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再次陷入沉寂。

    纪煌音沉默着,适才她问东方问渊愿不愿意信她,现在东方问渊换成问她愿不愿意参与。

    他肯信,那她肯不肯入局?

    她早已预感这其中会有诸多麻烦,和东方问渊一番对答更是证明了她半点没有猜错。她并不是个怕事的人,前世翻江倒海的事她做得多了去了,只是现在不论是自身实力还是玄音阁境况,都不足以支撑她再干些太过冒险的勾当,何况她本就不意与眼前这位灾星扯上太多关系。

    可阁中隐患未除,她的振兴大业也是到处要用银子,若等她一个一个地去清查内奸,又慢慢地去赚钱,万一后续清源教来犯,她又该如何应付?

    纪煌音忽地皱了眉。

    不!清源教很有可能已经开始动作了,东方问渊说过透露消息的人都来自于暗网,他们渗入得如此之深,没有背后推手是绝计做不到的!

    玄音阁没有时间再耽搁下去,而东方问渊能给她此时最需要的东西。

    纪煌音又瞥了眼边上十箱金灿灿的俗物,认命般地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身为祖师就要有祖师的担当,只要能重振这份家业,麻烦点就麻烦点吧。再说了,她已经抖漏了那么多东方问渊的隐私,若不跟他合作,凭这位仁兄冷血的作风加审慎的头脑,万一哪天想起这茬儿来觉得不妥就要杀她以封口,岂不是后患无穷?

    打定了主意,纪煌音自座上起身,抬手向他郑重行了一礼:“能得东方公子青眼,是我阁的荣幸。我身为阁主,必不会辜负了东方公子这份信任,今后自当尽力为公子治病,绝无反悔。”

    东方问渊神色依旧平静,不过微绷着的眉尾却舒展了。

    他起身抬手还礼:“既然如此,希望今后彼此合作愉快。”

    交易已定,东方问渊自袖中取出一卷册子递给纪煌音:“名单。”

    看东方问渊给得痛快,纪煌音也不客气,道谢一声便接过册子打开大略看了一遍。

    册子上写有十几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标注了他们出售消息时的交接地点和谈话内容。除此之外,册子上还记载了这段时间以来,玄音阁几处暗桩重建的情况,甚至还有对应的账目流水,内容之详细,简直让人心惊。

    玄音阁起于乱世,做的买卖又总会涉及辛秘。在祖师大人那个时代,哪怕是一点微末消息的泄露,都有可能带来灭顶之灾,因此祖师大人对于玄音阁的建设和管理一直极其严格隐秘。

    当年玄音阁初起之时,在江湖上就如同一个游魂,诡秘莫测,无影无踪。许多人或是好奇或想效仿,想尽了办法窥探玄音阁内部的情况,但都无从下手。甚至在玄音阁总部在都城山上落成之前,一般人想要找玄音阁打探消息都很困难。

    祖师大人翻完那本册子,忍不住心痛。

    建立玄音阁不知花了她多少心血,其间辛苦哪里是外人可以轻易体会的?现在竟被糟蹋成这般模样。

    东方问渊见她看着册子脸色沉重,便坦言道:“收集这些东西,实际花了不少人力物力,探查玄音阁内部,并不算一件易事。不过能用钱买通的人,必然不是最核心的人,你还需再细查一遍才可。”

    不知怎的,东方问渊这话听起来像是在安慰她一般。

    纪煌音心绪稍定,合了册子点头:“东方公子说得很是,用钱就能收买的人大多只是泛泛之辈,要把关键的人揪出来还得另下功夫。不过这已经很够用了,多谢。”

    只要有缺口,就有着手之处。波云诡谲之间,她正愁无从查起,现在有了这本册子,一切就好办多了。

    纪煌音收好册子,开始说起治病的事:“心疾的情况就如我方才所说,每到朔月入夜之时便要开始运功化解寒气,以后还得劳驾东方公子每月赶来青云山庄一回,配合这山庄中的软玉温泉治疗。”

    东方问渊想起昨晚在池中的场景,不由得皱了眉:“往后都要如此?”

    纪煌音瞬间察觉出来他在迟疑什么,赶紧解释道:“也不必次次都那么麻烦,只因现下已经入秋,秋冬两季天地间寒意日盛,心疾发作起来也会更加凶猛。所以我想从次月起到立春,还是配合温泉疗愈效果会比较好。到了来年春日天气渐暖,想来只需用内力化解便可。”

    听完这番解释,东方问渊思索了片刻,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

    这场交易到此也算谈妥,外面日头已经高升,到了午间用饭的时候。

    只不过感情归感情,生意归生意,这二位虽是冰释前嫌成了合作伙伴,但看上去还没有熟稔到能在一张桌子上吃午饭。于是很默契地一个起身告辞,一个出门送客,倒也算得上和谐。

    走至门口,纪煌音忽然想起什么:“东方公子,我还有一件事。”

    东方问渊侧身回眸:“何事?”

    纪煌音却没看他,只皱眉头盯着别处,似乎有些为难的样子。

    祖师大人想起自己那败家徒孙从前对东方问渊痴缠不休的样子,就觉得难堪,她可不想继续招人误会了。

    纪煌音有些烦躁地扯了扯袖口,犹豫着开口:“说起来,从前我对你实在有诸多不妥,我也觉得很是抱歉,但今后我们是合作关系……”

    东方问渊微微颔首:“所以呢?”

    纪煌音破罐子破摔似地闭了闭眼,终于无奈地看向他:“所以请你放心,我现在对你已经没有任何妄想了,我绝对不会再纠缠你,也绝对不会再有一星半点的逾矩行为!”

    真是丢脸啊!

    祖师大人捶胸顿足。

    想她堂堂玄音祖师,一代传奇人物,何曾在这事上栽跟斗受人诟病?就因为那败家徒孙一系列的荒唐行为,她这个受人景仰、为人钦佩的祖师大人重生后,在别人眼里一直是个馋涎美色、寡廉鲜耻、不要脸纠缠俊俏公子的形象,实在是太冤了!

    纪煌音当然知道东方问渊对自己的厌恶,但是现在她和他是合作关系,今后多有牵扯,也少不了要在温泉池里坦诚相待——虽然那只是东方问渊单方面的坦诚相待,她不想看到东方问渊一副不情不愿吃了大亏的模样,这对彼此的合作也没有益处。她一想到东方问渊听说要到温泉里治疗时的迟疑,还有昨晚执言防她像跟防什么似的,就觉得必须趁这个机会解释清楚,免得继续被误会。

    此刻纪煌音说着绝不再纠缠的话,眼神坚定,表情诚恳,只差没竖起三个手指头发誓了。然而东方问渊的目光不过在她脸上淡淡掠过就再无停留,只留下轻飘飘的三个字便转身离去。

    “知道了。”

    怎么回事?

    纪煌音看着东方问渊一行人离去的背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上次她答应不再让下面的人去打扰他,他明明看起来很满意的样子,这回她表明不再有非分之想,还以为他会高兴地表示终于能摆脱玄音阁‘妖女’的纠缠,没想到反应这么冷淡,竟然连笑都不笑一下。

    东方问渊好歹也是她重生后的第一个大主顾,怎么那么难讨好?

    难道本座笼络人心的手段退步了?

    于是微感受挫的祖师大人站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对着青云山山头望去,心内感慨:宋修远啊宋修远,你当年也算得上是谦谦君子,谁见了你不夸你一句亲切随和、平易近人?到如今且看看你家这后代子孙,如何就变成这副冰山德性了?你若是泉下有知,赶紧今晚托梦抽他两戒尺!

    在院中默默腹诽了一阵,纪煌音再次返身回到会客厅中。

    她来到十箱金子旁,望着金光沉思了一会儿,而后捏起一锭黄金放在掌中把玩。

    此时芄兰已送客完毕,来到厅中向她汇报。

    听到芄兰进来,纪煌音也没有回头,等她说完后才把东方问渊留下来的册子抛给她。

    “你瞧瞧这个。”

    芄兰伸手接住,打开不过掠了一眼,脸色倏然惊变。她即刻跪下:“属下该死!”

    纪煌音这才悠悠转身:“该死的不是你,是我,我这个阁主眼不明心不亮,竟没发现手下的人都要把玄音阁给卖了。”

    她语气闲适,却听得芄兰脊背发冷:“阁主,此事是属下失职!属下一定派人不遗余力清理门中内奸。但请阁主明鉴,我对玄音阁绝无二心,更不会做出背叛玄音阁的事!”

    纪煌音叹了口气,这位司音还是嫩了点,遇事沉不住气,自己并非有意要问她的罪,她倒先乱了阵脚。不过想来前任阁主离世得早,那败家徒孙又不靠谱,她在下头做事也得不到什么好的教导,她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不错了。

    “起来吧。”纪煌音抬手,“我并非责怪于你,你对阁内的衷心我也并不怀疑。给你看这些只是让你知道,咱们前段时间动手清理了那么多人,结果还是有漏网之鱼。这就说明如今阁中的隐患绝非仅在于内奸一事上,单单清理门户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芄兰一时没有明白过来:“阁主的意思是?”

    “有人能卖消息,必然就有人买消息。东方问渊能买,别人也能。他是为了以此拿捏我,那么别人又会是为了什么呢?”

    世间熙熙为利来,他们为的,自然是玄音阁最有价值的东西。

    纪煌音眯了眯眼:“咱们玄音阁历经一百七十余年,最厉害的便是玄音暗网。这么多年来,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摸清其中玄妙,效仿玄音阁再造一张网出来。”

    芄兰有些疑惑:“可是玄音阁的暗网是祖师耗费多年才建立而成,又经历代阁主不断完善,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效仿出来?”

    玄音暗网对于消息的打探和传递实在无人可比,其中各处暗桩的关联、牵绊、消息核查与层层上递都是极其精密的,且布局隐秘而庞大,即便芄兰身为司音,也未曾全然知晓暗网中到底有多少暗桩,唯一有权知晓的,只有阁主本人。

    听了她这话,纪煌音勾起一抹冷笑:“所以还有一个更快速的方法,就是取我而代之。”

    她在玄玉玦中所见的清源教黑衣人,最终目的不就是这个吗?用各种方式把玄音阁阁主拿捏在手,一步步摸透暗网的布局,制造声势把玄音阁打为武林祸害,再以替天行道之名让玄音阁从江湖上消失,此后玄音暗网便可尽数为他所用。

    整个取代过程,不到两年。

    纪煌音眼中冷意更深。

    倒是够划算的。

    芄兰终于明白过来纪煌音话中含意,她脸上闪过一丝肃杀之气,沉声问道:“阁主预备如何做?”

    纪煌音抬手拍了拍身前的一箱金子,向她吩咐道:“你且用这箱金子再在都城设立一处暗桩,做得越隐秘越好。”

    芄兰不解:“阁主不是怀疑有内奸吗?如今敌暗我明,若此时新设暗桩,再泄露了机密可怎么好?”

    纪煌音手中握着金锭,回头对芄兰幽幽一笑:“敌暗我明,你说得很对。所以你既要做得隐秘,又要让暗网各部和生死欲三部的人都参与进来,让不同的人做不同的事,将事情划得越琐碎细密越好,如此一来,到了顺藤摸瓜之时,挖人才能一挖一个准。”

    她的指尖在微凉的金锭上抚过,笑意更深:“到时候本座不怕他们泄密,就怕他们个个守口如瓶!”

    掌中黄金已经被摩挲得带上了温度,纪煌音捏着它在眼前比了比,而后随手一掷将其扔回箱中。

    金石落下,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这就叫投石问路。”

    虽然这石头,着实贵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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