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因沾染上血腥而变得沉重。

    毒蝎蛰伏于砂岩下,沙狐躲藏在洞穴中。

    苍白的月照着死寂的绿洲。

    赫塔莉安静浮半空,裙摆红纱轻动,被风扬起的发丝与星空同色。

    澄澈更甚月光的双眸打量着不远处戴帽子的少年。

    裸露在外的肌肤,洁白如瓷。

    她轻笑,“巴尔的造物,看起来是把不错的兵器。”

    如此轻而易举道出他的来历,人偶脸色阴沉下来,“兵器……呵,还真敢说啊。”

    “啊……是把脾气不太好的兵器呢。”

    镜之魔神故意挑衅,回应她的,是一记凛冽的风刀。

    她身形模糊了一瞬,像是施了什么魔法,风刃从她体内穿过,她却毫发无伤。

    不等她再说些什么,人偶的下一次攻击已经近到身前。

    两人迅速战到一处。

    纳西妲甚至来不及出言阻止,只能接住被抛下的艾尔海森,以草之元素力,探查他的身体状况。

    青光与银白在黑夜中交错,元素与不知名的力量碰撞在一起,发出的声响传出百里,周围的生灵都被震慑得瑟瑟发抖。

    数十回合后,人偶被少女寻到破绽,一把扼住咽喉,狠狠砸进了坚硬的岩壁中。

    乱石纷飞,非人之躯并未伤损,但闪耀着银光的棱形水镜锁住他的四肢,使他动弹不得。

    少女用探究的眼神,审视着他的躯体:

    “如此柔弱,不太像是巴尔的造诣啊。”

    柔弱。

    一个可憎可恶的评述。

    让人偶回想起他曾被抛弃的理由。

    愤怒在他蓝紫色的瞳眸中燃烧。

    神之造物,亦曾登神的身躯迸发出超然的力量。

    束缚在他身上的水镜被风之力斩断,周围的空气突然向他涌动,在他身前凝聚成可怖的风洞。

    赫塔莉安闪身后撤,一边敏捷地躲避他的攻击,一边嘴里啧啧道:

    “看来巴尔在锻造你时,加入了太多不必要的情感。”

    “呵,你就只会躲吗?聒噪的乌鸦。”

    人偶出言反击。

    “真是失礼啊。”

    赫塔莉安微微挑眉。

    “再怎么说,也应该是白鸽,雪羽鹭这类比较可爱的生物吧?”

    幼小的草王突然插入他们之间,中止了这场逐渐演变成口舌之争的较量。

    “艾尔海森的状况很不好,有一股强横的力量正在他的体内肆虐。”

    “啊……如此脆弱的凡人之躯。”

    赫塔莉安毫不意外。

    “你能救他。”

    纳西妲语气肯定。

    “救他?”

    赫塔莉安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身为智慧之神,你难道不知道那股力量的来源?”

    “我知道。”

    纳西妲神色没有一丝动摇。

    “它来自爱欲之魔神卡尔摩迦的诅咒,罗厄若度,能让受诅咒的双方对彼此产生无法抗拒的爱意与欲望。卡尔摩迦曾用它为自己的信徒缔结永恒的婚约。”

    “你知道,竟还向我提出‘救他’的无礼要求?难道你认为,我会和一个短生种缔结婚约?”

    赫塔莉安嘴角扬着清浅的笑意,但浅色双眸却在月光下折射出近乎残忍的冷漠。

    “但罗厄若度在未结成前,会不断侵蚀宿体的力量,即便是魔神,也无法抵抗,不是么?”

    纳西妲定定地看着不远处气定神闲的少女。

    “艾尔海森虽然是个人类,但正因他是人类,你不用担心诅咒结成后,永生永世都无法摆脱,反而可以借此暂时摆脱诅咒的侵蚀。”

    赫塔莉安不以为然,“我已与它共存千余年,岂会在乎区区几十年的喘息。”

    “几十年虽短,但我能为你找到解决的办法。”

    纳西妲尝试画饼。

    赫塔莉安看着眼前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身形,神情复杂:“千年以前鼎盛时期的你尚且无能为力,如今的你失去了大部分力量,倒是敢口出狂言了。”

    “……”

    她曾为了这件事找过曾经的自己。

    纳西妲完全没料到。

    一时有些尴尬。

    赫塔莉安轻笑起来,“别白费口舌了,布耶尔。你知道这不可能。”

    她短短一句话,判了艾尔海森「死刑」。

    纳西妲心中焦急,却无可奈何。

    她失去太多力量了。

    即便能读取世界树中的知识,但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找到拯救艾尔海森的第二条路。

    她失去了太多的力量。

    以至于,面对一位实力强大的魔神,即使自己身为尘世七执政,能拿出来的筹码也屈指可数。

    “我请求你,赫塔莉安。”

    智慧之主,草之王,须弥的主宰,不得不在远古的魔神面前,低声恳求。

    但魔神不为所动。

    “我见过太多虔心至诚的祈求者,你的请求不值一提,布耶尔。”

    一旁的人偶冷哼:“何必跟她多费口舌,要达成目的,手段可不止一种。”

    “一个弱小无力的神,和一个神造的残次品,真是大言不惭。”

    赫塔莉安嗤笑一声。

    凌厉的风矢浮于空中,人偶冷冷道:

    “你尽可以试试。”

    小吉祥草王并未言语,以沉默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赫塔莉安看着他们,若有所思。

    “不过是个代理贤者而已,至于吗?”

    “无论是作为贤者,还是须弥的子民,他都对我至关重要。”

    纳西妲言辞坚定。

    赫塔莉安不畏与他们一战。

    以她的实力,甚至没有战败的可能。

    只是,即便眼前的智慧之主再弱小,她也是魔神战争的胜利者,更是天空岛认可的草之神。

    万一不小心将她杀了,那麻烦可比区区一个附身人类身上的诅咒大得多了。

    得不偿失啊。

    镜之魔神垂眸沉思,她身后黑暗可怖的天幕上撒着冰凉的月光,隐约能看到遥远的天空岛的轮廓。

    最终,她选择妥协:

    “我可以救他。不过,你要拿什么作为交换呢?”

    她态度缓和,纳西妲也松了口气。

    “你有什么条件?只要我和须弥可以满足。”

    “无论什么条件?”

    赫塔莉安饶有兴致地看她的脸色。

    “哪怕是草神的王座?”

    纳西妲:……

    赫塔莉安轻笑,“别紧张,玩笑而已。我可没兴趣当什么所谓的神明。”

    “七神的位置并非我能给与,你还是说说别的吧。”

    纳西妲认真道。

    “真是位善良负责的好神明。”

    明明是夸赞的话语,被她说出来,莫名像是讽刺。

    “既然如此,我答允你的请求。条件么……”

    赫塔莉安故意停下,假装思考。

    等纳西妲心中愈发忐忑,她才缓缓道:

    “等救了你的子民再说吧。”

    纳西妲悬起来的心没有落到实处,也只能答应下来。

    艾尔海森被安置在干净的岩石上,脸色苍白如纸,更衬得额心咒文如嗜血之虫。

    凶悍的诅咒正在贪婪地蚕食他血脉中的力量。

    “罗厄若度之咒的反噬竟然这么严重么?”

    纳西妲心中疑惑。

    “普通的罗厄若度不至于如此。”

    赫塔莉安肯定了她的猜测。

    “但他体内的诅咒被人修改过,更加霸道,并非人类可以承受。要不是德洛斯之书的保护,他早就被榨干了。”

    “那接下来该怎么做?”

    纳西妲非常清楚被过度反噬的后果。

    “别急,我会告诉你的。”

    赫塔莉安慢条斯理道。

    “首先,他必须和我缔结婚约,如此才能让罗厄若度之咒变得稳定,不再吞噬他的力量。但即便缔结了婚约,这具人类的躯体依然无法承受诅咒之力,必须将我的部分真身封入他的体内。”

    “部分真身?”

    纳西妲没想到会是这种解决方法。

    “是啊。我以魔神之尊,与微渺人灵缔结婚约;以一片真身,换区区一个人类的性命。而你,将来必然要回报我同等价值、甚至更高的条件。怎么样,救么?”

    赫塔莉安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的神色。

    没想到纳西妲几乎没有犹豫:“救!”

    “……该说你贤明还是愚蠢呢?”

    赫塔莉安顿了顿,看她丝毫没有反悔的迹象,只好摊了摊手,

    “好吧,既然如此,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纳西妲道:“去我的净善宫。”

    赫塔莉安颔首同意。

    于是纳西妲领路,赫塔莉安用红纱裹住艾尔海森,被纳西妲称为“阿帽”的人偶带着早已昏迷的赛诺,几人快速朝着须弥城的方向飞去。

    月上中天时,一行人降落在净善宫前。

    纳西妲将赛诺交由风纪官照顾,他身上的伤已经被治愈得差不多了。但意识中的疲惫还需更多时间的恢复。

    殿门打开,赫塔莉安跟随纳西妲的步伐,从容踏入殿中。

    这座建立在圣树之上,与古老的枝干融为一体的宫殿洁白而典雅,闪烁着草木之灵的窗杦泻入一层薄薄的月光。

    艾尔海森被安置在宫殿中间的王座上。

    赫塔莉安打量着宫殿中的雕塑与花纹,由衷赞叹:“须弥的工匠颇有水平嘛。”

    “虽然设计和建造这座宫殿的设计师早已离世,但我想,她一定很高兴得到你的肯定。”

    纳西妲如是说道。

    赫塔莉安却笑着调侃:“是啊。作为宫殿,它奢华端庄;作为关押神明的牢笼,它坚不可催。无论如何,都会让人赞叹。”

    “只是一段经历罢了。”

    纳西妲对她的取笑并不懊恼,轻声细语地反击道:

    “相比德洛斯之书中的千年岁月,这里的五百年确实称得上舒适。”

    “……我那是自己的选择。”

    “被人囚禁,或是作茧自缚,有什么区别呢?”

    纳西妲笑眯眯。

    “好吧。”

    和智慧之神斗嘴显然不是个明智的决定。

    赫塔莉安转移话题:“我们还是去看看艾尔海森吧。”

    可怜的艾尔海森这辈子没做过这么疲惫的梦。

    无数诡异的画面如同洪水将他淹没,古老的宫殿,陌生的城邦,华丽的宴会还有血腥的战场。

    他是新生的幼儿,是勇猛的将士,是孱弱的老人,是旷野里的一座孤坟。

    他听见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高歌,有人嘶吼。

    混乱的,嘈杂的,难解的,拉扯着他的意识,让他近乎崩溃。

    但是,一股温暖、轻盈的力量,一直环绕他的身边,抚慰着他快要断掉的神经。

    可惜,那一点力量实在太少,太少。

    “分离真身很危险,布耶尔,我需要你的帮助。”

    赫塔莉安已经做好了准备。

    纳西妲也认真起来,“好的,阿帽会照看我们。”

    一直安静的阿帽嗤笑一声,“我可没说过。”

    赫塔莉安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对纳西妲道:“巴尔的造物竟会落在你的手上,其中想必有很多有趣的故事。等解决了这个麻烦,我们可以边喝酒边聊聊。”

    话音刚落,她又补充:“啊,忘了,你现在应该喝不了酒。那改成喝茶吧。”

    纳西妲爽快道:“无论是茶还是酒,我都乐意奉陪。”

    “喂喂,这是我的事吧?”

    人偶不满道。

    可惜没有人理会他。

    比月光更皎洁的光芒从镜之魔神体内溢出,照亮了整座净善宫。

    人偶双手抱胸,不善的目光紧紧盯着光源中心。

    那是一朵形状奇怪的花朵。

    被白光笼罩,看起来并不清晰。

    花瓣是棱形的,隐隐有水光波动。

    赫塔莉安的眉头紧皱,冷汗爬上她的鬓角。

    极度的痛苦中,一片花瓣正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缓缓从花朵上剥落。

    等花瓣彻底分离,纳西妲伸手,纯净的草元素力接过那片花瓣,裹挟着,送入艾尔海森的眉心。

    过程很简单,但每一步都需要十分小心。

    花瓣化作水镜,彻底溶入艾尔海森的身体,纳西妲缓缓松了口气,看向旁边脸色苍白的赫塔莉安。

    “你还好吧?”

    纳西妲轻声问。

    “嗯。”

    赫塔莉安几不可闻地答道。

    她伸出手,纤白如玉的掌心被锋利的水镜割开一道口子,鲜血涌出,凝成细细的血线,没入艾尔海森的体内。

    青年俊秀的眉头逐渐舒展,苍白的脸色变得红润。

    他在梦里,终于找到了那股力量的源头。

    轻盈,温暖,仿佛无尽黑夜中的一轮明月。

    鲜红的咒文在赫塔莉安额间显现,又很快,和艾尔海森眉心的咒文一起,变得黯淡,最终消失不见。

    她疲惫不堪地收回手,掌心的伤口自行愈合。

    “好了。”

    她说。

    “婚约已经结成,再过一会儿,他就能醒过来了。”

    “多谢。”

    纳西妲道。

    “交易而已,谈不上谢字。”

    赫塔莉安的脸色在几个呼吸间,又恢复了往常的红润。

    “那么,你的条件是什么?”

    纳西妲问道。

    “还不急。”

    赫塔莉安再次打马虎眼。

    “等我养好伤,咱们再谈。”

    纳西妲语气温和地道歉,“是我考虑不周了。剥离真身的损伤不是一朝一夕可以修复的,我可以帮你疗伤。”

    “以你的神力?”

    赫塔莉安打量了一眼刚到自己胸口的小小神明,摇头笑了笑。

    “还是算了吧,我自己就行。”

    纳西妲于是转而邀请她在净善宫静养。

    但魔神依旧拒绝了。

    “我可没有在其他魔神巢穴中安眠的嗜好。”

    “那……”

    纳西妲还要在说什么,被赫塔莉安打断了。

    “放心,在养好伤之前,我不会离开须弥。你有任何想要了解的问题,都可以留到下次再谈。”

    她说完,摆了摆手,身影彻底消失在净善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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