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寂野这个寒假在一家融合菜馆做服务员,从上午十一点干到晚上十二点,因为是兼职,所以工资只开到六十元一天。

    他手头还差两千块钱就能给杨萍换一辆新的电动三轮车,所以不挑什么活,都愿意干。

    这一个月,他又是端菜又是洗盘子,连除夕都是深夜两点才回到家。

    谁知临到结工资的时候,对方却赖起账来。

    那天他在下班后用前台收银的电脑,远程操控帮林鑫破了个病毒,不过两三分钟的时间,竟被老板揪住不放,没给工资就把他开了。

    陈寂野来要了两次账。

    第一次等了一天也没见到老板,经理把他送出门,边抽烟边老成地点他:“你以为你这钱能要回来啊,你还没看出来吗,老板哪是嫌你用电脑,那是嫉妒老板娘对你犯花痴。”

    老板娘比老板小十岁,才二十出头,就比陈寂野大几岁。

    之前也有人对陈寂野开玩笑说,老板娘的眼神总往他身上打转,还说老板娘之前不常来店的,自从他来了,她才每天都来。

    这些话陈寂野没在意过,他这人一贯话少,只顾干自己的活,和老板娘打的几次交道,也都是说“嗯”“好”之类。

    直到他第二次,也就是昨天来要账,却被摁着打了一顿。老板骂了句“小白脸”,他才回过味来,原来经理说得没错。

    不过还好,老板撒完火就把工资给他了。

    薄薄几张纸,砸在身上还挺疼。

    陈寂野把皱皱巴巴的钞票一张张捋好,塞进兜里,钱到手了,挨一顿打而已,就当松松筋骨。

    他打算去吃一顿热乎的,远远看到兰州拉面的招牌,就走了进去。

    男孩子吃饭总是不拘小节的,加上他饿了一天,狼吞虎咽的时候没注意,突然被呛了一下,差点把肺咳出来。

    正当他快喘不清的时候,一瓶水放在他的桌子上。

    他看到一双纤细白皙的手,抬头,面前是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女生。

    她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腰际,一张巴掌大的脸,皮肤白而细腻,眉毛淡,睫毛长,一双大大的杏眼,好似装着故事般沉静而温柔。

    第一眼就觉得这是个文静、内敛、书卷气很浓的人。

    她把水放到他面前紧接着就去结账了。

    他的目光跟着她。

    她穿了一件麦色羽绒服,鼓鼓囊囊的很厚实,可她瘦,所以看上去还是十分轻盈纤细。

    她在和前台讲话。

    普通话里透着一丝吴侬软语。

    陈寂野想到了什么,思绪飞远。

    想了想,他起身离开,快走到路口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面馆熟悉的招牌在夜色中荧荧发光,而女生恰好从店里出来,往对面的马路去了,小跑着赶还剩八秒的绿灯。

    他转身,没有方向地走了一会,才把那瓶矿泉水打开,仰头喉结滚了几下,半瓶水就进了肚子。

    也没注意是从什么时候止住咳嗽的。

    当晚他找了家便宜的旅馆住,大概是身上的伤过于疼了,到凌晨四五点才睡着,睡了三个多小时就醒了。

    退房之后他去坐公交,老远就看一个女生,推着个快赶上她腿长的行李箱轰隆隆往前走。

    说来也巧,她刚走到站台,车就来了。

    她随人流上车,有人接二连三地插她的队,她也不生气,不紧不慢被挤到最后一个上车。

    陈寂野看得皱眉,走到车门口才发现她还堵在上客区。

    原来是没带零钱。

    他兜里正巧还有四枚钢镚,叮了咣当带着也不方便,干脆连她那份也付了。

    手机在口袋里振动。

    他在就近的座位坐下,掏出手机,一看是孙成熠问他在家吗,想去他家里拿作业抄。

    他回复:【一张卷子十块。】

    孙成熠发了个问号过来,又说:【上回不还五块吗,你涨得也太猛了吧,兄弟的钱你也黑,你还是不是人?!!!!!】

    陈寂野压根没想理他就退了出来。

    与此同时,他感到胳膊上传来轻柔的触感。

    转脸只见她一双沉静的眼,定定望着他:“刚才谢谢了,我把钱转给你吧。”

    礼貌,客气,又拘谨。

    陈寂野本来想说,不用了,就当还你昨天的水钱。

    余光向下,看她连扫码页都打开了。

    他沉默了片刻,解锁了手机。

    看到手机上弹出来的微信名片,林最一愣。

    她原本只是打算扫码把钱转给这个人就好,谁知他给她的不是收款码,而是添加好友的二维码。

    看他神色如常,林最也不好说什么,又觉得这件事本身也没什么大不了,就点击了添加好友。

    他很快通过。

    她很快转钱。

    他很快收款。

    还完这个人情,林最才想起点进他纯黑的头像看一眼。

    他的昵称叫“野”。

    这个字能和他的脸对上,林最这么想。

    他的朋友圈是一条横线,应该是把她屏蔽了,林最这才想起应该把他分组,她点开“标签”,把他移动到【萍水相逢】这一组。

    然后林最就刷起了朋友圈。

    谁又因为起不来床和妈妈吵架了,谁又买到了好吃的泡芙,谁又在为赶完作业而炫耀……刷到后面,李斯盛狂写了五六条动态,原来是因为天气被滞留机场而在骂街。

    看到同学和朋友们的动态,林最有种很恍惚的感受。

    昨天到现在李斯盛和纪雅舒都有联系过她,她表面回复如常,实际却在为她瞒着他们离开宁市而深深内疚。

    她已经开始想念学校的老师和同学。

    想到李斯盛和纪雅舒知道她离开的反应,想到褚妈煲的汤,想到被她丢在家的孤零零的那架钢琴,还有一直很爱护她的钢琴老师梁老师……说不难受是假的。

    毕竟和过去切割,就像剥开一层皮扔掉。

    林最摁灭手机。

    告诉自己不去看,就不去想。

    公交车在停了七次后终于到站。

    林最看到路口的大石头上刻着早已掉了红漆的三个字“花楼镇”,起身时不忘对里面的男生说了句再见。

    陈寂野略一点头。

    下车之后,路边不少三轮车师傅都围上来。

    陈寂野的电动车就在公交站后面的树下放着,见林最被一群老头包围,他看了眼自己的后座,蓦然想到刚才在车上,他不经意一偏头,恰好看到她把他移到【萍水相逢】。

    他拍了拍座位上的灰尘,没再逗留,骑上车子,加电走远。

    ……

    林最最终还是没招架住。

    师傅们揽客太过热情,她又听说去村里只要五块钱,便默默看了眼自己的大箱子,跟一个可以手机支付的师傅上了车。

    上车之后,才发现这辆电动三轮的后面还贴了张纸——“接送孩子,家庭自用”。

    她一时失笑。

    不过五分钟就到了外婆家门口。

    林最眼前一亮——门是半开的。

    这说明家里有人。

    然而很快,她眼里的光就像蜡烛骤然被吹灭一样黯淡下去。

    林静死得太过突然,又正逢春节,林华正怕外婆过来质问,就借口老人家年纪大了承受不住打击把事情瞒了下来。

    林最也知道外婆这两年身体不好,便默认了林华正的做法。

    这也是为什么她会在投奔外婆之前,考虑了一夜的原因。

    而现在她来了,就必须把真相告诉外婆。

    这太残忍,无论对谁。

    林最在门口踌躇许久。

    这时有辆三轮车从拐角处驶来,在她面前停下。

    这车是摆摊用的,能看到后面有一个小吃架子,摆满了串好的炸串,用透明塑料袋盖着,两侧的塑料玻璃上贴着红字“炸串□肠,□筋面米线,□皮京面”。

    有的字已经掉了,还有的字掉了一半,凉面成了京面。

    不仅招牌上的字掉得差不多,塑料玻璃发黄,连车把都是歪的,一个车灯的透明罩没了了,另一个干脆连灯泡都碎了。

    骑车的是一个女人,黑色的棉袄外罩了一件红黑格子的长袖围裙,个子不高不矮,贴耳短发,皮肤黝黑,皱纹横生,有点胖,主要是肚子大。

    她在车上的时候就觑了林最好几眼,这会下了车,更是直勾勾盯着林最瞧。

    林最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

    她却一笑:“你是森森吧。”

    林最没想到这个人认识她,甚至还直接喊出了她的小名,她有点懵地点点头。

    “哎呀我就知道不会认错,你长高了,头发也长了,可真漂亮!”女人皱纹一深,惊喜地笑起来,林最注意到她的牙齿很白。

    林最明白过来,女人以前见过她。

    她小时候几乎每个月都会跟林静回老家看外婆,只是上初中之后时间不如小学时自由了,就来得少了。

    她从小就怯生,来这里也基本不怎么出门,所以几乎不认识村里人。

    对方认识她,她却对对方一点印象也没有,礼貌问:“嗯,我是森森,不知道该叫您什么。”

    女人笑:“你叫我婶子就行。”

    林最接着便叫了声:“婶婶好。”

    女人又说,“你长大之后来得少了,咱们也没见过几次,怪不得不认识。”

    林最听出她在为自己找补,便敛眸笑了笑。

    女人继续道:“但是你姥姥经常把你照片拿给我看,你和同学去香港,去海边,还有你弹钢琴的视频,我让我儿子看,说你这么优秀,让他向你学习呢。”

    女人的话勾起了许多回忆,林最淡淡一笑,说:“不敢当的。”

    “谁呀。”

    许是听到门口叽叽喳喳说话的动静,外婆突然从厨房那屋走出来。

    外婆似乎瘦了很多,身影单薄,齐耳的白发上戴了一根黑色的发箍,神情如她的名字“如慈”那般,和蔼慈祥。

    看到门口有人,外婆停了下来,眯眼打量林最半天,似乎是看不真切,又问了声:“谁?”

    林最答:“……我。”

    旁边那女人一笑,反而收住了所有的话,默默把时间交给祖孙两人。

    外婆一脸疑惑地走近,走到能看清林最的距离,霍然怔在原地。

    林最有些心酸,柔柔一笑,叫了声:“外婆。”

    这两个字有些哽咽,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倦鸟终于回巢的踏实。

    外婆似乎没听清楚林最的话,她先是怔了几秒,旋即又惊又喜问道:“小静,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给妈妈打个电话?”

    林最蒙了。

    好像有一列火车迅速碾过她的身体,她一路上建立的信念瞬间被撞了粉碎。

    又好似大雨兜头而下,一道闷雷准确地劈进她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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