默了半晌,才低低说了句:“我能如何想。”

    “我早先已对你说过,我可以帮你废了颜家。”他说得云淡风轻。

    “我也姓颜。”颜瑛忽然红着眼眶定定向他道,“你不妨出去问一问,看看外面那些人是会说颜家不好,还是说我娘不对;你说要报恩,你拿什么理由报恩?因为我娘做着我父亲的妻子却同外男私奔,事情未成,她丢了性命,所以你就要废了整个颜家?我娘是羞愧自尽,你知道何为‘羞愧’么?!”

    她一口气说完这番话,又深深呼吸了两回,这才勉强克制着身体没有发抖。

    程近约静静看着她,目中透出些恍然来,说道:“原来你是这样想。”

    他放下酒杯,又斟酌了两息,问道:“你怎知颜大奶奶是因羞愧而死?”

    “一个女子失了名节,注定一生要活在他人冷眼里。”颜瑛幽幽地吐了口气,“谁也逃不了。”

    程近约不知想到什么,目光却淡了些:“我倒觉得你母亲这样敢作敢当的人,不会为了区区冷眼就去死,否则她当时被颜家人抓回去的时候,就不至于上了公堂受刑也不肯吐出那男人的名姓了。”

    颜瑛攥紧了掌心,咬着牙关没有吭声。

    “我朝律例,通奸不过杖刑。杖刑分‘三打’,‘打’伤皮毛,‘着实’为真,‘用心’往死;据我所查,当年颜大奶奶上了公堂,县官下的令是‘着实打’。”程近约道,“颜家若有心保她,这事一则上不了公堂,二则这打‘着不了实’;现如今她为这么桩于男人干来不算稀奇的事丢了性命,你就没有想过,到底颜家因她受的损害大,还是你们母女因颜家受的损害大?”

    颜瑛愣愣看着他,只觉得头脑嗡嗡作响。

    着实打……

    着实打——

    她好像又隐隐闻到了一股腐烂的腥气,险些要呕出来,又浑身冷汗地咬住牙,忙乱地把那些影影绰绰的陈旧画面扫去了脑后。

    “那些一口一个羞愧的话,是谁同你说的?”她茫然中又听见程近约凉凉一笑,“你倒真是信了。”

    不待她回应,他便笑叹了口气:“难怪啊,难怪——”

    颜瑛懵懵望向他,下意识地接问道:“……什么?”

    “没什么。”程近约坐正身子,理了理衣摆,口中随意道,“既然你已决意修正你母亲的‘错处’,做颜家循规蹈矩的好女儿,你的婚事我自不会作梗,颜大小姐可以放心。”

    他恁般干脆利落地说出这番话,颜瑛却未有如自己所料的那样松口气,反而隐隐又觉心底沉了沉。

    不。她想,程少规此人恐怕极是善于蛊惑人心,但她应相信自己才是对的,有些事不能做,更不能寄希望于他去做。

    一念及此,她把下巴一抬,索性直接道:“那就请程公子也弗要再接近颜瑾了。家里长辈不知你与我母亲渊源,自然希望她与张娘子常有往来,此事还只有公子可婉拒。”

    程近约却是一笑,摇了摇头:“我与大小姐虽话不投机,但与二小姐却还算谈得来,她有画可教,大小姐有什么?”

    颜瑛不想再与他转弯抹角,正色道:“程公子是恩怨分明之人,言出便该必践。颜瑾若只是来教画,我自没有什么可说的,但公子既然不喜欢颜家,又何必与他们多交往?”

    “我是生意人,不谈喜欢,只谈用处。”程近约坦然迎着她的目光,淡笑道,“大小姐不希望我与颜家人走得近,我能理解;但我在南江住着,总不能不与邻里相处——你看,就在明日我还要办小宴,托你家长辈陪席;若定要成全你的心愿,那就要违了我的心愿,大小姐打算拿什么来换啊?”

    不待她回答,他已径自续道:“不如你也帮我做一件事可好?”

    颜瑛微顿,旋后看着他言笑自若的模样,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程公子这些日子一时言报恩,一时谈用处,想来便是等在这里。”她说着,轻牵嘴角,“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不妨也说来听听,看看是不是整个南江只有我才能帮上这个忙。”

    程近约并未理会她言语中的薄讽,莞尔沉吟了两息,一手倚在榻臂上,另一手闲闲把玩着坠在腰间的核雕,似是随口用仍是平常的语气回了句:“杀一个人。”

    颜瑛蓦地一震,旋即恼火地盯着他:“既然公子不肯诚意相商,那我也只好见机行事了。”言罢便要转身。

    “我是认真的。”

    身后却传来程近约懒散而冷漠的声音。

    “我想要一个人的命,但不愿节外生枝,唯有你接近她最为自然,下药夺命也属轻易。”他不急不慢地说道,“若你能帮这个忙,万事都好商量,说不定连这整个宅子我也能送给颜家。”

    颜瑛回过眸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就是你说的‘报恩’?你竟发这样的疯。”话音落下,她抬脚就走。

    “我就知道你虽护着颜家,但到底不同心。”程近约又淡淡笑道,“不如再加一个那虎头虎脑的小表弟,如何?”

    颜瑛脚下一僵,倏然转头向他望去,定了定神,沉声道:“当日裴翰林托你帮我寻表弟,想必不是为了让你以此威胁我。”

    程近约笑出了声。

    颜瑛的背脊不由窜起一阵凉意。

    “裴翰林之托我自然记着,你母亲的恩情我也未忘。”他说,“但一桩归一桩,我答应帮你寻弟,又没说多久能寻到,也未有承诺生死——哦,对了,我记得那孩子的耳朵长得挺可爱,”他伸指点了点自己的耳尖,“这里的软骨比别人突出些。”

    颜瑛只觉得自己的手脚都被冻住了。

    “……继哥在你手上?”她顿顿说罢,又猛地冲口而出,“你怎么敢这样行事,就不怕我去报官么!”

    程近约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颜大小姐,你是聪明人,还是不要说糊涂话浪费时间。我既能把这么个活人藏了这么久,连裴府都帮你找不到,难道还惧你空口无凭地去宣扬几个字么?你心中应有数的。”

    “至于说恩情嘛,本是各论各,也不与旁事相冲,何况你那表弟姓戚,又不随你母亲姓王。”他淡淡一笑,“我同你说过的,你不是你母亲,说的话对我作用有限,你的表亲——那就离得更远了。”

    颜瑛攥着的掌心紧了又紧,少顷,她听见自己尚算沉着地问道:“你到底与谁有这样大的仇恨?”

    程近约摩挲着掌中核雕,笑意浅淡:“你如何知晓,一定是我与人有仇恨呢?”

    她愣了愣,但不待她再说什么,程近约已说道:“倒无需你此时点头,回去好好考虑,若是决定应了,可要忠人之事哦。”

    语罢,他随手端了酒。

    颜瑛见他已是有了送客之意,自知也再问不出什么,只好犹豫地迈开了脚步。

    “对了,忘了同你说。若是你改变主意想离开南江另寻出路,我也可以帮你——这是报恩。”

    颜瑛听着身后传来这平平常常的语气,须臾,头也不回地跨过门槛去了。

    一脚踏出程家,她站在巷弄里,长长吸了口气,直到胸腔都有些发痛。

    颜瑛抬眸望去,遥遥隔水见那座雕花大宅被勾勒于华灯之下,忽然想起裴潇。

    若是他在南江,她当是要同他说一说这程少规的诡异恶毒之处。

    她要同他说,继哥已有了下落。

    或许,她还会同他说一说,家里已开始筹谋为她招婿。

    湿凉的夜风迎面拂来,颜瑛抬手抹了把眉眼,才发现掌心有血痕,指甲缝里沾着血痂。

    她仿佛又闻到了那股腐烂的腥味,耳边倏忽回响起了程少规的那声“着实打”,她连忙屏住呼吸,眼前又浮现祖父对她说“蕙娘对不起颜家”。

    她连眼睛也闭上了。

    颜家要她嫁人,程少规要她杀人。

    可她学的是医术;等的,是那个刚去了京城的人。

    “瑛姐。”

    她忽然听见颜同文的声音,一顿,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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