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并非一点防备没有，本就是烧糊涂了才说的话，又是不能说给旁人知道的谋逆之言，沈之衍敢来问她和大哥么？
他敢问，就说明他是个口不应心的家伙，分明觊觎已久，还要装着云淡风轻，等人三请三辞。
姜珮打定主意，像吃了一颗定心丸，没好气道：“你一个朝散大夫，不在家里孝顺爷娘，充什么禁宫天使？”
姜元雍对这个美貌而爱娇的小妹颇多纵容，失了长兄如父的威严，他见姜珮宛如一只路边落魄的野猫，被人撞见狼狈模样时气得连头发丝都要竖起来，笑着调侃道：“我正是为了孝顺阿娘才来，母亲听说你差点被人掳走，又身受重伤，吓得魂都快飞走了，定要我辞官不做，担起护花使者的职责。”
……可他打眼一看，就知道关于姜珮的部分必然有人虚写了。
他瞥一眼沈之衍：“妹夫想来不缺我这一口饭。”
沈之衍点了点头，道：“有此贵客，我求之不得。”
这不是多一双碗筷的事情，姜珮被他激怒，高声道：“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官也是说辞就辞的，我有沈郎保护，哪用得着你！”
长安城里的散官多如牛毛，可暂时勉强安全，不似外面险象环生。
姜元雍满不在乎：“一个从五品的散官，辞了就辞了，倒是小妹……”
他故作伤心，只是容貌上佳，又不下流，效仿西子捧心也不会做作难看：“嫁了郎婿连亲哥哥也不认，真真是泼出去的水！”
姜珮气极之时差点被他逗笑，她这一辈子掐尖要强，身边人竟没几个能让她觉得放心的，轻哼了一声：“你也配同沈郎比吗？”
这就是哄得消气些了，姜元雍抚摸她湿漉漉的头，笑容微藏苦涩，柔声道：“比不得比不得，皎皎，别叫你郎婿瞧咱们家的笑话，传出去还道承恩公府的娘子都没什么家教。”
姜珮底下还有待嫁的姊妹，但她不在乎，前世她妖妃的名声是不大好，可耐不住正元帝的专房之宠，沈之衍又只有她一个妃妾，下一任皇帝极有可能是她所生，想与姜家联姻者不计其数，女郎们等了几年，嫁得反而都不错。
只要爬了上去，谁会在乎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后世史书就是斥她不贞不忠，当世的她也听不见看不到。
沈之衍见她兄妹二人在树荫里亲昵斗嘴，初时只立在日头下静观，然而姜元雍的手似停在她身上一般，姜珮表面上一脸嫌弃，可被那男子哄了又哄，颊边的梨涡似漾着蜜。
他本来是不生气的，可探究的目光里透着冷漠，似这般花言巧语的男子，她也并非不受用。
“阿奴同我在一起时也是一样活泼可爱，阿兄无需担心。”
姜珮才不把这客套话当真，她趁势亲昵地挽住沈之衍的臂：“郎君，我累得很，连一步也走不动，同阿兄在这用了饭再走，你先回衙内同县尊用些饭菜，好不好？”
她有意要让兄长看一眼两方激战存留下的残酷血|腥……也更想避开沈之衍，问一问京中的事情。
但这显然不符合沈府待客之道，沈之衍吩咐随从道：“将杯盏设在此处，请大家共饮。”
姜元雍也不愿去应酬县令，道了一声好，故意气她道：“皎皎也没法同你夫婿比，嫌贫爱富得紧，我难道同你的沈郎共食的资格也没有……”
姜珮面无表情，家里的男女均以读书为任，射御偏弱，她如今起码能对着这些士兵吃点米饭汤饼，希望同样是被父母长辈庇护长大的阿兄别在沈之衍面前吐一地。
甲士们对主公的妻兄自然欢迎，姜元雍强撑着饮了几杯沈府侍从的敬酒，就要醉酒舞剑，为大家助兴，姜珮默默啃着饼子，他们姜家的人一贯扬长避短，军中将士大多善饮，她阿兄一路奔波，腹中饥饿又不肯动筷，再一个个地接受劝酒，非丢大人不可。
沈之衍瞥见她今日见了亲人反怏怏不乐，侧身问道：“阿奴还在生气？”
姜珮摇摇头，她如今做了沈家妇，正元帝日后对姜家的态度自然不同，说不准就要杀头问罪，还是把母家的人都搬去太原才好，只是现下她以为不合适：“只是有些累。”
她道：“阿兄酒量不佳，郎君勿怪。”
姜珮这几日冷淡得有些反常，然而她经历生死又病体未愈，沈之衍待她还是体贴的：“以后不要这样说自家兄长。”
“郎君又不是外人，我还不能随意一些么？”姜珮对他的谨慎不以为然，酒量不佳算什么坏话。
他叹了一口气，道：“君子不避人之美，不言人之恶。便是你兄长当真不如我，以后也不要当着他的面讲，会伤情分的。”
这种话由旁人说出来未免有自夸的好笑，可沈之衍的面色极为平和，只是在提点她该怎样与旁人相处。
姜珮一愣，她只是偶尔会牙尖嘴利，只是在沈之衍面前却是柔情蜜意的，似姜元雍这样与她相处习惯了就会知道，她并不会因为旁人的卓越优秀看不起哥哥。
她起了一点坏心，凑近些委委屈屈道：“可是我当真这样想，怎么办，我也不是君子，只知道好人就该当面直言，小人才背后议论是非。”
沈之衍眉头微皱：“以后只同我直言就是。”
她莞尔一笑，没人不喜欢听好话，沈之衍也不例外。
姜元雍一舞完毕，满座喝彩，他回身正看见妹妹和妹夫难舍难分，调侃道：“弘微，在同你夫人说些什么？”
这就是沈弘微婚前所表现的不愿娶？
姜珮瞥了他一眼：“我在和郎君说你坏话，家里妻子父母不顾，一把年纪又成了白身，还不知道怎么养活自己，郎君说阿兄疼我，不该辜负你爱护我的一片心。”
周围人神色莫名，姜元雍瞪大了双眼，心痛道：“你不必说得如此详细，只告知在说我坏话就好。”
他故作伤痛，神色却平和轻松，才惹得满堂大笑。
姜珮知道，平民百姓以自食其力为荣，姜家看似高高在上，子弟混得尚不如他们，这种快活的笑是发自内心的……人性天生之恶。
沈之衍为她的谎言而蹙眉更深，温声道：“阿奴，你的丈夫也与白身无异。”
满堂哑然，无人敢笑。
他吩咐随从为姜元雍斟酒：“阿兄凌云之才，志在四方，岂愿白食朝廷禄米，太原苦寒，地处偏远，自不比长安繁华，却是为国效力之地，既然是为内子而来，若兄长不嫌弃，我修书一封与父亲，教兄长先至帐下效力。”
沈家的男子重孝道，辞官也是无所谓的事情，然而这样的贤名背后却是藩镇军力与富裕府库的支撑，即便是今日，沈珪与沈之衍仍有自署官员之权。
姜元雍本就为此事而来，他大喜过望，面上却只是浅笑，举杯对上姜珮了然目光，一时露出些真心笑意。
然而姜珮却侧过头去与沈之衍抱怨：“夫君也太纵容我阿兄了。”
沈之衍目露诧异，慢慢饮尽杯中酒：“只是为你。”
姜珮去看吹笛的侍女，她不在乎被旁人说是尖酸刻薄的女子，正如她大兄也不在乎被旁人说成是攀扯妹妹的裙带，与其被人背后议论，不如挑明了是她丈夫的偏爱维护，对兄长说不定还更好些。
她想去勾沈之衍的衣袍，却被他不着痕迹地避过。
他的气竟还没消。
可姜珮不晓得他在气什么，一时无从下手，回县衙时点了几个姜府陪嫁来的仆从，替姜元雍收拾屋子。
沈之衍不忙时有定时歇晌的习惯，只是偶尔会睡在书房，晚间才回主屋，今日见了妻兄也不例外。
“阿兄，你惹沈郎不痛快了？”
姜珮怕自己那番言论吓着兄长，与他同至花园，缓缓道：“你来之前郎君似乎心情不错……阿娘也是听风便雨，那县令夸大其词不过是为了给我请一个诰命，她难道还不清楚？”
姜元雍对于妹婿的冷淡气恼也能感知一二，但这与他的到来无关。
“皎皎，这两日多顺着些他……”
他叹了一口气：“我听了宣旨，陛下对弘微赞誉安抚了一番，别无嘉奖，对那县令却不客气，罚了半年俸禄。”
姜珮的眼睛一下便睁大了，她对军情所知不多，可朝廷这样的回复连她也不能接受：“为什么？”
“一来沈家的随从规格确实不当，虽立了功劳，可终究是为了保护沈家家眷，并非受天子派遣，二来藩镇自筹钱粮兵勇，这一应支出该由河东节度使与副使商议，二来地方官吏玩忽懈怠，连一支匪军潜伏官道都不晓得，没斩首示众就算陛下仁慈了。”
姜元雍见姜珮的胸口不住起伏，贝齿紧咬，他叹了一口气：“三来是你的沈郎有些时运不济，奏疏呈上去的时候，正逢姑母见红不止，产下死婴……是个皇子。”
皇后产下死婴后，承恩公府女眷随意进出禁宫的恩宠立刻便断了，这些消息还是母亲花了重金才打探出来的，姜元雍怜惜道：“我知道姑姑最是疼你，又是操持你的婚事后见红，可家里都晓得这绝不是你的错，想哭就哭出来，可别被旁人听到了。”
失去皇后这棵大树，姜元雍也知道自己再无高升的可能，笑道：“家里日子艰难，我好歹是有了子嗣的，母亲的意思是叫我出来搏一搏前程，你在夫家无依无靠，外祖家的亲戚早年不来往，慢慢就淡了，我离得近些也有个人可以说话问候，逢年过节走动。”
他怀了必死的心出来，还不忘苦中作乐：“妹婿好歹与我沾亲，我就是死了，也能有人给我收骨。”
姜珮的眼睛气得发红，可她的兄长也有猜不对妹子心思的时候，她喘|息平复了许久，冷冷道：“这孩子命好，死在姑姑腹中，也是他给生母尽了一份孝。”
姜元雍笑容一滞，他虚扶住姜珮，疑心自己哪句话气狠了她：“皎皎……你要生气就生气，怎么吓唬起你哥哥来？”
他生出错觉，皎皎的气愤有一种山中精怪要噬人前的美，然而只是一瞬，她又关心起旁人：“死了这么多人，不见陛下问一句？”
“死的人多了去了，陛下哪里顾得过来，”他叹了一口气，“好在沈弘微多少有些家财，不会亏待部下，他也不指望朝廷的补给，你不要太计较，换张笑脸回去，他不教我告诉你，必然也是怕妨碍你养身。”
姜珮想起宫中永昌公主那十万金银的嫁妆、大皇子洗三时的场面，沿途所遇的采买太监，皇帝所谓的节衣缩食，并不妨碍金银流水一样花出去，甚至那时为了嘉奖沈家，给她也赐了许多嫁妆。
然而这其中哪怕是一分一毫，死去的官军也得不到。
沈之衍养着他们，这都是他们应该做的。
而她做宫妃时候也是如此作想，只是她现在亲眼看到了这些，又难以忍受皇帝的冷漠无情。
——那些甲士就应该放任叛军入城，等到合适的时机刺王杀驾。
“原本有些事情我是想让九畹她们去做的，但哥哥是男子，必然更方便些。”
她盘算起那些超出规格的嫁妆：“替我融几件金首饰，一半换成铜钱，一半铸成小金锭，以后又添了你这张嘴，一路上少不得要用钱的。”
姜元雍不敢置信：“我又不是每日都要山珍海味，更不用你养，你的嫁妆可是家里姑娘中最多的，成婚才多久，便要融首饰，是你大手大脚，还是沈之衍待你不好？”
“首饰得穿戴在人身上才是宝物，戴不上头的东西和破铜烂铁有什么区别，我不需要这份体面。”
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姜珮不欲教家里人也牵涉其中，上前扯他一只耳：“他待我好不好与你有什么相干，难道哥哥还能为我出头揍他？”
姜元雍默然，他有此心，却无这等可能。
姜珮思忖着该回去：“日后要是沈之衍问起阿耶为什么会将我许配给他，你就说是拗不过我，若要再问，就越含糊越心虚越好……逼得紧了就要他来问我。”
归路偶遇周跃，他正要来请姜珮，向姜元雍告罪，便将夫人引到县衙书房。
沈之衍正在焚香抚琴。
她以为会弹《十面埋伏》与《渔樵问答》，要么泄愤要么平复，可他竟在弹《长门怨》。
不必他开口，她已经知他是谁，那个沈之衍好似是她的错觉一般，再未出现过。
姜珮听着那泠泠琴声，候他弹奏一曲完毕，才道：“郎君是在效仿陈娇，要长门冷月怨君王么？”
沈之衍微微一笑：“阿奴会弹琴？”
她摇头：“我喜欢听，弹琴伤手。”
人在极喜极怒的时候最难接近，却也是最容易打动的时候，她的眼睛本就发酸，只要稍微用力些，怔怔落下泪来。
然而他旋即换了一首欢快的曲子，姜珮的眼泪挂在腮边，哭不下去，也收不回来。
“阿奴应当更喜欢这支曲。”
他实在好心，有些歉疚似的：“热烈急促，欢天喜地。”
姜珮心里暗暗骂他不解风情，擦拭尽眼泪，哑着声音道：“郎君好端端怎么想起让我过来？”
被一个热情娇气的妻子日日讨好，一朝揭露他的野心，又兜头泼一盆冷水，亏得他沉得住气，竟然许久不问一问缘由。
也不用她那夜的话刺探一二，问她还记不记得。
“我这两日得了些病。”
沈之衍抚住琴弦，柔声道：“夫妻一体，思来想去，还是应当同你说一声。”
他敢问，就说明他是个口不应心的家伙，分明觊觎已久，还要装着云淡风轻，等人三请三辞。
姜珮打定主意，像吃了一颗定心丸，没好气道：“你一个朝散大夫，不在家里孝顺爷娘，充什么禁宫天使？”
姜元雍对这个美貌而爱娇的小妹颇多纵容，失了长兄如父的威严，他见姜珮宛如一只路边落魄的野猫，被人撞见狼狈模样时气得连头发丝都要竖起来，笑着调侃道：“我正是为了孝顺阿娘才来，母亲听说你差点被人掳走，又身受重伤，吓得魂都快飞走了，定要我辞官不做，担起护花使者的职责。”
……可他打眼一看，就知道关于姜珮的部分必然有人虚写了。
他瞥一眼沈之衍：“妹夫想来不缺我这一口饭。”
沈之衍点了点头，道：“有此贵客，我求之不得。”
这不是多一双碗筷的事情，姜珮被他激怒，高声道：“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官也是说辞就辞的，我有沈郎保护，哪用得着你！”
长安城里的散官多如牛毛，可暂时勉强安全，不似外面险象环生。
姜元雍满不在乎：“一个从五品的散官，辞了就辞了，倒是小妹……”
他故作伤心，只是容貌上佳，又不下流，效仿西子捧心也不会做作难看：“嫁了郎婿连亲哥哥也不认，真真是泼出去的水！”
姜珮气极之时差点被他逗笑，她这一辈子掐尖要强，身边人竟没几个能让她觉得放心的，轻哼了一声：“你也配同沈郎比吗？”
这就是哄得消气些了，姜元雍抚摸她湿漉漉的头，笑容微藏苦涩，柔声道：“比不得比不得，皎皎，别叫你郎婿瞧咱们家的笑话，传出去还道承恩公府的娘子都没什么家教。”
姜珮底下还有待嫁的姊妹，但她不在乎，前世她妖妃的名声是不大好，可耐不住正元帝的专房之宠，沈之衍又只有她一个妃妾，下一任皇帝极有可能是她所生，想与姜家联姻者不计其数，女郎们等了几年，嫁得反而都不错。
只要爬了上去，谁会在乎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后世史书就是斥她不贞不忠，当世的她也听不见看不到。
沈之衍见她兄妹二人在树荫里亲昵斗嘴，初时只立在日头下静观，然而姜元雍的手似停在她身上一般，姜珮表面上一脸嫌弃，可被那男子哄了又哄，颊边的梨涡似漾着蜜。
他本来是不生气的，可探究的目光里透着冷漠，似这般花言巧语的男子，她也并非不受用。
“阿奴同我在一起时也是一样活泼可爱，阿兄无需担心。”
姜珮才不把这客套话当真，她趁势亲昵地挽住沈之衍的臂：“郎君，我累得很，连一步也走不动，同阿兄在这用了饭再走，你先回衙内同县尊用些饭菜，好不好？”
她有意要让兄长看一眼两方激战存留下的残酷血|腥……也更想避开沈之衍，问一问京中的事情。
但这显然不符合沈府待客之道，沈之衍吩咐随从道：“将杯盏设在此处，请大家共饮。”
姜元雍也不愿去应酬县令，道了一声好，故意气她道：“皎皎也没法同你夫婿比，嫌贫爱富得紧，我难道同你的沈郎共食的资格也没有……”
姜珮面无表情，家里的男女均以读书为任，射御偏弱，她如今起码能对着这些士兵吃点米饭汤饼，希望同样是被父母长辈庇护长大的阿兄别在沈之衍面前吐一地。
甲士们对主公的妻兄自然欢迎，姜元雍强撑着饮了几杯沈府侍从的敬酒，就要醉酒舞剑，为大家助兴，姜珮默默啃着饼子，他们姜家的人一贯扬长避短，军中将士大多善饮，她阿兄一路奔波，腹中饥饿又不肯动筷，再一个个地接受劝酒，非丢大人不可。
沈之衍瞥见她今日见了亲人反怏怏不乐，侧身问道：“阿奴还在生气？”
姜珮摇摇头，她如今做了沈家妇，正元帝日后对姜家的态度自然不同，说不准就要杀头问罪，还是把母家的人都搬去太原才好，只是现下她以为不合适：“只是有些累。”
她道：“阿兄酒量不佳，郎君勿怪。”
姜珮这几日冷淡得有些反常，然而她经历生死又病体未愈，沈之衍待她还是体贴的：“以后不要这样说自家兄长。”
“郎君又不是外人，我还不能随意一些么？”姜珮对他的谨慎不以为然，酒量不佳算什么坏话。
他叹了一口气，道：“君子不避人之美，不言人之恶。便是你兄长当真不如我，以后也不要当着他的面讲，会伤情分的。”
这种话由旁人说出来未免有自夸的好笑，可沈之衍的面色极为平和，只是在提点她该怎样与旁人相处。
姜珮一愣，她只是偶尔会牙尖嘴利，只是在沈之衍面前却是柔情蜜意的，似姜元雍这样与她相处习惯了就会知道，她并不会因为旁人的卓越优秀看不起哥哥。
她起了一点坏心，凑近些委委屈屈道：“可是我当真这样想，怎么办，我也不是君子，只知道好人就该当面直言，小人才背后议论是非。”
沈之衍眉头微皱：“以后只同我直言就是。”
她莞尔一笑，没人不喜欢听好话，沈之衍也不例外。
姜元雍一舞完毕，满座喝彩，他回身正看见妹妹和妹夫难舍难分，调侃道：“弘微，在同你夫人说些什么？”
这就是沈弘微婚前所表现的不愿娶？
姜珮瞥了他一眼：“我在和郎君说你坏话，家里妻子父母不顾，一把年纪又成了白身，还不知道怎么养活自己，郎君说阿兄疼我，不该辜负你爱护我的一片心。”
周围人神色莫名，姜元雍瞪大了双眼，心痛道：“你不必说得如此详细，只告知在说我坏话就好。”
他故作伤痛，神色却平和轻松，才惹得满堂大笑。
姜珮知道，平民百姓以自食其力为荣，姜家看似高高在上，子弟混得尚不如他们，这种快活的笑是发自内心的……人性天生之恶。
沈之衍为她的谎言而蹙眉更深，温声道：“阿奴，你的丈夫也与白身无异。”
满堂哑然，无人敢笑。
他吩咐随从为姜元雍斟酒：“阿兄凌云之才，志在四方，岂愿白食朝廷禄米，太原苦寒，地处偏远，自不比长安繁华，却是为国效力之地，既然是为内子而来，若兄长不嫌弃，我修书一封与父亲，教兄长先至帐下效力。”
沈家的男子重孝道，辞官也是无所谓的事情，然而这样的贤名背后却是藩镇军力与富裕府库的支撑，即便是今日，沈珪与沈之衍仍有自署官员之权。
姜元雍本就为此事而来，他大喜过望，面上却只是浅笑，举杯对上姜珮了然目光，一时露出些真心笑意。
然而姜珮却侧过头去与沈之衍抱怨：“夫君也太纵容我阿兄了。”
沈之衍目露诧异，慢慢饮尽杯中酒：“只是为你。”
姜珮去看吹笛的侍女，她不在乎被旁人说是尖酸刻薄的女子，正如她大兄也不在乎被旁人说成是攀扯妹妹的裙带，与其被人背后议论，不如挑明了是她丈夫的偏爱维护，对兄长说不定还更好些。
她想去勾沈之衍的衣袍，却被他不着痕迹地避过。
他的气竟还没消。
可姜珮不晓得他在气什么，一时无从下手，回县衙时点了几个姜府陪嫁来的仆从，替姜元雍收拾屋子。
沈之衍不忙时有定时歇晌的习惯，只是偶尔会睡在书房，晚间才回主屋，今日见了妻兄也不例外。
“阿兄，你惹沈郎不痛快了？”
姜珮怕自己那番言论吓着兄长，与他同至花园，缓缓道：“你来之前郎君似乎心情不错……阿娘也是听风便雨，那县令夸大其词不过是为了给我请一个诰命，她难道还不清楚？”
姜元雍对于妹婿的冷淡气恼也能感知一二，但这与他的到来无关。
“皎皎，这两日多顺着些他……”
他叹了一口气：“我听了宣旨，陛下对弘微赞誉安抚了一番，别无嘉奖，对那县令却不客气，罚了半年俸禄。”
姜珮的眼睛一下便睁大了，她对军情所知不多，可朝廷这样的回复连她也不能接受：“为什么？”
“一来沈家的随从规格确实不当，虽立了功劳，可终究是为了保护沈家家眷，并非受天子派遣，二来藩镇自筹钱粮兵勇，这一应支出该由河东节度使与副使商议，二来地方官吏玩忽懈怠，连一支匪军潜伏官道都不晓得，没斩首示众就算陛下仁慈了。”
姜元雍见姜珮的胸口不住起伏，贝齿紧咬，他叹了一口气：“三来是你的沈郎有些时运不济，奏疏呈上去的时候，正逢姑母见红不止，产下死婴……是个皇子。”
皇后产下死婴后，承恩公府女眷随意进出禁宫的恩宠立刻便断了，这些消息还是母亲花了重金才打探出来的，姜元雍怜惜道：“我知道姑姑最是疼你，又是操持你的婚事后见红，可家里都晓得这绝不是你的错，想哭就哭出来，可别被旁人听到了。”
失去皇后这棵大树，姜元雍也知道自己再无高升的可能，笑道：“家里日子艰难，我好歹是有了子嗣的，母亲的意思是叫我出来搏一搏前程，你在夫家无依无靠，外祖家的亲戚早年不来往，慢慢就淡了，我离得近些也有个人可以说话问候，逢年过节走动。”
他怀了必死的心出来，还不忘苦中作乐：“妹婿好歹与我沾亲，我就是死了，也能有人给我收骨。”
姜珮的眼睛气得发红，可她的兄长也有猜不对妹子心思的时候，她喘|息平复了许久，冷冷道：“这孩子命好，死在姑姑腹中，也是他给生母尽了一份孝。”
姜元雍笑容一滞，他虚扶住姜珮，疑心自己哪句话气狠了她：“皎皎……你要生气就生气，怎么吓唬起你哥哥来？”
他生出错觉，皎皎的气愤有一种山中精怪要噬人前的美，然而只是一瞬，她又关心起旁人：“死了这么多人，不见陛下问一句？”
“死的人多了去了，陛下哪里顾得过来，”他叹了一口气，“好在沈弘微多少有些家财，不会亏待部下，他也不指望朝廷的补给，你不要太计较，换张笑脸回去，他不教我告诉你，必然也是怕妨碍你养身。”
姜珮想起宫中永昌公主那十万金银的嫁妆、大皇子洗三时的场面，沿途所遇的采买太监，皇帝所谓的节衣缩食，并不妨碍金银流水一样花出去，甚至那时为了嘉奖沈家，给她也赐了许多嫁妆。
然而这其中哪怕是一分一毫，死去的官军也得不到。
沈之衍养着他们，这都是他们应该做的。
而她做宫妃时候也是如此作想，只是她现在亲眼看到了这些，又难以忍受皇帝的冷漠无情。
——那些甲士就应该放任叛军入城，等到合适的时机刺王杀驾。
“原本有些事情我是想让九畹她们去做的，但哥哥是男子，必然更方便些。”
她盘算起那些超出规格的嫁妆：“替我融几件金首饰，一半换成铜钱，一半铸成小金锭，以后又添了你这张嘴，一路上少不得要用钱的。”
姜元雍不敢置信：“我又不是每日都要山珍海味，更不用你养，你的嫁妆可是家里姑娘中最多的，成婚才多久，便要融首饰，是你大手大脚，还是沈之衍待你不好？”
“首饰得穿戴在人身上才是宝物，戴不上头的东西和破铜烂铁有什么区别，我不需要这份体面。”
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姜珮不欲教家里人也牵涉其中，上前扯他一只耳：“他待我好不好与你有什么相干，难道哥哥还能为我出头揍他？”
姜元雍默然，他有此心，却无这等可能。
姜珮思忖着该回去：“日后要是沈之衍问起阿耶为什么会将我许配给他，你就说是拗不过我，若要再问，就越含糊越心虚越好……逼得紧了就要他来问我。”
归路偶遇周跃，他正要来请姜珮，向姜元雍告罪，便将夫人引到县衙书房。
沈之衍正在焚香抚琴。
她以为会弹《十面埋伏》与《渔樵问答》，要么泄愤要么平复，可他竟在弹《长门怨》。
不必他开口，她已经知他是谁，那个沈之衍好似是她的错觉一般，再未出现过。
姜珮听着那泠泠琴声，候他弹奏一曲完毕，才道：“郎君是在效仿陈娇，要长门冷月怨君王么？”
沈之衍微微一笑：“阿奴会弹琴？”
她摇头：“我喜欢听，弹琴伤手。”
人在极喜极怒的时候最难接近，却也是最容易打动的时候，她的眼睛本就发酸，只要稍微用力些，怔怔落下泪来。
然而他旋即换了一首欢快的曲子，姜珮的眼泪挂在腮边，哭不下去，也收不回来。
“阿奴应当更喜欢这支曲。”
他实在好心，有些歉疚似的：“热烈急促，欢天喜地。”
姜珮心里暗暗骂他不解风情，擦拭尽眼泪，哑着声音道：“郎君好端端怎么想起让我过来？”
被一个热情娇气的妻子日日讨好，一朝揭露他的野心，又兜头泼一盆冷水，亏得他沉得住气，竟然许久不问一问缘由。
也不用她那夜的话刺探一二，问她还记不记得。
“我这两日得了些病。”
沈之衍抚住琴弦，柔声道：“夫妻一体，思来想去，还是应当同你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