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大医院。
“阿真，你帮我去看看陈医生来了没？”尤雪半躺在病床上，目光却一直往门口瞥去。
“妈，刚刚护士小姐不是说了吗？陈医生早上有个手术，所以今天来病房会晚一些。但一定会来的，放心放心。”吴梦真安抚道。
“唉，我急着回家给你收拾房间去呢。你爸那慢吞吞、糊里糊涂的性子，我是真的没法信任他啊。”尤雪十分怀疑吴江的家务能力，要不是自己因病困在医院里，她可绝不让吴江去收拾屋子。那不是越收拾越乱吗？她心想。
吴梦真哭笑不得，还是决定先帮吴江说句话，“妈，你要相信老爸啊，他一个严谨的建筑师，虽然慢点儿，但总归是仔细的嘛！”
“什么建筑师，上个月退休以后天天在家养乌龟呢！”尤雪想起吴江养的乌龟就觉得恼火，“我估计他这会正忙着给乌龟们喂饭呢，整个儿一‘乌龟王’！”
吴梦真连忙劝道：“妈，你可别生气了，当心血压又高了。”她知道尤雪一向不喜欢养小动物，所以小时候，当别的同学都开始拥有自己的小狗小猫时，她从来只有羡慕的份。对于家里大小事务，尤雪也总是亲力亲为，所以尽管尤雪的工作很忙，却不忘操心吴江和吴梦真的事儿。
正说着，尤雪的主治医生陈皓就进来了。他低头看了眼病历，问道：“今天应该没再觉得呼吸困难了吧？”
尤雪连忙收起操心自家糊涂蛋老头的神情，想了想，回道：“没有了。”
陈皓点点头，接着说：“那就没事儿了。您这就是高血压引起的突发性心脏病，没什么大事儿，今天就可以出院。我再给您配点降血压的药，回家以后记得定时吃就行。”
“谢谢医生啊，这几天您多费心了。”尤雪谢道。一旁，吴梦真也微微弯了弯腰表示感谢，接着问，“陈医生，那我妈出院以后，饮食、生活上有没有什么要注意的啊？”
尤雪是因为突发心脏骤停送进医院的，幸好抢救及时，没什么太大的影响。住院期间，他们也已经给尤雪做了各项检查，排除了各种可能，确诊为高血压引起的突发性心脏病。所以从疾病来说，这只是种常见的慢性疾病，关键还是在于患者的服药依从性。于是，陈皓再次叮嘱了服药的问题：“一定记得让你妈妈定时吃药，高血压是种慢性病，需要长期控制的。”
“至于饮食方面，清淡饮食是必要的，另外还是得多多休息。”陈皓说着又看向尤雪，“听说您那天是在课堂上突然晕倒被送过来的，备课、上课、操心学生的课业总是耗费心力的，最好还是先好好休息一下。”话里话外是请尤雪做好长时间休息的准备。
尤雪正想为自己的事业心据理力争，被吴梦真截住了话头，“好的，我们会注意的。谢谢陈医生。”等陈皓离开后，她转头对尤雪说：“妈，我给老爸打个电话啊。”接着拿出手机，致电吴江，“爸，刚刚医生来过了，说今天就可以出院了，待会儿我就去办手续。你待会收拾好了就来接我们啊。”
听到电话那头吴江的应声之后，吴梦真放下手机，准备应对尤雪的“反抗”。果不其然，尤雪就开始言语轰炸：“怎么还不让我说话呢，怎么就耗费心力了呢，我觉得我能应付……”
吴梦真一脸无奈：“妈，我还没说啥呢……我只是觉得你和医生说上课的事儿也没用啊，咱们回家好好讨论讨论这个事儿。其实我也觉得，你是不是就不要再去上课了啊，医生的话也没错。”
“我只是偶尔去学校上个课嘛，而且要是每天和你爸待在家里，我真的受不了啊。”尤雪辩解道。
尤雪今年57岁，两年前还是海盛地产的高级会计师，一晃眼就到了退休年龄，虽说公司出于体恤，还在内部办了个荣休仪式，但尤雪的心里仍然空落落的，退休后也十分不适应无事可做的生活。当时吴梦真刚硕士毕业一年半多，正是忙着将理论运用到实践中，扎扎实实积累实训经验的时候，尤雪虽希望女儿回国，但更怕耽误女儿的事业，便没有过多言说，自己开始寻找一些机会。
在好友、T大会计系系主任高慧英的帮助下，尤雪继续了在T大的兼职教授工作，时不时到学校上课。仍旧可以神采奕奕地输出自己的理论和实践经验，这让一向事业心很强的尤雪得到了满足。吴江就不一样了，就像吴梦真经常和身边人说的，在她眼里，父亲吴江就是“摆烂”的代表，多年来吴江始终追求着“早日退休”的生活理念，如今他的愿望终于实现了。老爸每天待在家里，不知道有多开心呢，吴梦真心想。
办完出院手续没多久，吴江就已经到了。他给吴梦真发了语音消息，“梦真，我在大门附近的停车点等你们。”吴梦真一边确认有没有遗漏的东西，一边叫尤雪：“妈，老爸到了，你快点啊！”
那厢，尤雪还在卫生间认真地梳头发，“哎呀，我还没弄完呢，就让他等会儿吧！”为什么在家以外的地方都能如此自在，吴梦真由衷佩服尤雪的性格，要是换作自己，估计拘束得很，恨不得快快回家。
弄完头发的尤雪再次确认了要带回家的物件，等她们下楼、出医院大门、找车，见到吴江的时候，已经过去了20分钟。此时，吴梦真又开始佩服起吴江的定力。她的爸爸吴江做事一向不紧不慢，总是能找到自己舒服的方式。这不，他正闲适地坐在驾驶座上，听着手机端传来的标准女声，原来是听小说呢。不愧是我爸，吴梦真好笑地想道。
“老爸，上次还在看小说呢，现在都听上小说啦？”吴梦真帮尤雪关好副驾驶门后，一屁股坐进后车座里。每次回家，跟吴江和尤雪出门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习惯性地坐在后车座，习惯性地挪到车座中间，向前探头和他们说话。
习惯一旦形成，它就成了潜意识下的一种功能性动作。每每到了类似的场景中，它就会自动发生，无论是8岁还是28岁的吴梦真，这种习惯已经印刻在她的身体里。
吴江关掉手机准备开车，还没来得及回吴梦真，尤雪已经接腔：“就说呢，天天看小说，眼睛都花掉啦！然后就开始听小说了，在家里的时候，大晚上的也听，吵死人了。”尤雪一边说，一边睨了吴江一眼，似乎是很生气呢。
吴江回道：“啊，有吗？你现在刷短视频的声音可也不小呢！”唇舌之战，不分彼此啊，吴梦真心想。他随后又记起吴梦真的问话，说：“不过你妈说的也对，这手机屏幕看小说，时间一长，眼睛真的不行了啊，还是听小说比较省力。”
“听听小说，养养乌龟，蛮好的。”吴梦真说道。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微微将头转向右边，问尤雪：“妈，你学学老爸呗，培养一点兴趣爱好啊。刚医生也和你说别再劳累了，我觉得你这工作是不是就不做了啊？”
尤雪连连抗拒，“那我太无聊了啊，天天闷在家里，我可要抑郁了。”
“所以让你培养一些其他的兴趣爱好嘛。种种花草，或者报个老年活动班？”吴梦真问道。
尤雪仍是抗拒，说：“还说呢，家里那君子兰，我好心照料它们，都几年了，没一个开花的，不想再琢磨这些了。老年活动班？让我当着大家跳舞啥的，用你们年轻人说的，我真是‘臣妾做不到啊’！”
吴梦真忍不住笑起来，问道：“老妈，你什么时候学到的网络用语啊？”
“这不就是重回校园的好处吗？就算走在校园里，偶尔听一些学生闲聊都觉得有意思啊。”想起这两年重回校园当老师的生活，尤雪感到一种深切的满足感，好像回到了年轻时精力满满的时光。但转念想到自己这次生病，她也意识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体会到了什么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她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听到尤雪的叹息，吴梦真也有些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正琢磨怎么安慰母亲，尤雪的注意力已经从自己转到了吴梦真身上。
“阿真，这次能在家里待多久啊？”尤雪问道。
尤雪这么一问，吴梦真几日来的愧疚感更深了。她的父母就是这样，从来不会在她的自我发展方面过多干涉，只要她想做什么事情，父母都会支持她。就像当年她突然提出要出国，父母虽然有些讶异，却是竭力支持的。硕士毕业后，考虑自己修习的专业是一门实践型学科，她想继续留在美国学习与积攒经验，一待又是4年，她的父母也未曾提过要她回国。更别提近30岁的年纪，身边的朋友一个接一个地结婚，吴江和尤雪却不曾催促她一定要如何如何。就算他们很想她，他们也总是平淡地问，“你又要放假了吧，几时回来啊？我提前给你晒晒被子。”或者就像今天这样，在她回国时问起，“这次能在家里待多久啊。”
吴梦真觉得很愧疚，尤雪这次生病虽然没有特别严重，但也意味着她未来都将深受高血压的困扰。如果又发生这样的事情呢？就算现在他们能等她十几个小时回家，那么未来呢？在回来的航班上，她不断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回家了，是不是应该学着承担起子女的责任。
“还没定呢，先在家陪陪你嘛。难道你和老爸，只想着共度二人世界，不愿意我回家多待一阵哦？”吴梦真佯装吃味，一副委屈的样子。
“哈哈哈哈哈，你妈可烦我了，她才不因为这个呢。”吴江哈哈大笑起来。
尤雪接茬道：“那当然。你这个‘慢乌龟’！”随后，转头对吴梦真说：“好啊，你也好好在家休息休息！”
吴梦真笑着应声，收回探向前车座的身子。如果决定一直待在国内，有一天，是不是，也有可能见到他？想着想着，吴梦真竟然有些犯困，可能是因为匆匆赶回国，又在医院待了两晚，整个人根本没好好睡觉，她慢慢就睡着了。
“阿真，到家了，快醒醒！”尤雪拉开后车座的车门，探身进去，用手推了推歪头睡觉的吴梦真。
“啊！”吴梦真猛地一醒，心头还有点儿发慌。她赶忙抓起她的双肩包，背在右肩上，然后踏出车子，冲尤雪尴尬地笑笑，“太困了哈哈哈。”
“书包重不重啊？这么大的包，也不提个行李箱回来，每次都这样。”在当地，大家一般都用“书包”来称呼所有的双肩背包，就好像只有背双肩包的都是孩子，而包里都是上学用的书。吴梦真倒是很想一直当个孩子，但她知道，人在长大的过程中是不得不成为大人的。至于背包，她只是觉得多出四个轮子，哪有单单一双脚行路，来得省力又方便。东西多的话，就往上，从高度上增加就行。
听到尤雪的问话，吴梦真连连摆手，顺便用左手拿过尤雪的挎包，“不重不重，最近锻炼呢，待会儿给你看看我练的肌肉，哈哈哈。”
尤雪好笑地看着自家女儿，也就随她去了。看着女儿的背影，她忽然觉得女儿好像比以前更成熟了一些，比起以前不爱说话了一些，但又多了些担当。其实，她心里还是希望女儿能多待在近处，和他们离近一些的，这样他们也更放心一些。
一进屋，尤雪和吴梦真就愣在原地。吴江跟在母女俩后面，看到她们愣在原地，惊讶地问道：“咋了？还不进去啊？”
“哇，老爸！老妈这次生病，你决定要转型，变成浪漫先生了吗？”吴梦真看到茶几上放的一大束百合花，惊讶地转头问吴江。
吴江拿过吴梦真右肩上的背包，说：“快进去吧！先进去。”
母女俩乖乖地脱鞋进屋。
“那是你高阿姨今早拿过来的。”吴江解释道。然后迎上尤雪略带惊喜的眼神，说：“那天慧英打电话想来病房看你，你不是让人别费心别来嘛，说问题不大，估计今天就出院了。我估摸着今早我回来收拾屋子的时候，她可能看到我的车了，然后就带着花上门。她又忙嘛，没说几句，接了个电话就走了。”
尤雪撇了撇嘴，说道：“我就知道，你爸这个人，没有浪漫细胞的！”
这确实是事实，吴梦真心想，但还是帮吴江说了句好话，“但我爸踏实啊。而且——真没想到啊，老爸铺床单被套的水准不错啊，出师了出师了！”吴梦真将清洁过的背包放进自己房里，准备离开房间的时候瞥了眼床铺，忍不住惊呼起来。
在吴梦真的印象里，家务一般都是由尤雪包揽的，也不是说吴江不肯做，只是尤雪更倾向于自己做，事无巨细地完善她自己所处的空间。而吴江的作用，一般仅仅发挥在清洁高处的方面。
听到女儿的惊呼，尤雪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她走到吴梦真的房间门口，往床上看了一眼，四角平铺，细致工整，她也忍不住惊叹了一下，心里生出一丝不知如何形容的喜悦。面上却是波澜不惊，边往外走边说着：“还行。”
收拾妥当，吃了顿简单的餐食，洗澡、休息。
经历了伴嘈杂医疗仪器声响入睡的几天，尤雪和吴江都疲惫了，和吴梦真说了声早点休息之后就睡觉去了。吴梦真却忽然多了分清醒，不知是倒时差，还是因母亲无恙而彻底放松下来，整个人变得异常清醒。
为了不影响父母睡觉，原本在沙发看电视的她关掉了电视，决定去书房坐一坐。
打开书房的暖光吊灯，轻轻地关上房间门，将自己整个人包裹进这暖黄色里。书房一隅的吊椅静静地立在那里，算算时间已经快十年了，是她高考后的暑假购置的。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色泽有些变暗，其他从外观上看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父母对器物一直都十分爱惜，母亲更是注重对器物的保洁，所以他们家很多东西，使用多年却完好如初。如同父母的感情，他们有时候好像会互相嫌弃一番，但本质上却仍旧相爱相敬。性子是互补的，一人喜静，另一人爱动；一人喜好社交，另一人偏好宅家；一人在人际上遭了烦心事时变得暴躁无比，另一人则在一旁冷静地平息对方的情绪。
小时候不懂情感，以为它像电视剧上演的剧情，跌宕起伏就是爱情。后来吴梦真明白了，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都是爱情的另一种呈现。研究生期间，她修了一门家庭治疗课，他们在授课教师的带领下，通过角色扮演、雕塑、心理剧等方式体验自己和所处环境的关系，在那个实训场域里，她开始体会自己家庭的固有模式、父母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和形象，以及每个人为维持家庭平衡而做出的努力。一开始，她讶异于自己从小就开始往外走，疑惑自己的家庭是不是出了问题。但经由引导训练，她逐渐意识到，这是因为父母将各自打磨成了能互相咬合的齿轮，一半相加等于圆满，此时孩子在其中无有补缺的空间，出走便成了必然。
离开家庭的孩子，想要找到像父母那样的，可以弥补自己缺失部分的另一半。然而，寻寻觅觅、磕磕碰碰，这么多年，她从未在任何一段关系里完整过。哪怕是那个人，哪怕是那个刻在她心底，深刻却疏离的那个人。
她忽然觉得有些冷，便脱了鞋子，猫进吊椅里，并从椅子一角抽出毯子盖在自己身上。待在吊椅里的感受好像和从前一样，但毯子是新的，是她不曾见过的样式，看来尤雪在她离开的日子里已换了一批家居品。离开家的孩子，每每回到家中，难免与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重逢。她总是一边适应着这种感觉，一边又有些失落，心里空空的。
就像当年，她一边认真体验与修习着课程，一边又感到阵阵的空落。生她养她的家庭，没有她需要去努力平衡的空间，这让她从小学时就开始往外走，后来她不断地从朋友、恋人那里寻找被需要的感觉，才发现人生终是寂寥。那时，她尚未从被分手的错愕与受伤中恢复过来，又背井离乡在外求学，整个人被一种空空的东西贯穿，什么都在接受，什么都不曾接受。只有时间逝去，才慢慢获得了一些领悟。从未有过被某个人彻底填满的时刻，或许以后也不会有，她曾那样坚信。
眼睛开合之间，她看见了一些晶莹的东西从眼角滑落。透过这片晶莹，她瞥见了书架左侧玻璃橱柜里的纸卷。下意识地，她的心微微颤了一下。离开吊椅，穿好拖鞋，她往书架走去。轻轻推开玻璃柜门，拿出纸卷。
打开以后，一张线条流畅、精心推敲过的建筑设计图跃然纸上。
那是他为他们未来的家所画的图纸，全景呈现，详细描绘着各个细节。它是在她21岁生日那天，他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记得自己当时天真地问他：“啊，你把这个给了我，那之后真要建造的时候可怎么办呀？”
他笑笑，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为我们设计的家，什么细节我都记在心里，不会忘的。”看吴梦真仍然十分忐忑的样子，他安抚道，“改明儿我再在电脑上画一版就好啦，那个费不了多少时间，你也相信我的记忆力嘛。”
听到他这么说，21岁的吴梦真终于彻底放心了，全身心沉浸在收到礼物的快乐里。
“这个是哪里啊？”
“厨房这边，做了个吧台，以后你就可以一边看我做饭，一边捣鼓你的饮品啦。”
“那个是客厅吗？”
“是的。”
“啊啊啊，开放式书房！”
“是的，之前你说好希望拥有一个开放式书房。”
“那当然，这样我看书的时候还能看着你办公呢。”
……
他浅浅地笑着，从容地应对她提出来的各种问题、变化的情绪，甚至有些过于夸张的动作和感叹。他脸上宠溺的笑容，她深深记得，更记得他送她这份礼物背后的坚定。只是为什么，不过几个月，他们的故事却戛然而止。
电话那头，他的声音疲惫而疏离，她觉得不安，连夜买了机票去找他，他却拒绝见她。而后，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完全没有了音信。
“阿真，你帮我去看看陈医生来了没？”尤雪半躺在病床上，目光却一直往门口瞥去。
“妈，刚刚护士小姐不是说了吗？陈医生早上有个手术，所以今天来病房会晚一些。但一定会来的，放心放心。”吴梦真安抚道。
“唉，我急着回家给你收拾房间去呢。你爸那慢吞吞、糊里糊涂的性子，我是真的没法信任他啊。”尤雪十分怀疑吴江的家务能力，要不是自己因病困在医院里，她可绝不让吴江去收拾屋子。那不是越收拾越乱吗？她心想。
吴梦真哭笑不得，还是决定先帮吴江说句话，“妈，你要相信老爸啊，他一个严谨的建筑师，虽然慢点儿，但总归是仔细的嘛！”
“什么建筑师，上个月退休以后天天在家养乌龟呢！”尤雪想起吴江养的乌龟就觉得恼火，“我估计他这会正忙着给乌龟们喂饭呢，整个儿一‘乌龟王’！”
吴梦真连忙劝道：“妈，你可别生气了，当心血压又高了。”她知道尤雪一向不喜欢养小动物，所以小时候，当别的同学都开始拥有自己的小狗小猫时，她从来只有羡慕的份。对于家里大小事务，尤雪也总是亲力亲为，所以尽管尤雪的工作很忙，却不忘操心吴江和吴梦真的事儿。
正说着，尤雪的主治医生陈皓就进来了。他低头看了眼病历，问道：“今天应该没再觉得呼吸困难了吧？”
尤雪连忙收起操心自家糊涂蛋老头的神情，想了想，回道：“没有了。”
陈皓点点头，接着说：“那就没事儿了。您这就是高血压引起的突发性心脏病，没什么大事儿，今天就可以出院。我再给您配点降血压的药，回家以后记得定时吃就行。”
“谢谢医生啊，这几天您多费心了。”尤雪谢道。一旁，吴梦真也微微弯了弯腰表示感谢，接着问，“陈医生，那我妈出院以后，饮食、生活上有没有什么要注意的啊？”
尤雪是因为突发心脏骤停送进医院的，幸好抢救及时，没什么太大的影响。住院期间，他们也已经给尤雪做了各项检查，排除了各种可能，确诊为高血压引起的突发性心脏病。所以从疾病来说，这只是种常见的慢性疾病，关键还是在于患者的服药依从性。于是，陈皓再次叮嘱了服药的问题：“一定记得让你妈妈定时吃药，高血压是种慢性病，需要长期控制的。”
“至于饮食方面，清淡饮食是必要的，另外还是得多多休息。”陈皓说着又看向尤雪，“听说您那天是在课堂上突然晕倒被送过来的，备课、上课、操心学生的课业总是耗费心力的，最好还是先好好休息一下。”话里话外是请尤雪做好长时间休息的准备。
尤雪正想为自己的事业心据理力争，被吴梦真截住了话头，“好的，我们会注意的。谢谢陈医生。”等陈皓离开后，她转头对尤雪说：“妈，我给老爸打个电话啊。”接着拿出手机，致电吴江，“爸，刚刚医生来过了，说今天就可以出院了，待会儿我就去办手续。你待会收拾好了就来接我们啊。”
听到电话那头吴江的应声之后，吴梦真放下手机，准备应对尤雪的“反抗”。果不其然，尤雪就开始言语轰炸：“怎么还不让我说话呢，怎么就耗费心力了呢，我觉得我能应付……”
吴梦真一脸无奈：“妈，我还没说啥呢……我只是觉得你和医生说上课的事儿也没用啊，咱们回家好好讨论讨论这个事儿。其实我也觉得，你是不是就不要再去上课了啊，医生的话也没错。”
“我只是偶尔去学校上个课嘛，而且要是每天和你爸待在家里，我真的受不了啊。”尤雪辩解道。
尤雪今年57岁，两年前还是海盛地产的高级会计师，一晃眼就到了退休年龄，虽说公司出于体恤，还在内部办了个荣休仪式，但尤雪的心里仍然空落落的，退休后也十分不适应无事可做的生活。当时吴梦真刚硕士毕业一年半多，正是忙着将理论运用到实践中，扎扎实实积累实训经验的时候，尤雪虽希望女儿回国，但更怕耽误女儿的事业，便没有过多言说，自己开始寻找一些机会。
在好友、T大会计系系主任高慧英的帮助下，尤雪继续了在T大的兼职教授工作，时不时到学校上课。仍旧可以神采奕奕地输出自己的理论和实践经验，这让一向事业心很强的尤雪得到了满足。吴江就不一样了，就像吴梦真经常和身边人说的，在她眼里，父亲吴江就是“摆烂”的代表，多年来吴江始终追求着“早日退休”的生活理念，如今他的愿望终于实现了。老爸每天待在家里，不知道有多开心呢，吴梦真心想。
办完出院手续没多久，吴江就已经到了。他给吴梦真发了语音消息，“梦真，我在大门附近的停车点等你们。”吴梦真一边确认有没有遗漏的东西，一边叫尤雪：“妈，老爸到了，你快点啊！”
那厢，尤雪还在卫生间认真地梳头发，“哎呀，我还没弄完呢，就让他等会儿吧！”为什么在家以外的地方都能如此自在，吴梦真由衷佩服尤雪的性格，要是换作自己，估计拘束得很，恨不得快快回家。
弄完头发的尤雪再次确认了要带回家的物件，等她们下楼、出医院大门、找车，见到吴江的时候，已经过去了20分钟。此时，吴梦真又开始佩服起吴江的定力。她的爸爸吴江做事一向不紧不慢，总是能找到自己舒服的方式。这不，他正闲适地坐在驾驶座上，听着手机端传来的标准女声，原来是听小说呢。不愧是我爸，吴梦真好笑地想道。
“老爸，上次还在看小说呢，现在都听上小说啦？”吴梦真帮尤雪关好副驾驶门后，一屁股坐进后车座里。每次回家，跟吴江和尤雪出门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习惯性地坐在后车座，习惯性地挪到车座中间，向前探头和他们说话。
习惯一旦形成，它就成了潜意识下的一种功能性动作。每每到了类似的场景中，它就会自动发生，无论是8岁还是28岁的吴梦真，这种习惯已经印刻在她的身体里。
吴江关掉手机准备开车，还没来得及回吴梦真，尤雪已经接腔：“就说呢，天天看小说，眼睛都花掉啦！然后就开始听小说了，在家里的时候，大晚上的也听，吵死人了。”尤雪一边说，一边睨了吴江一眼，似乎是很生气呢。
吴江回道：“啊，有吗？你现在刷短视频的声音可也不小呢！”唇舌之战，不分彼此啊，吴梦真心想。他随后又记起吴梦真的问话，说：“不过你妈说的也对，这手机屏幕看小说，时间一长，眼睛真的不行了啊，还是听小说比较省力。”
“听听小说，养养乌龟，蛮好的。”吴梦真说道。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微微将头转向右边，问尤雪：“妈，你学学老爸呗，培养一点兴趣爱好啊。刚医生也和你说别再劳累了，我觉得你这工作是不是就不做了啊？”
尤雪连连抗拒，“那我太无聊了啊，天天闷在家里，我可要抑郁了。”
“所以让你培养一些其他的兴趣爱好嘛。种种花草，或者报个老年活动班？”吴梦真问道。
尤雪仍是抗拒，说：“还说呢，家里那君子兰，我好心照料它们，都几年了，没一个开花的，不想再琢磨这些了。老年活动班？让我当着大家跳舞啥的，用你们年轻人说的，我真是‘臣妾做不到啊’！”
吴梦真忍不住笑起来，问道：“老妈，你什么时候学到的网络用语啊？”
“这不就是重回校园的好处吗？就算走在校园里，偶尔听一些学生闲聊都觉得有意思啊。”想起这两年重回校园当老师的生活，尤雪感到一种深切的满足感，好像回到了年轻时精力满满的时光。但转念想到自己这次生病，她也意识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体会到了什么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她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听到尤雪的叹息，吴梦真也有些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正琢磨怎么安慰母亲，尤雪的注意力已经从自己转到了吴梦真身上。
“阿真，这次能在家里待多久啊？”尤雪问道。
尤雪这么一问，吴梦真几日来的愧疚感更深了。她的父母就是这样，从来不会在她的自我发展方面过多干涉，只要她想做什么事情，父母都会支持她。就像当年她突然提出要出国，父母虽然有些讶异，却是竭力支持的。硕士毕业后，考虑自己修习的专业是一门实践型学科，她想继续留在美国学习与积攒经验，一待又是4年，她的父母也未曾提过要她回国。更别提近30岁的年纪，身边的朋友一个接一个地结婚，吴江和尤雪却不曾催促她一定要如何如何。就算他们很想她，他们也总是平淡地问，“你又要放假了吧，几时回来啊？我提前给你晒晒被子。”或者就像今天这样，在她回国时问起，“这次能在家里待多久啊。”
吴梦真觉得很愧疚，尤雪这次生病虽然没有特别严重，但也意味着她未来都将深受高血压的困扰。如果又发生这样的事情呢？就算现在他们能等她十几个小时回家，那么未来呢？在回来的航班上，她不断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回家了，是不是应该学着承担起子女的责任。
“还没定呢，先在家陪陪你嘛。难道你和老爸，只想着共度二人世界，不愿意我回家多待一阵哦？”吴梦真佯装吃味，一副委屈的样子。
“哈哈哈哈哈，你妈可烦我了，她才不因为这个呢。”吴江哈哈大笑起来。
尤雪接茬道：“那当然。你这个‘慢乌龟’！”随后，转头对吴梦真说：“好啊，你也好好在家休息休息！”
吴梦真笑着应声，收回探向前车座的身子。如果决定一直待在国内，有一天，是不是，也有可能见到他？想着想着，吴梦真竟然有些犯困，可能是因为匆匆赶回国，又在医院待了两晚，整个人根本没好好睡觉，她慢慢就睡着了。
“阿真，到家了，快醒醒！”尤雪拉开后车座的车门，探身进去，用手推了推歪头睡觉的吴梦真。
“啊！”吴梦真猛地一醒，心头还有点儿发慌。她赶忙抓起她的双肩包，背在右肩上，然后踏出车子，冲尤雪尴尬地笑笑，“太困了哈哈哈。”
“书包重不重啊？这么大的包，也不提个行李箱回来，每次都这样。”在当地，大家一般都用“书包”来称呼所有的双肩背包，就好像只有背双肩包的都是孩子，而包里都是上学用的书。吴梦真倒是很想一直当个孩子，但她知道，人在长大的过程中是不得不成为大人的。至于背包，她只是觉得多出四个轮子，哪有单单一双脚行路，来得省力又方便。东西多的话，就往上，从高度上增加就行。
听到尤雪的问话，吴梦真连连摆手，顺便用左手拿过尤雪的挎包，“不重不重，最近锻炼呢，待会儿给你看看我练的肌肉，哈哈哈。”
尤雪好笑地看着自家女儿，也就随她去了。看着女儿的背影，她忽然觉得女儿好像比以前更成熟了一些，比起以前不爱说话了一些，但又多了些担当。其实，她心里还是希望女儿能多待在近处，和他们离近一些的，这样他们也更放心一些。
一进屋，尤雪和吴梦真就愣在原地。吴江跟在母女俩后面，看到她们愣在原地，惊讶地问道：“咋了？还不进去啊？”
“哇，老爸！老妈这次生病，你决定要转型，变成浪漫先生了吗？”吴梦真看到茶几上放的一大束百合花，惊讶地转头问吴江。
吴江拿过吴梦真右肩上的背包，说：“快进去吧！先进去。”
母女俩乖乖地脱鞋进屋。
“那是你高阿姨今早拿过来的。”吴江解释道。然后迎上尤雪略带惊喜的眼神，说：“那天慧英打电话想来病房看你，你不是让人别费心别来嘛，说问题不大，估计今天就出院了。我估摸着今早我回来收拾屋子的时候，她可能看到我的车了，然后就带着花上门。她又忙嘛，没说几句，接了个电话就走了。”
尤雪撇了撇嘴，说道：“我就知道，你爸这个人，没有浪漫细胞的！”
这确实是事实，吴梦真心想，但还是帮吴江说了句好话，“但我爸踏实啊。而且——真没想到啊，老爸铺床单被套的水准不错啊，出师了出师了！”吴梦真将清洁过的背包放进自己房里，准备离开房间的时候瞥了眼床铺，忍不住惊呼起来。
在吴梦真的印象里，家务一般都是由尤雪包揽的，也不是说吴江不肯做，只是尤雪更倾向于自己做，事无巨细地完善她自己所处的空间。而吴江的作用，一般仅仅发挥在清洁高处的方面。
听到女儿的惊呼，尤雪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她走到吴梦真的房间门口，往床上看了一眼，四角平铺，细致工整，她也忍不住惊叹了一下，心里生出一丝不知如何形容的喜悦。面上却是波澜不惊，边往外走边说着：“还行。”
收拾妥当，吃了顿简单的餐食，洗澡、休息。
经历了伴嘈杂医疗仪器声响入睡的几天，尤雪和吴江都疲惫了，和吴梦真说了声早点休息之后就睡觉去了。吴梦真却忽然多了分清醒，不知是倒时差，还是因母亲无恙而彻底放松下来，整个人变得异常清醒。
为了不影响父母睡觉，原本在沙发看电视的她关掉了电视，决定去书房坐一坐。
打开书房的暖光吊灯，轻轻地关上房间门，将自己整个人包裹进这暖黄色里。书房一隅的吊椅静静地立在那里，算算时间已经快十年了，是她高考后的暑假购置的。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色泽有些变暗，其他从外观上看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父母对器物一直都十分爱惜，母亲更是注重对器物的保洁，所以他们家很多东西，使用多年却完好如初。如同父母的感情，他们有时候好像会互相嫌弃一番，但本质上却仍旧相爱相敬。性子是互补的，一人喜静，另一人爱动；一人喜好社交，另一人偏好宅家；一人在人际上遭了烦心事时变得暴躁无比，另一人则在一旁冷静地平息对方的情绪。
小时候不懂情感，以为它像电视剧上演的剧情，跌宕起伏就是爱情。后来吴梦真明白了，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都是爱情的另一种呈现。研究生期间，她修了一门家庭治疗课，他们在授课教师的带领下，通过角色扮演、雕塑、心理剧等方式体验自己和所处环境的关系，在那个实训场域里，她开始体会自己家庭的固有模式、父母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和形象，以及每个人为维持家庭平衡而做出的努力。一开始，她讶异于自己从小就开始往外走，疑惑自己的家庭是不是出了问题。但经由引导训练，她逐渐意识到，这是因为父母将各自打磨成了能互相咬合的齿轮，一半相加等于圆满，此时孩子在其中无有补缺的空间，出走便成了必然。
离开家庭的孩子，想要找到像父母那样的，可以弥补自己缺失部分的另一半。然而，寻寻觅觅、磕磕碰碰，这么多年，她从未在任何一段关系里完整过。哪怕是那个人，哪怕是那个刻在她心底，深刻却疏离的那个人。
她忽然觉得有些冷，便脱了鞋子，猫进吊椅里，并从椅子一角抽出毯子盖在自己身上。待在吊椅里的感受好像和从前一样，但毯子是新的，是她不曾见过的样式，看来尤雪在她离开的日子里已换了一批家居品。离开家的孩子，每每回到家中，难免与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重逢。她总是一边适应着这种感觉，一边又有些失落，心里空空的。
就像当年，她一边认真体验与修习着课程，一边又感到阵阵的空落。生她养她的家庭，没有她需要去努力平衡的空间，这让她从小学时就开始往外走，后来她不断地从朋友、恋人那里寻找被需要的感觉，才发现人生终是寂寥。那时，她尚未从被分手的错愕与受伤中恢复过来，又背井离乡在外求学，整个人被一种空空的东西贯穿，什么都在接受，什么都不曾接受。只有时间逝去，才慢慢获得了一些领悟。从未有过被某个人彻底填满的时刻，或许以后也不会有，她曾那样坚信。
眼睛开合之间，她看见了一些晶莹的东西从眼角滑落。透过这片晶莹，她瞥见了书架左侧玻璃橱柜里的纸卷。下意识地，她的心微微颤了一下。离开吊椅，穿好拖鞋，她往书架走去。轻轻推开玻璃柜门，拿出纸卷。
打开以后，一张线条流畅、精心推敲过的建筑设计图跃然纸上。
那是他为他们未来的家所画的图纸，全景呈现，详细描绘着各个细节。它是在她21岁生日那天，他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记得自己当时天真地问他：“啊，你把这个给了我，那之后真要建造的时候可怎么办呀？”
他笑笑，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为我们设计的家，什么细节我都记在心里，不会忘的。”看吴梦真仍然十分忐忑的样子，他安抚道，“改明儿我再在电脑上画一版就好啦，那个费不了多少时间，你也相信我的记忆力嘛。”
听到他这么说，21岁的吴梦真终于彻底放心了，全身心沉浸在收到礼物的快乐里。
“这个是哪里啊？”
“厨房这边，做了个吧台，以后你就可以一边看我做饭，一边捣鼓你的饮品啦。”
“那个是客厅吗？”
“是的。”
“啊啊啊，开放式书房！”
“是的，之前你说好希望拥有一个开放式书房。”
“那当然，这样我看书的时候还能看着你办公呢。”
……
他浅浅地笑着，从容地应对她提出来的各种问题、变化的情绪，甚至有些过于夸张的动作和感叹。他脸上宠溺的笑容，她深深记得，更记得他送她这份礼物背后的坚定。只是为什么，不过几个月，他们的故事却戛然而止。
电话那头，他的声音疲惫而疏离，她觉得不安，连夜买了机票去找他，他却拒绝见她。而后，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完全没有了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