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天子寿诞。

    “宴会晚上戌时开始?”

    李星鹭穿着全套绯色袍服、乌纱帽端正地戴在头顶,甚至刘海与碎发都别到脑后,可谓是来到这个世界至今最正式得体的一次打扮。

    沈舟云一边将她牵上马车,一边点头回应:“没错,戌时整点开宴。”

    “那我们为什么要在未时七刻就启程进宫呢?为了在宫里呆站两个时辰?”

    她在车厢左侧落座,同时不忘抱怨这种类似开会要求提前半天到会议室等候的行为。

    沈舟云耸了耸肩,他也里外套着三品大员的紫服,显得身姿格外挺拔周正:“若是寻常达官权贵办这种宴席,我既不想浪费时间等候开宴,又不好与主人家一起踩点到刻意打脸,就一概拒绝赴宴,但像是陛下与公主主持举办的宴会却无法这般处理,更何况是陛下的寿宴。”

    皇帝的寿宴当然无人敢迟到甚至踩点到,但也不必提前两个时辰候场吧?

    更重要的是,皇帝寿辰,百官可得一日假期——除了李星鹭,因为她必须在今日之内撰写完成章轩一案的卷宗才算彻底结案,为此她早起到空荡荡的大理寺奋笔疾书三个时辰,回府后又匆忙整装准备启程,完全错过午饭时间。

    一日两餐没有问题,但两餐之间间隔五个时辰就有些折磨人了,何况宫宴,与皇帝、权贵和文武百官共处一殿,食物只是摆设,互相客套奉承才是主菜。

    想到这里,李星鹭不由蹙眉叹气:“早知道我就随便买点吃的垫肚子……”

    “没事,我都给你备好了。”

    沈舟云却掀开车厢后侧的椅子,从中取出一个食盒,盒里装满了花生酥、芝麻糕等糕点。

    她又是诧异又是欣喜,不仅因为沈舟云贴心地提早备好了糕点,还有——“全是我爱吃的。”

    与沈舟云相识以来,她多数时间都是随着同僚们一起进餐、有什么就吃什么,不曾刻意挑食,唯有在赶路时才按照自己心意选择过食物,没想到这样也能够被他记下她在饮食方面的喜好。

    正恍神间,沈舟云伸手拿起一块花生酥,她以为他也想要在进宫前吃点东西果腹,直到那块糕点与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一同递到她唇边,她才意识到他的喂食对象是自己。

    “我自己来就行……”

    李星鹭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抗拒,她从年幼时能够挥动筷勺起就不需要别人喂着吃饭了,更别提长大以后。

    但是在她说话之际,沈舟云已经趁势将糕点塞进她口中,事后又一本正经地解释道:“着装整洁是出席宫宴最基本的礼节,而这些糕点容易掉渣,为免你自己吃的时候弄脏袍服,我一只手喂你、一只手在你下颚垫着更为方便。”

    香酥糕点被她咽下腹中,于是有了接下来的一次次喂食。

    沈舟云生有薄茧的指节几番触到她柔软的唇瓣,这还能归咎于难以避免,可是当她不小心轻咬到他的指尖后,一切动作就变了意味。

    唇瓣被轻柔地摩挲着,她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愈发灼热,以至于她怀疑如果稍后无需入宫、无需保持着装整洁,沈舟云或许早已凑上前吻她。

    “我吃芝麻糕吧,不会掉渣。”

    在事情变得失控之前,她终于态度坚决地驳回了沈舟云继续喂食的行为,转而自己捧着糕点小口吃了起来。

    等马车驶至皇城,李星鹭已然有七分饱,从宫门走到举行宴会的金銮殿相当于消食一般,望见前后走得气喘吁吁的宾客们,她还颇有些不理解。

    金銮殿远比她所见过的任何一座殿宇更加宏伟宽广,即便汇集了文武百官与宗室权贵也不显拥挤,但这意味着她没那么容易找到自己的席位。

    所幸她在查案过程中翻阅过六尚局对于这场寿宴各项安排的文书,知道同部门的官员分作一列、按品阶从前往后落座,也就是说她只需要找到大理寺的同僚们。

    一个眉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中年男人进入她的视野中,她提步走到对方身后落座,同时没忘记客套地与其打个招呼:“申寺卿。”

    新任大理寺卿申千帆应声转身,朝她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李少卿来了……这位是——沈府尹?”

    李星鹭惊愕地侧眸望去,她以为沈舟云应该到更前排、属于京兆尹的位置上入席,却只见到他姿态从容的坐在自己身旁。

    沈舟云与申千帆不冷不淡地寒暄了一会,后者很快就识趣地回身不再多言搅扰两人。

    “沈大人,你的位置肯定不在这里……”

    李星鹭抓住机会附在他耳边低声私语,试图劝说他回到他原本的席位上。

    但是沈舟云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他只轻描淡写地表示:“我打听了这位置的主人,吩咐门口的太监在其来时直接将对方领到我的席位上,我的席位靠前、周围坐的都是达官权贵,想必对方会很乐意。”

    她张了张口,却又深知沈舟云在某些方面的固执,最终只得无奈地由着他。

    殿室四周被敬酒说笑的声音充斥着,李星鹭以为的呆站着或者干坐着两个时辰并不存在,因为这场社交大戏的主人公身份逐渐落到了她身上。

    以户部尚书甄方絮为首、朝堂上的女性官员依次来到她席位前与她碰杯谈话,期间沈舟云除却提醒她每个来人的身份之外,全程都像个花瓶一样陪在她身侧没有开过口。

    但轮到一些男官到她面前敬酒,沈舟云就不再保持沉默了,尤其是一些长相较为清隽俊俏的,在她席位前停留不过三秒钟就会被沈舟云极具压迫感的脸色与气场吓跑。

    “这可是陛下的寿宴,你莫要摆冷脸,以防给他人留下话柄……”

    李星鹭不在意沈舟云赶跑那些男官的行径,毕竟资历老或是地位高的男官多数年纪较大、不会愿意主动来与她这个朝廷新秀拉关系,因而方才敬酒的都是非必要笼络的年轻小官。

    可是她在意沈舟云的神情态度是否会给人留下话柄,原书中他就是被政敌的一句句攀污之词给硬生生毁掉、头也不回地走上黑化之路。

    沈舟云并不清楚她的心思,只是似乎很受用她的关切:“别担心,陛下知道我是什么脾性,何况我坐的席位又不靠前,没有败他兴致的机会。”

    此言一出,她才难得意识到沈舟云与宣文帝的关系并非如同寻常君臣一般生疏,他丧亲之后在孟贵妃膝下被教养,与宣文帝和长公主定然时有往来,两人或许就像长辈与家中小辈一样。

    但当沈舟云得知宣文帝是间接害死他双亲的主谋之一时,他连忠君之心都抛却了,更别提将其视作敬重的长辈,他只怕恨不能咒宣文帝去死。

    心中浮起些许哀怜,李星鹭给自己和沈舟云倒了一杯酒,示意他举杯与她共饮,而沈舟云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顺着她的意思照做了。

    在两人放下酒杯之后,似是戌时将至,终于有大人物开始进场。

    最先入座金銮殿上方一列席位的是‘黄昭仪’和小太子,随即款款而来的是仍旧戴着面纱的‘孟贵妃’。

    见到这两个冒牌货紧邻着坐下,李星鹭感觉到一阵荒唐与讥讽。

    “寿康长公主到!”

    长公主驾临的排场更是非同寻常,殿中至少一半的宾客起身恭敬行礼,李星鹭也第一时间效仿。

    她悄然抬眸时,长公主恰好从面前走过,对方身后还跟着一位姿容异常俊美的男人,能被带着出席宫宴,想来这男人只能是那位出身殷家的正室驸马。

    毕竟是公主的男人,李星鹭不敢多看,感叹一句公主平时吃得不错之后,她就收回目光重新落座。

    然而刚沾到椅子的边缘,殿外一道‘陛下驾到’的通报声又让她立刻站起身,与周围所有宾客一同礼节标准地跪伏在地。

    “众卿平身。”

    一身明黄龙袍、头顶黄金冕旒的宣文帝径直朝着金銮殿的主位走去,随意挥了挥手免去殿中众人的跪礼。

    这场宴会举办的目的是庆贺天子寿辰,那么开宴之后的首要环节自然是祝寿、即说上长篇大论的吉祥话。

    “往年祝寿都是先由陛下的亲眷起头,再到宗室、权贵……文武百官是由各属部门的上官代为发言,否则要是每个宾客都轮番起身祝寿,宴会举行到明日都无法结束。”

    沈舟云压低声音在李星鹭耳畔介绍寿宴的流程,令得她松了一口气——旁人可能巴不得有这个露面的机会,她却庆幸于自己不用现场憋出一段文绉绉的吉祥话来发言。

    第一个起身向宣文帝举杯祝寿的人毫无意外是长公主,不同于在公主府里那般素净舒适的装扮,她今日妆容精致、盛装华服,尽显高贵气派。

    然后是小太子,相较长公主辞藻华美而流畅的发言,这个不足两岁的男童说话过于磕绊、声音气弱,但在场无人敢流露出质疑之色,毕竟宣文帝本人还满脸慈爱地夸赞着小太子。

    “陛下,臣妾敬您一杯,愿您享千年万岁之寿……”

    接下来轮到了‘孟贵妃’,她就坐在宣文帝右侧的席位上,起身之后先是斟了一杯酒递给宣文帝,随即才音调柔缓地说出祝福之语。

    这一幕看在李星鹭眼中,让她心中生出某种不详的预感,因为席间这位‘孟贵妃’是宁王的手下所扮演,每一个举动都可能另有所图。

    然而毫不知情的宣文帝举杯饮下了酒,又亲自起身扶着‘孟贵妃’落座,昭示出他的偏爱。

    其余人就没有如此待遇了,宗室、权贵的语气口吻再诚恳有力,宣文帝也只是随意点头,仿佛没有认真听其的祝寿词。

    一切都在照常进行着,但不知为何,李星鹭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直到她面前的大理寺卿申千帆站起身,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变故陡生——

    原本挺直坐立的宣文帝猛然间吐出一口鲜血,瞬间向前倒下。

    “陛下!”

    在场所有宾客不约而同地起身惊呼,而离得最近的‘孟贵妃’凑到宣文帝身边,动作颤抖着去探对方的鼻息:“陛下……陛下没有呼吸了!”

    寿辰变祭日?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羽林卫立刻将金銮殿围得水泄不通,而侍立在角落的数位太医也第一时间上前来检查宣文帝的尸身——从方才情状看来,死因显然不是自杀或意外,但碍于死者身份,剖尸查验几乎是不可能被允许的,他们只能从现场的种种痕迹来探究死因。

    不过搜查进行得很顺利,甚至用不着李星鹭等一干大理寺的人出马,某个太医就从宣文帝面前桌案上那杯未饮尽的酒液中识别出剧毒物砒霜。

    见此情景,每一个在宴席间饮过酒的宾客都露出惊恐之色,纷纷叫嚷着让太医查验自己的酒杯,金銮殿顿时被如同闹市般的喧闹声充斥淹没。

    “噤声!”

    这时候能够站出来主持大局的人当然只有长公主,震惊、悲痛与不可置信等情绪交织在她面容上,但她唯独没有显露出脆弱:“父皇尸骨未寒,尔等就在他跟前失仪吵闹,是想搅扰他的死后安宁吗?”

    不敬君主可是一条罪名,轻则罢官,重则处斩,没有人敢担负这种后果,因此长公主的呵斥立竿见影,金銮殿又重归寂静。

    太医们依次检验每桌的酒菜食品,约莫两刻钟之后结束排查,一个年龄颇高的太医颤颤巍巍地走到长公主身前拱手禀告:“殿下,席间所有醇酒菜肴皆为无毒的正常食物,只有两处异常,其一是陛下饮过的那杯酒,其二……”

    老太医迟迟没有道出下文,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模样。

    长公主似是不耐,话音冷厉地催促他:“其二是什么?”

    “是……是太子殿下桌前的糕点,每一块都含有砒霜之毒。”

    满室哗然,竟有人意图在天子寿诞这一日连续谋害皇帝与太子,这属实是骇人听闻。

    震惊过后,众宾客不免暗自猜测主谋的身份,这回倒是无人敢高声吵嚷了,他们全在窃窃私语,李星鹭听到各个藩王和长公主的名字被反复提及,而她心目中也自有人选。

    她笃定是‘孟贵妃’受到宁王指使暗下杀手,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恐怕是小太子没有一同出事,否则原书剧情依然会如常上演,长公主会被冠以‘弑父弑弟’的罪名,而宁王趁机夺权登基。

    “不对……”

    李星鹭突然反应过来,长公主明知现在这个贵妃是宁王派来的冒牌货,哪怕她不能拆穿对方身份,但监视和阻止对方实施阴谋却轻而易举,譬如她可以使冒牌贵妃无法出席宫宴、抑或打断对方给宣文帝斟酒的动作。

    然而长公主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任由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地步。

    “酒壶没有问题,那就是陛下的酒杯被人动了手脚,方才仅有贵妃娘娘一人碰过陛下的酒杯……”

    这时,不知是何人出言将矛头对准‘孟贵妃’,但在其之后,又有许多附和的声音,李星鹭私以为敢当着长公主的面质疑‘孟贵妃’,这些人中至少有大半是宁王或其他藩王的党羽。

    因为长公主未曾像先前那般开口斥责,这些人愈发得寸进尺,居然开始要求对‘孟贵妃’进行搜身。

    搜身对于贵妃这等地位的大人物而言无疑是贬低冒犯,那冒牌货尚且假惺惺地抗议了几句,长公主却仍然没有说话。

    不到片刻,‘孟贵妃’放弃抵抗,她袖间的砒霜粉末也随之被搜出来,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铁证。

    原先就质疑‘孟贵妃’的那些权贵官员像是掌握了话柄,你一言我一语的将‘谋害君父’的罪名扣到长公主头上,一场寿宴彻底沦为对长公主的攻讦场合。

    听着一声声似真似假的指控,李星鹭本该焦心忧愁,因为她已经是公主党羽,一旦长公主倒台,可想而知她和沈舟云都不会有好下场。

    但是——

    小太子为什么没有如原书那般与宣文帝同时遇害?因为‘黄昭仪’是长公主培养训练的冒牌货,她限制着小太子的举动,没有让他沾过桌上带有剧毒的糕点。

    长公主为什么任由‘孟贵妃’自导自演泼脏水到她身上?她有很多种方式阻止宁王的阴谋,除非她不想阻止。

    李星鹭只觉得细思极恐,而事情也果然如她所预料的那般很快出现反转。

    ‘孟贵妃’的贴身宫女狼狈慌乱地冲进金銮殿,当场戳穿‘孟贵妃’的冒牌货身份,同时还供述两人都为宁王效力的事实。

    紧接着,李星鹭的旧相识谭家三小姐谭雨淼被一列卫兵带上来,谭雨淼详细具体的交代了她为宁王配置毒药、制造凉州城毒人事件等罪行,并且承认‘孟贵妃’脸上治不好的红斑也是她调配的药方所致。

    最后,一个出乎众宾客意料的证人登上殿堂,他就是被宁王舍弃拒认的前宁王世子齐世安,齐世安显然比谭雨淼知道的更多,他一一指认了方才讨伐长公主的官员是宁王党羽,后又爆出惊天秘密——

    “我父亲、虽然他不认我,但我先前还是他颇为倚重的儿子,甚至得以知晓他与漠北暗中勾结的事情。”

    原书中成为人生赢家的男主此刻只是一个顺从的阶下囚,反观女主冯雅兰,对方侍立在长公主身后,俨然前途无量。

    像是为了印证齐世安的说法,凉州、青州的来使呈上了漠北陈兵大业边境的加急战报,霎时间,金銮殿内局势转变,被千夫所指的人成了宁王。

    “国不可一日无君,内有宁王狼子野心,外有漠北虎视眈眈,纵然先帝尸骨未寒,臣等也要请立新君,以安万千臣民之心!”

    户部尚书甄方絮第一个站出来拥立太子,这回文武百官都支持她的提议,毕竟小太子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

    李星鹭望着长公主代替太子三辞三让,终于看清这出戏码背后的真相——宁王自以为万无一失,既能除去夺取皇位路上的绊脚石,又能趁机泼污长公主的声望,殊不知他只是棋局中的一颗棋子,做尽了脏事,却被吞走胜利的果实。

    历代举行登基大典的太和殿就在金銮殿旁边,正好此时人员齐全,于是在宣文帝的尸骨被收敛的同时,小太子在金銮殿前披上龙袍、戴上冕旒,继任为大业朝第六位君主。

    旧皇已死,新帝万岁。

    长公主牵着小太子一起坐在象征着无上权势的龙椅上,接受群臣朝拜,李星鹭与沈舟云自然也在其列,她听见自己与众人一同高呼万岁。

    这个王朝的未来究竟属于身世存疑的傀儡小皇帝、阴谋手段百出的宁王还是已然掌控凉州、青州、江州与京城所在雍州的长公主,李星鹭无法预见,她只知道一切博弈终会落幕。

    而她与沈舟云会继续走在探破诡案、揭秘真相的路途上,她与他的故事永不落幕。

    不过,她应该不会再被冤枉、被嫁祸、被挟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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