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已在不知不觉中停了,天色明亮了许多,映得庭院内的积雪越发莹洁。

    东方问渊与纪煌音二人一白一红,手执梅花分立庭中,执言和芄兰则站在廊下,全神贯注地紧盯着这场打发时间的比试。

    只因天心正法的内力极为霸道,对招式的要求也就无需太高,所以祖师大人惯常用掌法与人过招,而不用兵器。她自诩是个半路出家的习武人,比不得东方问渊这样自小一招一式稳扎稳打的高手,若是单纯拆招,想都不用想她肯定会输。

    因此祖师大人也不怕丢脸,对着雪地里长身玉立的东方问渊,不平等条件提得理直气壮:“咱们先说好了,你不用内力,我可没说不用内力,我出招可是没顾忌的。”

    “可以。”东方问渊毫不介意,甚至将左手负于身后,只留右手执着梅花。

    “请。”

    瞧不起谁呢!

    纪煌音腹诽一阵,而后微微收紧眼瞳,沉下心神仔细观察东方问渊的身形。

    东方问渊负手静立,神色自若,似雪中青松一般巍然不动。

    没有破绽。

    纪煌音皱了皱眉头,听得他呼吸缓长而深沉,虽未用内力,周身却似筑起了一层无形的城墙,叫她无从下手。

    但无从下手,也要下手,动则生变,变则可生破绽。

    纪煌音眼神一凛,手中梅枝轻绕,一片朱红花瓣嗖地飞出,直向东方问渊右肩击去。

    东方问渊听得花瓣迅疾飞来,腕上翻动,手中枝桠将花瓣力道斜斜掠开,下一瞬,纪煌音已身形似箭地攻来,手中的梅枝朝他左侧刺去。东方问渊却只一闪躲过,足下轻旋顷刻间已绕至纪煌音身后。纪煌音反应极快,即刻转身抵挡,不将后背暴露分毫,又顺着他旋出的方向打出一朵红梅。

    东方问渊神色不动,指上花枝摆荡将那朵红梅稳稳接于空中,竟是借着纪煌音的内力将梅花击回。

    纪煌音当即闪身躲开,那朵红梅射到庭中树干上,震得枝桠上的积雪簌簌掉落。

    纪煌音眼角瞥见:“借力打力?”

    东方问渊淡淡赞道:“纪阁主内力不错。”

    那当然,你也不看看本座是谁。

    虽则如此,纪煌音却不敢掉以轻心,她冷冷一笑又朝他攻去。

    梅花再次挟着凌厉的劲道向东方问渊打去,而东方问渊走动接招之间轻灵若风,不费吹灰之力就避开了各路刁钻角度打来的杀招。纪煌音斗性已起,自不肯轻易放他过手,一步步紧逼而至,竟是越打越投入。

    雪中庭院红衣翻飞,招式大开大合,朱红如宝石的梅花瓣在其间往来穿梭,飞花如流星,美得赏心悦目,然则朵朵皆带着凛冽力道向白衣之人击去。

    反观那白衣之人,从头到尾都是淡然自若,雪袖翩翩拂动,迎面而来的攻势便在他手中花枝上一一化去,而凛冽之力则悉数奉还。

    执言与芄兰站在廊下看得目不转睛。

    芄兰是紧张着阁主的输赢,执言则是感到诧异。他跟随东方问渊多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东方问渊的实力。虽然自家公子没有动用内力,但他的剑法招式之精绝,江湖中几乎无人能比,可纪煌音竟能和他拆这么多招。

    最重要的是,公子今天怎么这么有兴致,竟会和人比试?

    一时间,执言也想抬头看看新年第一天的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的。

    又是一招过手,纪煌音已有些喘气,而东方问渊还站在原地气定神闲。

    她现在的功力实在不比从前,剑法招式又不是她擅长之道,何况对面之人的身手的确极为利落精妙,是她不可比肩的存在。

    纪煌音看了看手中花枝,上面只余一朵红梅。她暗沉了一口气,微敛双眸,猛地向东方问渊足下攻去,直要断他落地生根的那股劲力。

    这一招迅猛而霸道,东方问渊急速退步抵挡,不想面上却飞来一道红光。

    东方问渊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他眸光一闪,执花出招抵挡,堪堪将那朵迎面飞来红梅击落,而后跃出一步翩然落下。

    纪煌音见招式被破,当即也不再留恋,翻身后退在雪中站定。

    “不来了。”

    纪煌音看了看手中的花枝,那上头光秃秃的没有半朵梅花,而东方问渊手中的梅花枝却还红艳热闹。

    “早说了我打不过你。”

    东方问渊也收了手,微落眼帘看着指上花枝。

    是开得很好的一枝梅花,朱红颜色鲜艳明媚,然而最上头那一朵却被打掉了半片花瓣。

    若是她的内力再强劲几分,只怕这枝梅花要皆尽碎裂。

    东方问渊忍不住抬眸看向对面的纪煌音,她还在拿着那光秃秃的枝桠左看右看,完全没有注意到这打掉的半片花瓣。

    纪煌音说了不再比,东方问渊也没有异议,二人干脆利落地止了比试。

    纪煌音将那光秃秃的枝桠嗖地向下一掷,将它插在雪地里,摇了一回头,笑得大方又坦荡:“我输了。真是可惜,能看到东方公子精妙的剑招,却看不到东方公子精湛的画技。”

    东方问渊没有出声,只是执着梅花回到厅内,将花枝插回瓶中后又来到桌边拿起了笔。

    “我并没有说,要输了才画梅花。”

    纪煌音微感诧异,不过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便理了理衣裙也走进去,站到桌边看他画梅。

    东方问渊的手修长如寒玉,虎口却有一层薄薄的茧,那是常年习剑留下的。就是这样一双习剑的手,作起画来也流畅无比,落笔古韵十足。

    纪煌音静立看他作画,心中暗自点头。

    不愧是宋家之后,江南大儒亲自教导出来的人才,果然出手不凡,只是他这样文武双全,家世学识都是一流,又不是纨绔子弟,却为何无心于仕途功名?

    东方问渊专注着笔下动作,浓淡着墨皆是收放自如,梅花的枝干在他笔尖渐次生长,盘枝曲伸,疏朗秀挺,自有一种傲然风骨跃于纸上。而后笔蘸胭脂,点点红梅在雪白宣纸上绽放,是冷艳,是秀丽,是俊逸,一朵一朵各有姿态。

    他画得认真,旁人也看得认真。新春一夜大雪,此时厅外天光却也渐渐明媚了起来,不知不觉间有雪后晴光照耀。

    东方问渊画完了梅花,从随身锦囊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玉章盖在下角。

    “献丑了。”

    纪煌音看着这一幅梅花图,不住点头:“真是妙极,东方公子若是潜心钻研画技一道,只怕能成为下一个古意山。”

    古意山是大梁人人皆知的作画名家,其画作用笔淡雅意境飘逸,却颇有风骨。纪煌音以此称赞他,倒不尽然是奉承之言,东方问渊笔下的梅花着实俊逸而有铮铮傲骨。

    东方问渊道:“纪阁主谬赞了,我如何能与名家相比,今日不过取乐。”

    纪煌音还是坚持认为他画得很好,又不住口地赞扬了几句。

    本来东方问渊就画得不错,何况他还是玄音阁的送财童子,祖师大人自来擅长说好话讨客人喜欢,如此就更夸得毫不吝啬了。

    纪煌音看了那画作一会儿,注意到画角那方印章。

    这是一方私印,刻的却不是大名,似乎是东方问渊的字。

    “观明?”纪煌音忍不住念出口,“这是东方公子的字?”

    东方问渊迟疑一瞬,才道:“不错。”

    纪煌音将那两字在齿间咀嚼,想起书中典故,不觉笑道:“昔日庄子出游,尚且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公子不仅要问渊,还要观明,不怕心神太过耗费了吗?”

    东方问渊眼波震荡,望向面前低头看画的女子,声音里却依旧没什么情绪:“不过名字而已,没什么深意。”

    纪煌音只是微笑,没有再说什么。

    东方问渊却问:“纪阁主可有字?”

    “我?”纪煌音摇头,“我是个俗人,不通文墨,哪来什么字啊。”

    前世流离,没有人给她取过什么字,反而是各种假名用得多,换来换去的称呼不过是为了符合当下的各种身份。姓什么叫什么,她早不在意这些了,不过一个称谓而已,何况是字?她只知道,她本身是唯一不变的。

    东方问渊的目光掠过她嘴角漫不经心的笑,道:“纪阁主过谦了,若是不通文墨,何以说得出这些话来?”

    “我只是随口一说。”纪煌音耸了耸肩,脸上一副没什么所谓的表情岔开了话题,“这幅寒梅图我得叫人裱起来挂在山庄中,方不负东方公子今日美意。”

    纪煌音将寒梅图交给芄兰带下去。

    此时日已西斜,暖黄的阳光照射入厅,晕出一圈淡淡的金色。午后碧空辽阔,天气已变得晴朗,廊檐下滴滴答答有雪化的声音。

    纪煌音看着那屋檐水滴落似雨,天边丝丝胭脂晚霞,不由笑道:“果然是春天到了,昨夜风雪再紧,今日也皆可化了。”

    东方问渊顺着她的目光向外望去,青云山庄外,被大雪覆盖的远山起伏延绵,本是清寒生硬的线条在晚霞晴光下也忽而变得柔软起来,似乎已被这新年的春风渐次融化吹去。

    他忍不住收回那道远眺的目光。

    那道目光轻缓而隐秘,像一缕不由得谁控制的云烟,拂落在了前方宝石红衣裙的人身上,飘渺而过,然后随风散去了。

    此时他尚不知晓,这一缕飘渺的云烟往后还会落下许多次,在不同的地方,在同一个人身上,最后再也散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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