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渐深,大梁都城开始断续着下雪。

    照旧是朔风凛冽,前一夜断黑后,小雪便簌簌落了整晚,天亮之时大梁城中已覆上一层银白。

    这一日又是朔月。

    雪后难行,为了不耽误晚上的治疗,纪煌音清晨便乘着马车从玄音阁山上下来,要出城往青云山庄而去。此时天色尚早,洁白空寂的街道只有寥寥几个摆早点摊的生意人。

    马车在街道的新雪上压出浅浅的辙痕,在那咯吱咯吱声中,纪煌音撩了车帘,静静地看向雪后的大梁都城——也是曾经的羽朝都城。

    一百七十多年前,大梁还未吞并羽朝时,帝都还设在北端的苦寒之地。

    与那时的大梁相较起来,位置偏南的羽朝气候更加温和,经贸往来繁荣,都城自然是华美富丽,非常适合定居。且温暖丰饶的地方更容易滋长奢靡享乐之风,红绡帐里温香软玉,日日瑞脑消金兽,数不尽的享乐手段教人来了便不想走。因此两国合并后,大梁便迁都于羽朝旧都,直至今日。

    百年过去,这座城池虽早已易主,却仍有不少涂抹着羽朝浮艳风格的遗迹留存于此。尤其是围住天家富贵的朱红宫城,在白雪的覆盖下,较平日的辉煌更添了一抹别样的艳丽风流。

    那本是特属于羽朝的浮华之色,却在一场新雪之后被赋予了大梁。

    此时大梁的朱墙新雪,与百年前羽朝的朱墙新雪也一般无二,让人恍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此世何世。

    面对这样的美景,纪煌音只觉得厌倦。她曾经在那里面看过十几年,简直看得倒胃口。

    芄兰坐在纪煌音旁边,见她一直望着窗外,便问道:“阁主看什么呢?”

    “没什么。”纪煌音随口应过,正准备放下车帘,却见街道上有几名家丁打扮的人匆匆而过,看那衣饰家纹,似乎是当朝首辅林国风家的下人。

    她疑道:“这么冷的天,林府怎么一大早就着急派人出来办事?”

    芄兰听她这么一说,也顺着窗看出去,确实看见有林府的家丁在雪中行色匆匆,而且这些家丁个个身强力壮,面容冷峻,不像是一般出门采买的下人。

    想了一想,芄兰回道:“这只怕是林家那位小姐又私自出门了吧,所以林家派下人出来寻找。”

    时隔数月又听到林小姐此人,祖师大人还是稍微想了想才回忆起来,这是那位做生意不讲信用,还参与过围攻玄音阁、在密室中逼死她徒孙的林妍静。

    说起来自重生之后,她还未曾亲眼见过这位林小姐。

    纪煌音又看了两眼街道上走动的林家下人,才放下帘子坐好:“听说林首辅为官清正,对子女后辈的教导向来严格,可林妍静不仅多与江湖人士结交,还动不动就擅自离家出走。别说是首辅之女,便是寻常官家小姐也不似她这般随意任性。”

    之前在玄玉玦中,祖师大人就对这位小姐的各种行为感到惊奇。

    虽说大梁民风开放,并不是很时兴把女子教导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木偶人,但高门贵女讲究体面,该守的礼制总归还是要守。林妍静却偏偏活得比话本子里的小姐还要离经叛道,喜爱结交江湖游侠,没事便要往外头跑,还和韩少磊私下结拜以兄妹相称。长此以往,若情到浓时,这二人怕不是要私定终身?

    也不知林首辅知道了这些事,心中作何感想。

    祖师大人重生后还特意了解了一番当今朝堂的情况。

    林首辅家养了二女一子,长子林正涵在翰林院任职,据说与他爹一样,是个严谨方正的性子。长女林妍柔前两年已经嫁给了皇后所出的三皇子睿王为正妃,为人很是娴静端庄,素有闺名,未出阁前便是京中有名的贵女。可是到了小女儿林妍静这里,却忽然变了个路数。

    在那些上流贵族的口中,林妍静说好听了是天真活泼,说不好听就是没有规矩。

    官宦人家自持身份,哪里愿意明面上和江湖人士过多往来?只看东方问渊便知,哪怕他是安国公府唯一的继承人,姑母又是皇后,但在草莽之间混迹多了,也不招那些名门长辈的喜欢,更遑论林妍静这样的官宦小姐了。

    想到这处,纪煌音忽觉有些好笑。东方问渊向来一副冰冷面孔,像是浑身都冒着冷气一般,可他虽不招名门长辈喜欢,倒很唬得住那些贵族小姐。

    此前七夕,祖师大人偶然心血来潮去山下夜游,经过河边看到许多衣饰华丽的小姐们在放花灯,凝神一听却听到许多人在念叨东方问渊的名字。

    祖师大人只疑心自己听错了,趁着没人注意,她凌空抽了几个河中花灯来看,上面字迹娟秀地写了许多少女怀春的话,怀春对象还真是这位奔丧公子。

    祖师大人当下笑得打跌,没想到奔丧公子竟还是个抢手货!

    她憋着笑把花灯小心放回河中,又忍不住为河边的小姐们惋惜,那人一双眼睛只朝天望,分明是个心冷意冷的,这一江桃花春水只怕都要尽付东流了。

    不过要说东方问渊完全无情倒也不尽然,别人不入他眼,林妍静总还是入的。纪煌音想到他为林妍静做的种种,便觉他也算得上是有情。而且这二人家世身份很是般配,东方问渊是睿王元铭的表兄弟,要是再和林家结了亲,又成了连襟,三皇子一党势力就更加紧密了。这于公于私都是一桩好姻缘,只可惜种种迹象表明,这林小姐似乎更属意于韩少磊,东方问渊夹在其中,只怕得吃不少相思之苦吧?

    他还真是心痛又心伤啊。

    纪煌音往车壁上一靠,不由得笑叹:“可怜呐可怜。”

    芄兰哪里知道她想到这处,还以为她是在说林妍静:“阁主是说林小姐可怜吗?她倒确实可怜。”

    这下轮到纪煌音不解了:“她怎么可怜了?”

    芄兰道:“阁主之前让我们不必再打扰林小姐和东方公子,暗使们也就不再递消息上来了。不过属下看过之前探回的消息,说是这林小姐是外室所生,幼时一直养在外面,后来才接回家中由正妻抚养。虽则林首辅对家中子女一视同仁,但近年来公事繁忙并不太管家中琐事,后宅之事自有林夫人做主。林首辅本对小女儿多有宠溺,林家主母虽说不喜她,但毕竟衣食上没有亏待她,只是对她不甚管教,才纵得她这般性子。据说她在都城的贵女圈里风评不是很好,林家主母也从来不管。且她生母早亡似乎也与当家主母有关,这都是探音使私下查询得知,只怕她自己还不知道呢。”

    纪煌音听罢不发一语,双眼微眯开始沉思起来。她本以为林妍静只是单纯的娇小姐,不想背后还有这些故事。林家这些事听上去似乎就是些后宅子女间鸡毛蒜皮的小事,然而结合今日所见所闻,纪煌音直觉地感到其中有些蹊跷。

    身为玄音祖师,她的直觉向来很准。

    或许该留心一二……

    虽如此想,纪煌音却不再多言此事,而是岔开了话题。

    马车驶出都城,二人在车中又断续说了些别的,间或处理阁中事务。自何求殿后,阁中内贼已渐次处理干净,经了祖师大人这大半年的教导,玄音阁诸人做事更有章法了,年下事虽多,倒比刚重生那会强上几倍,又有她时时询问指导,事情倒也处理得平顺,眼下暂时只有东方问渊这一桩麻烦要她亲历亲为。

    因雪积得不厚,道路并不算太难行。一路走走停停,到了下半日,纪煌音与芄兰就来到了青云山庄。

    隔了约有一个多时辰,东方问渊的车马也到了山庄外。

    每次朔月,东方问渊都是傍晚擦黑时分方到。他准备完毕后,便一言不发地到软玉温泉池,先脱干净了泡在水里等纪煌音,完事后也从不多话,披上衣服便回房休息。

    而纪煌音虽有过‘还是要和大主顾打好关系啊’诸如此类的念头,但她运功疗完心疾后总是很疲惫,只想赶紧回去睡觉,因此也没什么时间和东方问渊搭话。

    第二次在山庄中给东方问渊治完心疾时,纪煌音本想过后再问他感受如何,顺便再给他诊诊脉。

    纪煌音翌日一般要睡到将近正午才会醒,可谁知等她醒来时,东方问渊早就连人带车不见了踪影,甚至连句话都没留下。

    纪煌音独自在山庄中用午饭时莫名感到不爽,顺便叫人端了为东方问渊准备的饭菜拿去喂狗。

    “穿上衣服就跑路,活脱脱的纨绔子弟做派啊。”

    这话听上去似乎有些歧义,但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她也不奢求奔丧公子每次都能敲锣打鼓地向她道个谢,但身为病人,关心关心自己的病情,顺便再对救命大夫客气一二总是应该的吧?真不知道他这样的做法是故意的还是故意的。

    似这般,自合作以来,他二人虽是在温泉池里一同泡了几次,却几乎没有什么交谈。

    这一回朔月不同于往日,冬至才过,天气越发寒冷,寒气也随之增强。

    纪煌音上回治疗结束后,只怕东方问渊第二天又要赶着去投胎似的一大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便硬撑着打架的眼皮子,特意交待了他冬至过后心疾的寒气会更加凶猛,极有可能太阳还未落山心疾就会开始发作,要他千万早些过来。

    今日东方问渊依约早到,果然天色虽然尚早,他的脸上却已隐隐可见寒气发作时的青白颜色,一双修眉也是微皱着的。

    说了让你早来,非要拖拖拉拉的比本座还晚到,活该你难受!

    纪煌音见了他那张泛白的冷脸,虽是在心中偷偷骂他,但嘴上也不曾多啰嗦,立即命人准备待会儿要用的东西,又叫提前把晚饭端上来,吃过之后就好去软玉温泉池开始治疗。

    “今天的治疗时间会很长,为了维持体力,必须要把晚饭先用了。我知道你现在难受,但是再难受也得吃完。”

    纪煌音面前的餐食早已用完撤去,她却还坐在椅子上盯着对面一脸冰霜食不下咽的东方问渊用饭,语气淡然却又不容商量。

    东方问渊皱眉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食物,忍着渐渐浮起来的心痛,艰难地举箸。

    因为眼前这位阁主医术高超,又擅在她自己身上施行养生之道,所以青云山庄准备的都是些鲜香清淡又温和滋补的食物。东方问渊并不是什么挑食的人,这些东西若在平时都是极好入口的,偏他今天难受得很,怎么也咽不下去。

    纪煌音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品着,极有耐心地陪着他:“胃性本热,寒气发作起来会散入五脏六腑,自然脾胃也会骤然变得寒凉,进而影响食欲。但你若不保持正常的饮食规律,即便体力撑得住,脾脏的运化也会受损,体内湿寒之水则会因此而逐渐堆积,等下心疾发作起来会更厉害,治疗起来自然就更难了。”

    相处了几回,她渐渐知道了东方问渊从前是怎么挨过朔月的。很简单,就是靠一碗参汤吊着一整天。

    本来他这样的体格,虽然有病,但饿上一两日横竖死不了,可纪煌音偏偏不愿意惯着他这些毛病。

    逼着他用饭,一来是为了自己治病方便,二来看他到满脸不情愿却又不得不吃的受罪样,祖师大人就打心眼里高兴。

    看奔丧公子吃瘪,也是一种乐趣。

    见他吃得艰难,纪煌音看得开心,又要笑不笑地喝了口茶:“我武功低微,寒气怕是再厉害几分就难以应付,东方公子为了自身着想,还是要多吃一些才是。”

    对面的病人自然听得出她话里的阴阳怪气,却只是一言不发地皱紧了修长的眉,忍着恶心把食物一点一点送到嘴边咽下。

    纪煌音笑着点头:“哎,这就对了。东方公子身份尊贵,又是难得的俊才,自当惜命才是。”

    她说的明明是奉承话,正前方却横过来两记冰霜眼刀。偏偏纪煌音好似浑然不觉,接了眼刀笑容反而越发亲切,还火上浇油地要他再多吃点别的菜。

    如此这般一个劝饭一个吃饭,虽说那劝饭的人更像是想看人笑话,但好在吃饭的人也算配合,一顿饭吃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吃完了。

    吃完了饭,别人还没说什么,倒是把候在一旁的执言看得十分惊讶。

    他家公子竟然会在冬季朔月里完整地用完一顿饭!

    东方问渊虽然不愿意让外人知晓他的心疾,但东方家早年间也是为他请过不少名医的,那些白胡子大夫开出来的饮食忌宜连执言都倒背如流。

    东方问渊平日对自己极其严格,偏偏到了冬季朔月却总也不肯听大夫的话好好吃饭用药,只靠参汤度过那几天。也只有这个时候,东方问渊才会稍微摆出一点世家公子的脾气,任性得谁的话也不听。似今日这般被人盯着用完饭,还没有任何不满,仅仅只是瞪了对面的人几眼,实在是破天荒头一回。

    东方问渊用完饭,姿态优雅地漱口净手,脸上瞧着倒多了点血色。

    他瞥了眼对面一直忍着不让自己笑得太过、可又笑得很明显的某人,冷声道:“吃完了,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纪煌音咳了一声收起脸色,转头看了看外头的天光。此时天边已泛起淡淡的蟹青色,她点点头:“是差不多了,你稍微歇一歇,半炷香之后到温泉池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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