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瑛再次醒来时,已是三天之后了。她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枝荷。

    枝荷守在床边,见她转醒,高兴得又哭又笑。云瑛晕倒在古意山的茅庐外,幸而被枝荷及时发现捡回。之后云瑛连发了三天的高烧,期间气若游丝,枝荷一度以为她要撑不过去。

    枝荷说,自梁国一别,已近两月。她在宋修远的人护送下顺利返回羽国,而后依照云瑛的指示不再与宋修远联络,而是来到了古意山处静静等待。谁知没过多久,枝荷便听到了德昭公主叛国逃亡,死于郊野的消息。梁国以此发难责问,羽皇惶急之下大怒,命人将姝妃的尸首挖出来枭首示众,古意山也因此事病倒。一个接一个的噩耗接踵而至,枝荷只当至此再无希望,谁知云瑛又奇迹般地出现在了羽国。

    云瑛此间多有奇遇,只是此刻她没有心情与枝荷细说自己为何没有死,又是怎么逃回了羽国,只是挣扎着下了床,披上外衣去见古意山。

    古意山因为姝妃的事早已卧病多日,心中万念俱灰。此时他躺在床上,已是形销骨立,深陷的眼眶中,两颗眼珠无神地凝视着对面墙上的画卷。云瑛敲门进来,轻声唤他,他才终于有了些反应。

    古意山不过转头看了云瑛一眼便收回视线,他伸出枯瘦的手,指了指墙上的画:“这是《山雨夜谈图》,你的母亲在那……我终于画好了,只是她,再也看不到了。”

    墙上的画,山林远寂,夜雨淋漓,草庐中两个小小的身影同桌对坐,在萧瑟凄清的雨夜里点灯而谈,明明是分别之景,此处的落笔却莫名多了些缱绻怀念。

    云瑛凝眸看去,庐中一个小人儿的唇线上,有一点闪闪的金红光辉。

    那是金霞落晚梅的艳光。

    正是为了这一点艳光,当年夜雨中的两人,一个隐遁青山,一个奔赴俗世,从此音尘各悄然。

    十数年间,青山之内草木荣枯,青山之外,曾经的红粉佳人,却变作今日城头骷髅。

    “我没有给她想要的。”

    古意山已不再年轻的面容上,一双沧桑的眼仿佛望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雨夜中。

    “第二次了。”

    在持续的缄默里,古意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要把这些年的光阴都埋葬在叹息里。最后他只对云瑛说:“我有负你的所托。”

    云瑛将目光从画上移开,问他:“先生今后有何打算?”

    古意山没有说话,只望着画上的两个人。

    云瑛半垂了眼:“我知道先生心中哀痛,但这世上记得她名字的人也只有你我了,她已经走了,我不想从此之后记得她的人再少一个。”

    多一个人活着,就多一个人记得她的名字,她叫董雨施。

    古意山终究没有追随着画上的人一同离去,他将《山雨夜谈图》留给了云瑛,而后离开了羽国都城,从此远遁青山再不出尘世。

    后来,仰慕古意山的人曾遍访山林,只为求一点丹青,然而茫茫苍山间却探寻不到他的半点踪迹。

    也不知他何日生,也不知他何日死,更不知他葬于何处。只是后人访古,偶然寻到他的一二所住处,总会在那些茅棚里发现刻着‘董雨施’三字的牌位。

    这世上,他总是会记得她的。

    古意山走后,羽国都城下起了最后一场大雪。

    云瑛将古意山留下的画作交给枝荷,说自己要去一个地方。枝荷当即表示要陪她同去,云瑛却摇头不允。

    云瑛站古意山留下的《山雨夜谈图》前,手指抚过画上的小人儿,声音低哑:“此图虽好,却只能聊寄思念。要告慰她的亡魂,只有灭了羽国。”

    云瑛一顿,眼中冷光乍起:“我不会就这么算了!”

    枝荷早已不是当年宫中一味软弱谦卑的婢女了,她一把握住云瑛的手,坚定道:“公主,枝荷早已说过,不管公主要做什么,我都会站在您这一边!您要灭了羽国,枝荷誓死追随!”

    云瑛覆上她的手背,郑重道:“正因如此,我才需要你留在这里。咱们现在什么也没有,要报仇,我必须要先去找一个人,求他帮助!你放心,我会再回来找你!”

    云瑛说完,松开枝荷的手推门而出,头也不回地走远了,身影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青云山,她还有最后一个选择。

    这一场雪下得很大,云瑛却不肯退让地往青云山走去,雪还未积深,她要赶在大雪封山之前找到那位白衣道人。

    云瑛踏着深雪不知走了多久,只走到四肢麻木。她四周的山峦皆是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座山峰是青云山。

    青云山,究竟在何处?

    她已气力耗尽,终于撑不住,双膝一弯噗通跪在雪里,心中却似裹着一团烈火,无论如何也不肯熄灭。她越是力竭,这团火就越是猛烈,叫嚣着要烧毁一切,直要把她的肺腑都灼伤。

    云瑛被逼无法,咬着牙用麻木的手哆嗦着掏出怀中的玄玉玦,双手捧着举到头顶,对着高山苍天大喊:“此为玄玉玦,仙长在上,但请赐见一面!”

    她喊了三次,声音回荡在空寂的雪山之间。在第三次话音落后,有茫茫白雾自远处传来,飘飘荡荡。飘渺云雾里,船上的小道童向她走来。道童双指一抬,云瑛不自觉地站起,跟着他行去。

    在白雾里不知穿行了多久,云瑛进到一所小小的石砌道观内。观内烟雾缭绕,白衣道人正端坐在蒲团之上,他半阖着双眼,见了她进门,只淡淡道:“来了。”

    云瑛在他面前跪下,虔诚叩首拜了三拜,而后将玄玉玦捧在身前。

    “仙长曾说以此玄玉玦,可许我三件俗愿,如今我来许第一个愿望。”

    “何愿?”

    “我要变强。”云瑛抬起双眼,眸中精光湛湛,“我这副身体太弱了,仙长既说只可为自己求,那么就请道长传我法术,让我不再如此柔弱可欺!”

    白衣道人闭眼抚须:“若合于大道,自有万般道法可用。只是你耽于红尘,怎能使得动那些精微奥妙之法?凡俗之身,唯有凡俗之功可学。然而你已十五有余,又如此急色匆匆,必然是要求一个速成,那俗世的功夫都是童子功力,十年一剑,你如何可成?”

    “我相信仙长自有神通可供我习学!”云瑛却很笃定,“我不怕辛苦!朱泙漫学屠龙于支离益,三年技成,我也可以!”

    “屠龙之技?”白衣道人微微一笑,半睁了眼看她,“朱泙漫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你学此技,巧用于何?”

    云瑛抬起头来,眼中冷光若霜刃:“屠龙之技,自然用来屠龙!”

    白衣道人但笑不语。

    云瑛继续道:“当今羽国皇帝,虽持天子之剑,却无天子之德,若任由此人端坐天子之位,不知还要有多少人遭殃,我便要去屠他!”

    白衣道人淡笑一声:“不过外用其巧。且你此言中有不尽之意,你不仅为天下,更为你的私心。”

    云瑛沉默,无声地招认私心。

    那道人看着她,眼中半是悲悯半是叹息:“虽是私心,结果却也殊途同归。看来是天意如此,要你助此劫速完。也罢。”

    那白衣道人终于自蒲团上起身。他站到云瑛身前,伸出手指点入她的眉心,有一点金光自云瑛的眉心流入,顷刻游遍四肢百骸,而后又自眉心返回道人的指尖。

    “你为女体,本是阴柔之质,然阴阳不离,阴中之阴自有一点纯阳之性。我便传你一门天心正法,此法至纯至阳,至阴至柔,甚合女子修习。你若诚心,三年可得大成,到时若要论单人之力,俗世之中必然无人可与你抗衡。只是你方才也说了,皇座之人持的是天子剑,你万万做不到凭一己之力屠龙,还需得自行思量,如何去对付这一把剑。”

    云瑛向他叩首:“多谢仙长,我已记下。”

    白衣道人接着道:“我虽传你此法,却不会收你为徒。你我既非师徒,今后也就不必再拜我了。”

    云瑛半掩了目光起身:“我本俗世痴人,自然没有资格做仙长的徒弟,仙长肯传我功法,我已是感激不尽,哪敢奢望更多?一切全遵仙长吩咐。”

    白衣道人不再与她言语,自回蒲团上阖眼坐下。

    云瑛出了道人的石室,走到这所小小道观的正殿。

    正殿外,一片风雪簌簌,冷得彻骨。

    云瑛背对落雪,向着殿中神像跪下,握着手中的玄玉玦郑重起誓:“至此之后,我弃父所赐云瑛之名,只以此玄玉玦为姓,以音为名。”

    “我玄音,誓要学成屠龙之技,杀羽皇,灭羽国,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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