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煌音来到斟星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斟星楼华灯初上,独属于夜晚的热闹即将拉开帷幕。

    元铮还是在沧澜馆等她。

    纪煌音被领着过去,看随侍们都守在外面。入了馆内,不见元铮带有别的宾客,他也没有叫姑娘作陪,堂下只有几个舞姬伴着单调的竹笛声在起舞。

    元铮身着一袭洒金袍,懒懒地斜靠在主座上,一双微醺的桃花眼半睁着,说不尽的风流姿态。他手里还持着一盏酒,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舞蹈,见纪煌音进门才露出了一些笑意。

    “陵王殿下。”纪煌音上前行礼。

    “你终于来了!”他笑着招呼一身男装的纪煌音上前入座,“怎么现下才到?”

    纪煌音在他左侧下首的席位上坐下,道:“阁中临时有些麻烦事情丢不开手,处理完了才从山上赶过来,因而来迟了,请殿下见谅。”

    元铮今日似乎心情并不很好,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却还是柔声道:“是我之过,一时兴起就叫人递了帖子去请你,未曾考虑你是否得闲,倒叫你大老远从山上赶过来。不过你肯来,我已经很高兴了。”

    纪煌音浅笑道:“殿下大度,不计较我这般磨磨蹭蹭的,该是我高兴才是。”

    元铮道:“一直想约你来斟星楼宴聚,却不想今春事情这样多,直拖到如今桃杏都谢了,无花可赏也无人可邀,才得空前来。”

    他说着,饮尽盏中酒,沾了酒渍的唇角更显艳色:“也唯有纪阁主你,还肯赏我这个面子,前来赴约。”

    纪煌音连忙笑道:“殿下实在言重了,能得殿下相邀,到这斟星楼中偷得片刻浮生之闲,实在是我之幸,如何敢有赏脸一说。话说回来,殿下今日怎么得空来斟星楼?”

    元铮摇晃着手中的酒盏,眉眼微垂:“我本来也是个无用的闲人,最不缺的就是空闲。前段时间承蒙大皇兄看得起,托我帮他操持些千秋节的事情,哪知办得不好,惹了他不痛快,他近来便不太理我。父皇又因为千秋节没安排妥当,一气之下病倒了。我好不容易忙活了这一阵,结果却是哪头都不讨好,如今可不是更闲了吗?”

    纪煌音进门之时就注意到了他神色不快,原来他是在端王那位好兄长处吃了瘪啊。端王要他做事时是亲热异常,事情办砸了倒把他丢开了。

    不过听他语气,似乎极在乎熙帝的心意,他的自身利益又与端王息息相关,不像是会故设陷阱让端王一派受到打压。难道调换偶人一事,所作者另有他人?

    纪煌音一时不辨元铮言中真假,只得含糊道:“前几日是听得坊间传言,因是圣上龙体抱恙,千秋节只办了一日就停了,不想竟如此严重。殿下不需要入宫侍疾吗?”

    元铮摇摇头:“此刻都是皇兄们守在父皇床前尽孝道,我这个闲人就算是想侍奉汤药,那里也没有我站的地方。”

    元铮说完,嘴角带上了一丝苦笑。

    纪煌音忆起他在寿宴上献《贺寿图》的情形,这个排行最尾的皇子做什么都不敢与兄长们争锋,便宽慰道:“为孝之心,也不止是体现于病床前的一时一刻。殿下是纯孝之人,必然时时刻刻都心念长辈,圣上总会有所感知,还请殿下不要太过介怀于此事才好。”

    闻得此言,元铮略感安慰地向她笑了笑,叹了口气转而道:“不说这些了,没得扫兴。”

    他说着提起酒壶,取过桌上的空酒盏满斟了一杯放到桌案一旁,眼含柔情地望向纪煌音,道:“现下没什么外人,不必拘礼。你坐过来些吧,咱们随意说说话。”

    纪煌音听了,只得起身上前。

    主位的席面宽阔,但纪煌音只挑了个边上的位置坐下,与元铮隔了约有一人的距离。

    元铮幽幽地看着这宽约一人的距离,半晌低声道:“你一定要同我这样生分吗?你和观明他们相处的时候,也是保持着这样的距离?”

    纪煌音不知这位陵王殿下是吃醉了酒还是吃错了药,竟突然要拿东方问渊出来比较,只得小心回他:“殿下待我亲厚,我怎么会不知?虽是殿下让我不必拘礼,但尊卑有别,我如何敢太过僭越?因而该守的礼节,殿下还是让我守吧。”

    她说着又笑道:“至于东方公子,我与他不过是从前在江湖上略见过几次,哪里谈得上什么相处?再者即便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到底男女有分,何况他又身份尊贵,一向不爱同人玩笑的,我在他们这些人面前,只有越加恭敬的份儿,反倒是在殿下面前尚且还算放得开。”

    元铮听了她的回答,这才没有继续勉强她坐近,脸上也恢复了笑意:“说得也是,观明这人看起来是冷冰冰的,何曾愿意多理睬旁人?这么多年来,没见他正眼看过哪个女子,也就愿意搭理搭理小静那丫头了。”

    纪煌音心道:这还用说?他对心上人自然是不同了。

    元铮给自己倒了盏酒,看着堂下舞姿翩翩,声音中有些叹息:“有时候,我还真是很羡慕观明。”

    他十几年来每个月痛得死去活来,你还羡慕他呢?

    心中虽是这么想着,纪煌音嘴上还是问道:“殿下为何羡慕他呢?”

    元铮摇晃着酒盏,略带着促狭的笑意道:“观明可是都城第一美男子,得多少女子青睐,我如何不羡慕?”

    纪煌音微微一笑:“殿下不是说他除了林小姐之外,未曾正眼看过其他女子吗?可见有再多女子的青睐,于他也是无用的,那便也没什么好羡慕了。”

    此言一出,元铮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有些忍俊不禁:“是了,常听人说外头有多少小姐女侠如何如何地倾慕他,对他使手段,他从来不理。我一早就说了,这些姑娘们爱上他,那就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这一点纪煌音倒是很认同,想起从前自己那个败家徒孙,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便不禁与他一同笑了起来。

    二人笑过一阵,元铮忽而又低叹了一声:“其实我羡慕他的,并不是这些。”

    他看着盏中摇晃的美酒,浓丽的桃花眼含了过往的追忆:“记得幼时,我们曾同在博雅苑中修习课业。那时观明的课业最好,学什么都很快,他又行事稳重,颇通礼仪,授业的先生还有长辈们都很喜欢他。”

    纪煌音听了,便道:“曾听闻东方公子的外祖父是江南大儒,这些应该也有他教导的原故吧。”

    “观明确实是受他外祖父教导颇多。”元铮点了点头,“当年安国公刚把观明从扬州接回来,就把他送进了博雅苑中,他一来,课业便是遥遥领先。想他只在扬州外祖父家养了三四年,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竟也能表现得这样出色。”

    元铮语气中不无感慨,纪煌音想了想道:“所以殿下是羡慕他有这样一位外祖父?”

    “也算吧。”元铮带着酒气的笑容在暖黄灯光中俊俏得华美,“虽说安国公夫人去得早,但在世时对他很是疼爱,他的外祖父将他接去扬州后也是悉心教导,所以我很羡慕,观明有这样多人的爱护。”

    元铮将盏中摇晃的琉璃美酒饮尽,又倒了一杯:“其实当年,我和他还有小静,都是幼年就没了生母的。我们三个同在一处读书,又是同病相怜,说起来应该比别人更加亲厚才是,只不过大皇兄与三皇兄自小不对付,而我总爱跟在大皇兄后面,观明则是与三皇兄来往更多,便不太同我在一块儿。倒是小静,虽然是最年幼的,可是性子活泼可爱,不管是谁她都能处得来。”

    元铮说着叹了口气:“后来我们渐渐长大了,小静被接回家中管教,没了她在中间笑笑闹闹的,观明本来就性子冷淡,又不意入仕,又不爱与我们玩闹宴聚,我们就更加生分了。他在博雅苑中又陪读了一两年便回家去了,还能时不时到外头游历,这一点也令我很羡慕,能自由自在地闯荡江湖,结识各种各样的人,还能交到像你这样有趣的朋友。”

    纪煌音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看他一盏又一盏地喝着酒,堂下笛声似雪,他的神色也无比落寞。

    纪煌音忽然道:“殿下所羡慕的,真的只是他所拥有的爱护和自在吗?”

    元铮怔了半晌,忽然摇头:“不,我真正羡慕的并不是这些。”

    “那是什么?”

    “是安国公对他和他母亲的爱意。”

    元铮捏起桌上的一颗葡萄在指尖把玩,眯着半醉的眼看那些紫红的汁液顺着他修长的手指流淌而下。

    “你知道吗?国公爷虽然总是在城外清修,也不怎么管家里的事,但其实对他是很关心的。”

    这个纪煌音倒是清楚,前几日这位送财老爷还刚刚为了自己那冰山儿子专程上山找了她一趟,给她送了一次财。

    纪煌音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些流淌的汁水,问道:“那么他母亲是指?”

    元铮浅浅一笑,那笑容有些幽深:“观明这些年和国公爷不知为何闹得很僵,他又时不时出门漂泊在外,因而不知道国公爷在道观中一直供奉着他母亲的牌位。国公爷清修多年,不为自己求长生,只为亡妻求往生,倒是深情得很啊。”

    纪煌音的眼睫微颤,又笑着试探:“这样隐秘的事,殿下是如何得知的?”

    元铮捏了捏那颗葡萄,看着更多的汁水渗下来。他似乎醉得厉害了,笑容满面地高声道:“因为我很羡慕啊,因为羡慕,所以不知不觉就多打听了些。”

    他收起笑容扔掉那颗葡萄,汁水淌了一手,眼中却是恍惚的:“如果……如果父皇也能记得我的母妃就好了。我不求他日日祝祷,他哪怕能记得在母妃的忌日让人为她上一柱香,我也就满足了……”

    元铮抬起头来,看向纪煌音,那双浅琥珀色的桃花眼中,除了醉意还有浓浓的哀伤:“煌音,你知不知道,昨日是我母妃的忌辰,父皇康健的时候都不会记得,如今病了更是不会记得,这些年来,宫中从无人为她烧上那么一张半张的纸钱。你说,她会不会很伤心?”

    纪煌音看他眸中的琥珀几乎就要流淌而出,却又在下一刻生生忍了回去。

    像是有什么过往被这样的情绪触及,她不由得低声道:“不会的,不会伤心的。谁都不记得她,但起码还有殿下记得她。”

    纪煌音说话时半敛了眉眼,元铮便有些看不清她此时的神情。他失神地望着纪煌音,像是在求证,又像是在自问:“真的吗……”

    沉默一瞬,纪煌音抬头向他宽慰地笑了笑:“殿下还好好地活着,会记得她的忌辰,会记得她的名字,她若泉下有知,于亡母而言,这便是最大的欣慰了。她自然不会伤心的。”

    元铮低低地笑开,终于抵挡不住醉意,阖了眼卧倒在桌上,嘴里却还喃喃念着:“欣慰便好……欣慰便好……”

    纪煌音见他实在是醉得狠了,便将门外的随从叫进来,命他们服侍他回府。

    元铮走后,纪煌音让舞姬乐师们都散了,她一人站在沧澜馆内,怔怔地看着桌上那盏琉璃色的醇酒。

    那是元铮倒给她的酒,她一直没有喝。此时沧澜馆内寂静无人,窗外夜色沉重,她忽然走上前去端起这杯酒一饮而下,接着皱起了眉头。

    好苦。

    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这样的苦涩?

    纪煌音扔了酒杯,闭眼叹息了一声,独自走出了沧澜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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