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星淡月,断云微度,洒落的月色透着淡青,如薄雾轻纱洒在林立树木上,错节的枝桠似人影,在一片死寂中张牙舞爪。

    被踩踏的落叶发出“沙沙”声,一袭黑衣的男子在林中穿梭,右手执一把长剑,左手则捧一锦盘,须臾后,便将锦盘放在树下,打了个哨后离去。

    半晌,有人影从树后晃动,脚下步子轻盈,从锦盘方向掠过,再瞧去时,那锦盘已不在那处。

    一泓清溪自山顶流泻,隐随意寻了快干净的地坐下,将外衣褪下随意丢弃在一旁,接着用匕首划破里衣,露出那道深长的伤口,血肉外翻,有几寸已溃烂,一碰,血水便汩汩流出。

    隐将黄酒饮了一口,接着便将剩余的悉数往伤扣处泼下,若是寻常人只怕此刻早已疼得晕厥过去,可她只是手抖得厉害,却从未曾发出过一丝一毫声响。

    探去寻药的指尖没碰到瓷瓶,隐暗笑,自己竟伤得这么重了,连被人跟踪也不知道。

    “你不该来此。”

    “沥青说你伤得很重,看来不假”男子蹲身在隐身后,将瓷瓶递在隐手中后,接着道“任务失败了?”

    隐将药倒在伤口处,一滴液体落在男子前伸的掌心中。

    “你何必如此拼命?”

    “落白,此话若是叫主子听去,你只怕又得进戒玉堂了,上次的苦头还没吃够?”

    落白看着面前比自己小了两岁的少女,此刻被月色轻拢,脸色愈加惨白,墨色眸子里流溢着不该是这个年纪应有的,周身那股冷冽之气比山巅上那点白雪还更凉,在落白记忆中,她从来没笑过。

    “你不该见到我。”隐偏头过去,避开那审视的目光,其目中无悲无喜。“主子那边我会去请罪。”

    话落,隐足尖轻点,草木微动,落白面前已空无一人。

    落白看着隐离去的方向,忽而想到他们初见时的光景,他和隐是同一批来到主子身边的。

    当年,还是九皇子的主子,谋储败落,三皇子登基为帝,而剩下的那几位皇子,几乎无一个好下场。

    幸而那时九皇子还未曾展露头角,因此只被新帝软禁江关,而隐就是在那个时候带来的,那时的她衣衫褴褛,瘦骨嶙峋,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却浑有一股沉稳,安静立在主子身后。

    落白是被家里卖来的,和他同一批的孩子约莫有数百人,在戒玉堂训练厮杀,到后来只剩二三十余,他是最戒玉堂最色的孩子,所以被选去主子身边,再一次见到了她。

    落白很难以形容再见她时的模样,不过十五岁的模样,眼底却满是升腾的杀气,眉宇间满是戾气,擦肩而过时,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如利刃,只那一瞬,落白便止不住的心悸。

    若非她眉下那颗颜色浅淡的黑痣,落白或许还认不出来她。

    早前便素有耳闻,主子向来狠辣,从未将他们这些人的命放在眼里,落白的武功若放在戒玉堂算不得上乘,只因身世干净,又曾为主子挡了一剑,才得以提拔。

    其实他不明白,隐为何要如此拼命。

    林间哨声攸起,惊了栖息的鸟,霎时便一阵啼鸣声,落白收回思绪,转身朝夜色深处离开。

    隐回了小屋,瞧着窗外沉沉夜色,却无丝毫困意,白日那幕刻在脑海中,久久浑散不去,她抬手覆上左胸前,掌心之下是薄弱的跳动,心是会痛的吗?

    隐不知道,她自十岁便被带在主子身边,从小学得是铁石心肠,也明知那人不过胡言,可却又偏偏在脑海中浑散不去。

    或许是往常执行任务时,见多了贪生怕死之徒,今日头一遭见到不怕死之人,有些罢了。

    世人常说情,可她不懂,主子希望她如何,那便是如何,若非当年城墙之下他将她救回,如今只怕早已死在那个凛冽的冬日。

    隐从小便是孤儿,由一猎户将她养至五岁时,京都大乱,城外忽而多了许多士兵,猎户正在打了兔子回来,却被一箭毙命。

    隐还清晰的记得那他倒下时,眼眸那似徽春般的温和笑意,自那以后,在无人对她这般笑过,而她也跟着乞丐生活,乞讨度日。

    莫名的,她又想到白天执行任务时的景象。

    浪挟天浮,山邀云去,正碧落尘空。

    隐手握长剑,腰肢拧转间,眼前寒光扫过,便有一颗人头落地,她微微垂眸,闪身避开刺过来剑,从袖中扔出暗器,身后便传来重物倒地之声。

    墙下身着青灰色长衫的中年男子,见最后的护卫倒下,眸中闪过一丝绝望,身躯却还是紧护住身下的女子,盯着隐刺过去的剑。

    长剑刺入时,血肉被破开的声响在隐耳畔微响动,有时候,她讨厌极了这敏锐的听觉。

    “我竟值得九王爷派你前来杀我,当真是看得起我。”

    “东西呢?”隐朝人冷声道。

    “不在我这儿,王爷要我命,我心甘情愿,只一点,可否放过我妻儿?此事与他们毫无干系。”那人低头看了一眼身下的昏厥的女子,神色哀恸,眼眶湿润。

    可隐是最得主子喜欢的死士,自然将他那副狠心肠学了个十成,长剑又刺入几分,她连眼皮都未曾掀过。

    “主子身边的规矩,你很清楚。”隐轻声吐出几个字。

    话罢,隐不欲再啰嗦,欲取性命之时,男子身下那名女子奋力推开男子,朝长剑撞去,一剑封喉,女子闷哼一声,细长的柳眉紧蹙在一块儿,男子大喊一声“婉儿!”

    霎时,冷风凄凄,四周草木摇曳,窸窸窣窣的声响从四周传来。

    隐回眸瞧去,便见许多小虫子不知从何处而来,密密麻麻不过片刻便将院内四处横尸覆盖,眨眼间,那一具具尸体便消失殆尽,徒留一滩血水在地。

    额前碎发被风拂开,隐微微抬眸,看着眼前的景象,蹙眉,这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棘手的任务。

    男子见隐向来淡漠的面容瞧出一丝裂痕,不由心里畅快。

    “都说你是九王爷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剑,如今便让我这血虫试试,你这把剑是否真如那般。”

    血虫,隐曾听人提起过,那是巫女以血养大,食人骨,啃其肉,每吃一个人,就会从身体之中分裂出第二个血虫,瞧着眼前那一片漆黑,便能想到有多少人丧命在这些怪物身上。

    血虫还在靠近,嗜血过后,似乎更加躁动,数量比方才更多,隐低眸思虑,是先杀了他,还是先杀了这对恶心的虫子。

    她向来拿主意很快,抬手起落间,朝男子刺去,却并见他面上有慌张,反而肆意大笑起来。

    “有你陪我同婉儿在黄泉路上走一遭,我也不亏了。”

    寒光凌冽闪过,那男子却还在笑,隐收剑,她忽而想到,既然男子可控制血虫,那她岂非也可?

    若是有了血虫,日后执行任务也可方便许多。

    “你想活吗?”

    男子似是没想到隐会说出这句话,偏头看了眼墙角已经没了呼吸的女子,心中划过一丝疼痛。

    抬眸看了眼隐,眸中却无甚恨意,抹了把酸涩的眼眶,竟席地而坐朝隐道“何为忠何为奸?我此生亦未尝欲知此事,上头人斗,便是底下人兜。”

    周遭的血虫此刻忽而安宁下来,停滞不前。

    隐不明白朝堂之事,主子从小教的便是如何能将敌人一击毙命。

    “婉儿嫁我时,我不过是个穷书生,原以为做了官,能她过上好日子,可日子变好了,却从得一天安生。”

    “我为九王爷做了这许多事,最终却也不肯放我妻儿一马”男子忽而想到什么,嘴角诡异一笑,眸光轻落在面前的人身上。

    “婉儿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已同我成婚,日子虽清贫,却也欢愉,你可有想过日后?”

    隐有些莫名,本应将他一剑结果,却偏又听了他啰嗦半晌。

    “像你这样的人,有过一日欢愉么?”

    她是杀手,不需要欢愉,隐在心中暗道。“倘若你愿交出如何操纵血虫的法子,主子或许会网开一面。”

    男子闻言嗤笑一声,说了句隐听不懂的话。

    “情之一事,天下无人能过得了此关。”男子攸尔一笑,继续道“我这一生循规蹈矩,临了便赌一把,也终归是我对不住九王爷”

    隐瞧见男子说完这句话,周遭窸窣之声再次响起,在寂静院中飘荡,令人头皮发麻。

    隐知晓或许此次在劫难逃,神情却依旧那般平淡,只握剑手指收了力,指尖发白。

    血虫并非无坚不摧,一剑下去,便成两半,露出里头淡粉的肉,气味令人作呕,隐忽而觉着有视线有些模糊,敏锐察觉到不对,忙捂住口鼻。

    只曾听闻血虫噬血分裂,却不想原来死后散发的气味竟有迷药效果,内力运转一个周天,眩晕之感才逐渐淡下。

    身后传来异响,隐抬首劈去,却觉腹部一阵刺痛,低眸一瞧,一双粗粝的手掌将匕首又送进了几分。

    男子双眸紧闭,脖颈间喷薄而出的血迹,溅了隐一身,他倒地时,隐能察觉到那把匕首从划过血肉的触感,很凉。

    窸窣的声响又淡了下来,男子轻笑一声,用尽最后的力气道“你刺婉儿一剑,我便还你一寸,如此也算扯平,我会等着,这场赌局,谁输谁赢。”

    “记住此时身上的疼,心碎可比这疼上千万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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