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辛巳年的初冬。

    此夜星辰晶莹如冰,而羽朝皇宫姝妃的居所启阳殿正是灯火通明。

    启阳殿金碧辉煌,内里更是布置得瑰丽华美。金砖霞纱被根根烛火一照,只让人觉得神妃仙子的居所也不过如此。

    启阳殿不仅华美,位置也是绝佳。由此而去皇上所居的乾和宫、宴聚的毓华宫,都不算远,可见羽皇对姝妃的宠爱。

    想当年,姝妃不过是一个出身寒微的小小舞姬,却能凭借出众的容色与惊艳的舞姿,一举赢得羽皇的宠爱,从此之后一跃成为羽朝后宫妃子,长年盛宠不衰。

    “娘娘,用力啊!就要出来了!”

    今夜的启阳殿内宫人们忙个不停,产婆婢女都在内殿助产,一众医官立在廊下等候吩咐,连上朝都不甚积极的羽皇也坐着銮驾深夜前来,在启阳殿中等候姝妃生产。

    这一年,羽皇已经是将近四十的年纪,膝下的皇子却并不多,只有一子一女。

    子嗣凋零,获宠了两年的姝妃终于为羽皇怀上了龙胎,羽皇对这一胎的看重,可见一斑。

    这是姝妃的第一个孩子。

    依附于姝妃的人,包括姝妃自己,都无比期望这是一个男胎。姝妃出身不高,没有任何母族背景,而羽皇渐老,又不是个长久之人。姝妃虽然受宠了两年,但羽皇新纳的美人也是一个接一个地抬进深宫,不曾停歇。

    谁能说得准帝王的宠爱可以绵延至几时?姝妃心里很明白,这些雨露之恩都是不可靠的,若她这一胎能够生得皇子,盛宠之下,后半生的荣华富贵才真算是不需要发愁了。

    只是许多事,往往事与愿违。

    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划破夜空,内殿里的宫女跑出来道喜:“恭喜皇上,是位公主!”

    羽皇一愣,旋即又笑起来:“好好好!公主也好!”

    羽皇高兴,在一片恭贺声中重赏了启阳殿的宫人医官们,而后进到内室探望刚刚生产完的姝妃。

    姝妃此时还很虚弱,听了是位公主忍不住失望,然而羽皇亲临探望,她少不得要做出些样子来。于是她柔弱而安和地扯出一个笑,意欲起身向羽皇请安。羽皇赶忙止了她起身,坐到她身边温言安慰,又赏了许多东西嘉奖她。做完这些,羽皇才想起叫人把公主抱来看看。

    姝妃也还没有见过自己生下来的女儿,她本来失望,又听了羽皇各种赏赐之下也未曾要给她加封贵妃,心中就更是难受,只不过面上撑着不表现出来罢了。

    然而公主一抱过来,不论羽皇还是姝妃,心态都从对这个公主可有可无,变成了怜惜珍视。

    刚刚出生的小孩总是会皱皱的,要养几日才好看。可是这位小公主一出生便是白嫩可爱,粉嘟嘟的小脸上一双乌黑的眼睛已经睁开了,滴溜溜地转。她方才刚刚哭完,此刻羽皇抱着她,她没有丝毫认生害怕之感,眨巴着双眼看着羽皇,竟然对他咧嘴一笑。

    “真是太可爱了!”

    羽皇见了这笑容,霎时觉得心头似被融化一般温软,对这个女儿油然而生一股怜爱之情。姝妃看过之后,也有同感,一时竟忘了那些荣华富贵的念头,只觉得这个女儿便是她的心肝。

    姝妃浅笑着道:“陛下这样喜欢她,不如现在赐她一个名字吧。”

    羽皇无有不应,只想了一回却想不出来,转而问她:“爱妃可有什么主意?”

    姝妃回想起自己初觉有孕那日,道:“臣妾怀胎之时,曾做过一个梦,梦中仙音渺渺,极为动听,不若取一个音字,如何?”

    羽皇点头,可随即又否定道:“音字不合皇族取名用字,不如就取一个同音的字,叫做云瑛,更合了美玉的寓意,爱妃觉得可好?”

    姝妃听了,自然无有不可。

    羽皇一子一女,云璋,云琼,如今这名新降生的公主,就是云瑛公主。

    云瑛公主自出生以来,便独得羽皇的珍视疼爱,再加上姝妃受宠,羽皇更是特许云瑛公主养在启阳殿,由姝妃亲自抚养。

    云瑛幼年之时,模样如同玉雪团子一般软糯可爱。而后她渐渐长大,面容间不仅深得姝妃的清艳柔婉之色,同时又自有一种聪敏俊秀的神态,比之姝妃更加独特,小小年纪已初见倾城。

    羽皇儿女不多,又都还年幼。为了皇子公主们的课业着想,羽皇特地选了一些亲眷大臣的子女来作为伴读,同在宫中博雅苑读书学习。

    羽朝皇宫从来都是说不尽的艳丽奢华,数不尽的富贵风流,就连宫苑花园也长年姹紫嫣红,各类名贵花种一茬一茬地开。这一盆蔷薇还未开败,那一从牡丹就已将它换了下来,总是要新鲜娇艳的才好。

    又是一年夏日绿荫的树影落在宫墙上,午后斑驳的光影里,一群衣饰华美的女子簇拥着一个小女孩从花木葱茏的长廊里缓缓行来。

    小女孩远远见到博雅苑庭院中一个少年正在把玩弓箭,便笑着向他飞跑过去:“修远哥哥!”

    随行的宫人们一边叮嘱着‘公主请慢些’,一边忙乱地提着裙摆追赶她,只是这女孩子实在机灵顽皮,回头沉声命令道:“不许跟来,都守在廊下。”便一下子跑得飞快,蹿到了少年眼前。

    “修远哥哥!”

    “公主殿下金安。”

    少年放下手中的小弓,依照礼制向她行礼参拜。

    少年名叫宋修远,如今也不过初初长成,行动间却是极为稳重,行礼问安一丝不苟。

    “别叫公主了,都说了没有外人在时,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那少年看她白嫩的脸庞因为夏日奔跑浮上一层气血的晕红,忍不住眼睫轻动,虽然还是行礼,嘴里却轻轻地叫了她一声:“瑛妹妹。”

    云瑛这才笑了:“这就是了,起来吧。”

    宋修远从地上起身,云瑛看了他手中的小弓便问道:“你是在学射箭吗?”

    云瑛此时不过八九岁的年纪,正是喜欢与人玩闹又有诸多好奇心的时候,而她的哥哥姐姐与她却并不亲近,尤其是她的姐姐云琼,一直都不满羽皇对她的宠爱,见了面从来都没有好脸色。

    云瑛并不在意他们喜不喜欢自己,反正在博雅苑里有的是人陪自己玩。就比如眼前的宋修远,待人温和有礼,学问又好,知道的东西也很多,会陪着她玩,会很温柔地回答她各种问题,云瑛几乎将他看作是自己的亲哥哥一般。

    宋修远是朝中内阁大臣之子,如今才十三岁,他在博雅苑中主要是陪着皇子读书。因为羽皇宠爱公主,特让年幼的公主们一起到博雅苑修习课业,这才与云瑛有了接触。

    宋修远握着手里的小弓,温和地道:“君子六艺,再过不久便要学习射术了,所以我想先自己练习看看。”

    博雅苑中一般是上午由先生教授课业,到了午后大多是自修。如今夏日炎炎,到了午间几乎没有人来这里,所以空落的庭院里只有宋修远站在树荫下摆弄这些东西。

    云瑛疑惑道:“要开始学习射术了吗?我怎么没有听夫子说起?”

    宋修远向她解释道:“此为男子的课业,瑛妹妹身为女子,不必学习这些的。”

    纵使是羽皇宠爱,特例让他们同席修学,然而再过一两年,云瑛长大,便会养在内宫之中,由女官教导,她自然是不必学这些的。

    没想到云瑛听了,却很不服气:“为什么身为女子就不能学?所谓君子六艺,又没说君子一定是男子,本公主虽为女子,也可以当君子啊!我偏要学!”

    宋修远听了她的话觉得好笑,但也没有反驳她,只是温柔地笑着:“瑛妹妹若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云瑛一听,当即喜笑颜开,一本正经地要他教她射箭。宋修远本来还以为她只是一时贪玩心起,不想她小小的一只,开步拉弓却是学得有模有样,脸上的表情极其认真。

    博雅苑的庭院里,两个还是孩子的人站在树荫中一个教一个学,无比认真,宫人们则远远立在廊下低着头。

    云琼从远处走来,一眼就看到了这一幕,眼中便浮起不快的神色。

    夏日的午后本就炎热,她专程赶来,就是想看看能不能和宋修远独处一会儿,结果却被云瑛捷足先登。

    云琼比宋修远小一岁,已是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宋修远清秀俊美,学业极好,云琼在与他同苑学习,不知不觉间便生了恋慕之心。

    然则云琼虽是芳心暗许,宋修远却一直恪守礼仪,不曾主动与她交谈。云琼贵为公主又总是自有骄矜,因此她做不出像云瑛那样自然天真的亲近举动。

    云琼平日见了宋修远,总是微抬了下巴淡淡地受他的施礼,至多问他几句课业上的话,便自持身份不与他多玩笑,因此两个人始终没什么太多的交集。然而她每每看了宋修远和云瑛亲密,都会忍不住生气嫉妒。

    云琼的母亲王贵妃,本是贵族之女,是以云琼出生之时也算颇得宠爱。然而姝妃入宫后,不仅她的母妃受了羽皇的宠爱,云瑛的出生更是分走了她这个独女的尊荣,满皇宫的人都未曾见过羽皇这样疼爱一个孩子,趋炎附势之下,云琼自然觉得不甘,对云瑛从来厌恶。

    若是云瑛能永远消失就好了。

    云琼看着庭院里云瑛小小的身影,不无恶毒地攥紧了拳头。她的母妃在自己的宫苑里也常常说类似的话——若是姝妃能永远消失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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