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游此前从未踏足过太极殿，或者说，他连去奉天殿上早朝的经历都从曾未有过。
当年他袭爵的圣旨前脚刚进方家，后脚他便被马不停蹄地送往了北境，一度连进宫谢恩的机会都没有。
先前领他进来的小太监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方明游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了原地。殿内金碧辉煌，悉悬锦幕。脚下的地砖光洁的能照出人影。丝丝缕缕的烟雾从龙纹香炉里钻出，庄重馥郁的香气间游移着星点清新幽雅。
这是用上好的龙涎香调配而成的香料，龙涎香价值连城，且又因量少，每年所得被尽数献于宫廷，许多人甚至这一辈子连听都没听说过，
——仿佛这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唯有进入了皇城以后它们珍贵的价值才能得到肯定。
时间在这炉中的香料里静静焚烧着，随着香雾缓缓游走于殿内，自方明游的身边经过时，顺势附着在了他衣摆的鹿纹上面。
他站在那里，姿态笔直，如同这殿内的摆设般静默沉稳。
两个小太监低眉敛首地将垂地的帘帐分至两边，梁承帝的身影自帷帐后出现。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于案后坐定，这才抬眼瞧了瞧站在殿中的男子，并下意识地开始在对方的身上寻找着其兄长的影子。
短暂的打量后，梁承帝一无所获，心里不免浮上了失望。
——像方明淮这样的人才果真是凤毛麟角。
帝王的精力有限，他们的目光更多时候则是被如同方明淮般惊艳绝绝的忠臣良将所吸引。他对于眼前人的印象，一半源于呈上来的奏折，另一半则全出自他人之口。但当他这会儿正眼瞧见方明游本人时，却又很难将其与那个字里行间恳求回京的折子联系在一起。
按照梁承帝先前在脑子里构建的画像，他觉得方明游应当是个招摇轻狂贪图富贵的纨绔子才对。可是现下眼前人气质沉稳，举手投足间虽没有其兄长的意气风发，却还是能窥见其父的几分神韵。
想到这儿，梁承帝一时来了兴致。待方明游规规矩矩地行完礼后，梁承帝并没有立马抬手让他起身，转而开口关心起了他的身子：“朕听说你今儿个身子不适啊？”
天子的语气似笑非笑，方明游跪在地上，他看着脚边地砖上映出的自己的脸：“回陛下，确有此事。许是臣离家多年，现下还不能彻底适应建京的水土。”
“可朕瞅着你精神不错，倒是一点儿也不像不能早朝的样子，”梁承帝的话锋悠悠一转，“祁国公，你要知道欺君可是大罪。”
他话里话外意有所指，这样一顶“欺君”的帽子扣在头上，若换作旁人说不定当场便自乱了阵脚，但方明游的脸上并没有慌张失措。他顺着梁承帝的话俯下了身子：“陛下圣明，但臣此举，实在是有苦衷的。”
“哦？你又能有何苦衷？”
“臣在北境时，那些人明里暗里都对臣颇为不满，臣知道自己比不上兄长，但那些乡绅士族总是对臣阳奉阴违，哪怕是现下回了京，那些人还是看不起臣，甚至还要用臣的兄长来打压臣。”
方明游一字一句都精准无误地落在了梁承帝的心坎上，后者端正了心思，认真地将他再次重新打量了一番。
恍惚间他好像在方明游的身上找到了那个刚登基时的自己。
梁承帝全然忘记了刚刚自己也暗自将方明游与方明淮兄弟两作比较的事儿，他这会儿对方明游产生了一种同类间惺惺相惜的共鸣。他同方明游一样，也曾有个被世人尊崇的有着惊世之才的同胞兄长。虽一母同胞，但兄长贵为太子，自小便被当作储君培养。后来，先帝病重，那年的大梁内忧外患，刚到北边封地的昌王蠢蠢欲动，眼见着动摇不了太子的储君之位，索性振臂一挥直接反了。太子随兵前往镇压，却不想中了埋伏命丧北地。
先帝的三个儿子里，一个没了一个反了，唯一剩下的那个倒是捡了现成的便宜，无惊无险的当上皇帝。
梁承帝一时感慨万千，再一想到方明游的父亲当年也是跟着先太子一同遭了难的，于是便愈发觉得亲近，甚至连声音都温和了不少：“行了，朕知道了，你先起来吧。”
方明游应了声是，起身站直了身子。他的模样本来生得就极好，当收起那些张狂做派时很难让人再生出恶感。因为有着同样的境遇，梁承帝这会儿是怎么看他怎么顺眼，索性开门见山道：“早朝时马御史参了你一本，说你作风奢靡，德不称官。”
他话音刚落，方明游便再次直接动作干脆地跪了下去，高声道：“陛下明鉴！”
“你急什么，朕要是信了这些，眼下你还能站在这儿吗？”梁承帝随手拿起一旁的奏折，“是朕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出言将你保了下来。”
“陛下想要臣做些什么？”
“朕这次许你与建京府尹一同侦办汴梁河的断手之案，不过你要记住，”梁承帝低头写着朱批，“不是朕想要你做什么，是你究竟能为朕做什么。”
方明游应了声是。
梁承帝顺势摆了摆手，半点眼神也没分给他：“行了，没什么事儿就回家去吧，年轻人嘛性子张扬些也不是坏处，不过花钱还是多少要收敛着些。”
天子金口玉言，随便一句话，就算是给方明游的品性盖棺定论。
待方明游退至殿外后，先前不见踪影的小太监好似凭空出现般等在了门口，脸上挂着与来时截然不同的谄媚：“奴才来替国公爷引路，您注意着些儿脚下。”
方明游轻轻地“嗯”了声，便没了言语。
先前进宫的时候这个小太监的表情里可没有这么明显的讨好。
由于方明游的车马太过独一无二，众人实在是很难对其做到视而不见，他们远远地瞧着它一路行至了宫门口，瞧着方明游下了车没入了宫门内。于是很快，关于祁国公进宫面圣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与此同时，韦照正在衙门的书房里，对着眼前仵作的验尸报告一筹莫展。他命人查看了近年来所有的失踪案卷，却没有发现一个是与这断手特征相符合的，也没有找到一宗相似的案例。实在是没了法子，他便只能派人去了那一带的河域里搜索，毕竟若是分尸案的话，凶手总不能够只丢一只手就算了事。
他将希望全都寄托于此，而在焦急等待手下捕捞出结果的同时，韦照同样也没有忽略掉关于方明游进宫的消息。
这个消息并不能解决韦照目前一无所知的困境，但能让他在忙碌的焦虑里生出些幸灾乐祸的窃喜。虽然先前陛下命他与方明游那臭小子一同查案，但这臭小子被马御史参他作风奢靡这事儿属于是板上钉钉，再加上方明游还称病不能早朝，桩桩件件摆在这儿，总该吃点挂落才是。思及至此，韦照原本急得拧在一起了的的眉眼不经意间舒展了不少。他认为方明游这次进宫面圣肯定是少不了挨顿帝王的斥责，他也因此而生出了些那种仇家即将遭殃的喜悦。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随着方明游走出了宫门，另一个消息也不胫而走——
陛下说，年轻人性子张扬些不是坏处，只是花钱多少要收敛些。
这般轻拿轻放，听得韦照不禁张大了嘴巴，神情愕然。
方家不是落魄了吗？他不是刚回京吗？陛下为什么对这个臭小子这么另眼相待？
不仅是韦照，就连建京城里得知这个消息的其他人家，脑子里第一时间蹦出来的也是这样的疑问。
难道方家这么多年避人耳目，实则是在韬光养晦？
难道方家并没有落魄？
建京城里一时间暗潮涌动，私下里说什么的都有，若是方明游能知道这些人心里想的都是些什么的话，恐怕都会忍不住当场笑出声。不过这会儿他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他的右手用力地按着自己的眉间，脸上满是疲惫。
虽然袭爵多年，但是真要论起来，方明游今年，也不过二十有一。
年纪轻轻便当成了一等公，这在方家好像是常态，但放眼整个大梁也是独一份的存在。其实与同龄人相比，他并不是那么得一无是处。那些人要么爵位没他高要么就是尚未做出什么成绩来，不像他，再怎么说好歹还是有实打实的功绩握在手里——尽管这功绩在世人眼中形同虚设。
方明游自嘲地笑了笑。
从前的他被父亲和兄长护在羽翼下却不自知，一心只想着走出方家离开建京，可临了他终究还是没能走出方家。这爵位如击鼓传花般经由父亲之手递给了兄长，最后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头上。自此之后，他是方家所有人的希望，包括逝世的父兄。
自从方明游成为这个祁国公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没有轻松过。方明游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当好这个祁国公，他们都希望他能成为第二个兄长，可唯有他一开始便明白，自己永远无法成为第二个方明淮，二人名字上的相近并不能让他成为兄长的翻版。
过了好一会儿，方明游才睁开眼。马车从闹市里经过，沿街不少摊贩正卖力高声吆喝着，有一道清脆的女声，于人声嘈嘈间脱颖而出，顺着缝隙溜进了车内，落入了他的耳中：
“卖香药喽——”
“停车。”方明游忽然道。
驾车的成器应了声，很快便停在了路边。方明游下车后顺着声音循了过去，入目是一个摆满了瓶瓶罐罐的小串车，旁边站着的年轻姑娘正卖力吆喝着。她将双手放在嘴边作十指张开状，仿佛只要这样声音便会变得更大更响亮。方明游的目光落在了她那颜色陈旧的豆绿色衣裙上，她的腰间系着萱草色的围腰，虽然个子修长，但是模样普通，从黄瘦的脸上可以轻易窥探到她生活上的窘迫。
方明游停在了她的摊位前，对方的吆喝声被他的动作打断，继而转变成了热情的推销：“公子需要点什么？我这儿的香药品质上乘，无论是香薰香片香包香茶全都应有尽有！”
她的脸上堆着笑，说话时还不忘将一个被塞得鼓鼓囊囊的香包打开凑到了方明游的面前，无比殷切道：“或者您先试试看这个呢。”
因着她的动作，方明游感到一阵清凉柔和的甘草香气扑面而来，瞬间冲刷掉了萦绕在鼻尖的刚刚太极殿内那股浓郁的龙涎香的气味。
“怎么样？还不错吧？”她察觉到了方明游表情里的些许松动，语气更添几分得意：“这里面我加了甘草和丁香，还有烤过的白檀，用来提神醒脑那是最好不过了！”
方明游蓦地轻笑了一声，他从对方的手里接过那香囊把玩，许是巧合，那香囊上绣着的也是鹿戏林间的纹样。
“确实不错，”他的声音不紧不慢，话里话外的认可令对方脸上的笑容加深。但紧接着她却立马换了脸色，笑容如坠冰窖。
“将你这里所有的香料都包好，开个价吧。”
他看着款冬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不禁眉眼舒展：“这些我全都要了。”
大梁人性喜焚香，香药铺更是满大街都是。能有这么一手调配香料的好手艺，又怎会打扮的如此窘迫，沦落到只能靠摆摊为生。
再说了，她的吆喝声虽然装得很像，但是仔细听还是能发觉些许端倪——虽然语调细长婉转，还带着些初来乍到的生涩，但尾音却能比旁边行商多年的小贩拉得还长。
明明是个面黄肌瘦的年轻姑娘，声音听起来倒是中气十足。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方明游他昨晚才刚听过这个声音。当时二人中间隔了段距离，但那声音却依旧令他印象深刻。
尽管现在对方为了伪装，让她自己的声线听起来更尖锐些，好似雀鸟鸣啼。
——她在等人，不过很显然，她要等的不是方明游。
思及至此，方明游脸上又多了几丝玩味。他看着眼前的这双眼睛，那里面转瞬即逝的恼怒被他尽收眼底。
看吧，这不就又见面了。
当年他袭爵的圣旨前脚刚进方家，后脚他便被马不停蹄地送往了北境，一度连进宫谢恩的机会都没有。
先前领他进来的小太监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方明游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了原地。殿内金碧辉煌，悉悬锦幕。脚下的地砖光洁的能照出人影。丝丝缕缕的烟雾从龙纹香炉里钻出，庄重馥郁的香气间游移着星点清新幽雅。
这是用上好的龙涎香调配而成的香料，龙涎香价值连城，且又因量少，每年所得被尽数献于宫廷，许多人甚至这一辈子连听都没听说过，
——仿佛这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唯有进入了皇城以后它们珍贵的价值才能得到肯定。
时间在这炉中的香料里静静焚烧着，随着香雾缓缓游走于殿内，自方明游的身边经过时，顺势附着在了他衣摆的鹿纹上面。
他站在那里，姿态笔直，如同这殿内的摆设般静默沉稳。
两个小太监低眉敛首地将垂地的帘帐分至两边，梁承帝的身影自帷帐后出现。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于案后坐定，这才抬眼瞧了瞧站在殿中的男子，并下意识地开始在对方的身上寻找着其兄长的影子。
短暂的打量后，梁承帝一无所获，心里不免浮上了失望。
——像方明淮这样的人才果真是凤毛麟角。
帝王的精力有限，他们的目光更多时候则是被如同方明淮般惊艳绝绝的忠臣良将所吸引。他对于眼前人的印象，一半源于呈上来的奏折，另一半则全出自他人之口。但当他这会儿正眼瞧见方明游本人时，却又很难将其与那个字里行间恳求回京的折子联系在一起。
按照梁承帝先前在脑子里构建的画像，他觉得方明游应当是个招摇轻狂贪图富贵的纨绔子才对。可是现下眼前人气质沉稳，举手投足间虽没有其兄长的意气风发，却还是能窥见其父的几分神韵。
想到这儿，梁承帝一时来了兴致。待方明游规规矩矩地行完礼后，梁承帝并没有立马抬手让他起身，转而开口关心起了他的身子：“朕听说你今儿个身子不适啊？”
天子的语气似笑非笑，方明游跪在地上，他看着脚边地砖上映出的自己的脸：“回陛下，确有此事。许是臣离家多年，现下还不能彻底适应建京的水土。”
“可朕瞅着你精神不错，倒是一点儿也不像不能早朝的样子，”梁承帝的话锋悠悠一转，“祁国公，你要知道欺君可是大罪。”
他话里话外意有所指，这样一顶“欺君”的帽子扣在头上，若换作旁人说不定当场便自乱了阵脚，但方明游的脸上并没有慌张失措。他顺着梁承帝的话俯下了身子：“陛下圣明，但臣此举，实在是有苦衷的。”
“哦？你又能有何苦衷？”
“臣在北境时，那些人明里暗里都对臣颇为不满，臣知道自己比不上兄长，但那些乡绅士族总是对臣阳奉阴违，哪怕是现下回了京，那些人还是看不起臣，甚至还要用臣的兄长来打压臣。”
方明游一字一句都精准无误地落在了梁承帝的心坎上，后者端正了心思，认真地将他再次重新打量了一番。
恍惚间他好像在方明游的身上找到了那个刚登基时的自己。
梁承帝全然忘记了刚刚自己也暗自将方明游与方明淮兄弟两作比较的事儿，他这会儿对方明游产生了一种同类间惺惺相惜的共鸣。他同方明游一样，也曾有个被世人尊崇的有着惊世之才的同胞兄长。虽一母同胞，但兄长贵为太子，自小便被当作储君培养。后来，先帝病重，那年的大梁内忧外患，刚到北边封地的昌王蠢蠢欲动，眼见着动摇不了太子的储君之位，索性振臂一挥直接反了。太子随兵前往镇压，却不想中了埋伏命丧北地。
先帝的三个儿子里，一个没了一个反了，唯一剩下的那个倒是捡了现成的便宜，无惊无险的当上皇帝。
梁承帝一时感慨万千，再一想到方明游的父亲当年也是跟着先太子一同遭了难的，于是便愈发觉得亲近，甚至连声音都温和了不少：“行了，朕知道了，你先起来吧。”
方明游应了声是，起身站直了身子。他的模样本来生得就极好，当收起那些张狂做派时很难让人再生出恶感。因为有着同样的境遇，梁承帝这会儿是怎么看他怎么顺眼，索性开门见山道：“早朝时马御史参了你一本，说你作风奢靡，德不称官。”
他话音刚落，方明游便再次直接动作干脆地跪了下去，高声道：“陛下明鉴！”
“你急什么，朕要是信了这些，眼下你还能站在这儿吗？”梁承帝随手拿起一旁的奏折，“是朕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出言将你保了下来。”
“陛下想要臣做些什么？”
“朕这次许你与建京府尹一同侦办汴梁河的断手之案，不过你要记住，”梁承帝低头写着朱批，“不是朕想要你做什么，是你究竟能为朕做什么。”
方明游应了声是。
梁承帝顺势摆了摆手，半点眼神也没分给他：“行了，没什么事儿就回家去吧，年轻人嘛性子张扬些也不是坏处，不过花钱还是多少要收敛着些。”
天子金口玉言，随便一句话，就算是给方明游的品性盖棺定论。
待方明游退至殿外后，先前不见踪影的小太监好似凭空出现般等在了门口，脸上挂着与来时截然不同的谄媚：“奴才来替国公爷引路，您注意着些儿脚下。”
方明游轻轻地“嗯”了声，便没了言语。
先前进宫的时候这个小太监的表情里可没有这么明显的讨好。
由于方明游的车马太过独一无二，众人实在是很难对其做到视而不见，他们远远地瞧着它一路行至了宫门口，瞧着方明游下了车没入了宫门内。于是很快，关于祁国公进宫面圣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与此同时，韦照正在衙门的书房里，对着眼前仵作的验尸报告一筹莫展。他命人查看了近年来所有的失踪案卷，却没有发现一个是与这断手特征相符合的，也没有找到一宗相似的案例。实在是没了法子，他便只能派人去了那一带的河域里搜索，毕竟若是分尸案的话，凶手总不能够只丢一只手就算了事。
他将希望全都寄托于此，而在焦急等待手下捕捞出结果的同时，韦照同样也没有忽略掉关于方明游进宫的消息。
这个消息并不能解决韦照目前一无所知的困境，但能让他在忙碌的焦虑里生出些幸灾乐祸的窃喜。虽然先前陛下命他与方明游那臭小子一同查案，但这臭小子被马御史参他作风奢靡这事儿属于是板上钉钉，再加上方明游还称病不能早朝，桩桩件件摆在这儿，总该吃点挂落才是。思及至此，韦照原本急得拧在一起了的的眉眼不经意间舒展了不少。他认为方明游这次进宫面圣肯定是少不了挨顿帝王的斥责，他也因此而生出了些那种仇家即将遭殃的喜悦。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随着方明游走出了宫门，另一个消息也不胫而走——
陛下说，年轻人性子张扬些不是坏处，只是花钱多少要收敛些。
这般轻拿轻放，听得韦照不禁张大了嘴巴，神情愕然。
方家不是落魄了吗？他不是刚回京吗？陛下为什么对这个臭小子这么另眼相待？
不仅是韦照，就连建京城里得知这个消息的其他人家，脑子里第一时间蹦出来的也是这样的疑问。
难道方家这么多年避人耳目，实则是在韬光养晦？
难道方家并没有落魄？
建京城里一时间暗潮涌动，私下里说什么的都有，若是方明游能知道这些人心里想的都是些什么的话，恐怕都会忍不住当场笑出声。不过这会儿他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他的右手用力地按着自己的眉间，脸上满是疲惫。
虽然袭爵多年，但是真要论起来，方明游今年，也不过二十有一。
年纪轻轻便当成了一等公，这在方家好像是常态，但放眼整个大梁也是独一份的存在。其实与同龄人相比，他并不是那么得一无是处。那些人要么爵位没他高要么就是尚未做出什么成绩来，不像他，再怎么说好歹还是有实打实的功绩握在手里——尽管这功绩在世人眼中形同虚设。
方明游自嘲地笑了笑。
从前的他被父亲和兄长护在羽翼下却不自知，一心只想着走出方家离开建京，可临了他终究还是没能走出方家。这爵位如击鼓传花般经由父亲之手递给了兄长，最后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头上。自此之后，他是方家所有人的希望，包括逝世的父兄。
自从方明游成为这个祁国公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没有轻松过。方明游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当好这个祁国公，他们都希望他能成为第二个兄长，可唯有他一开始便明白，自己永远无法成为第二个方明淮，二人名字上的相近并不能让他成为兄长的翻版。
过了好一会儿，方明游才睁开眼。马车从闹市里经过，沿街不少摊贩正卖力高声吆喝着，有一道清脆的女声，于人声嘈嘈间脱颖而出，顺着缝隙溜进了车内，落入了他的耳中：
“卖香药喽——”
“停车。”方明游忽然道。
驾车的成器应了声，很快便停在了路边。方明游下车后顺着声音循了过去，入目是一个摆满了瓶瓶罐罐的小串车，旁边站着的年轻姑娘正卖力吆喝着。她将双手放在嘴边作十指张开状，仿佛只要这样声音便会变得更大更响亮。方明游的目光落在了她那颜色陈旧的豆绿色衣裙上，她的腰间系着萱草色的围腰，虽然个子修长，但是模样普通，从黄瘦的脸上可以轻易窥探到她生活上的窘迫。
方明游停在了她的摊位前，对方的吆喝声被他的动作打断，继而转变成了热情的推销：“公子需要点什么？我这儿的香药品质上乘，无论是香薰香片香包香茶全都应有尽有！”
她的脸上堆着笑，说话时还不忘将一个被塞得鼓鼓囊囊的香包打开凑到了方明游的面前，无比殷切道：“或者您先试试看这个呢。”
因着她的动作，方明游感到一阵清凉柔和的甘草香气扑面而来，瞬间冲刷掉了萦绕在鼻尖的刚刚太极殿内那股浓郁的龙涎香的气味。
“怎么样？还不错吧？”她察觉到了方明游表情里的些许松动，语气更添几分得意：“这里面我加了甘草和丁香，还有烤过的白檀，用来提神醒脑那是最好不过了！”
方明游蓦地轻笑了一声，他从对方的手里接过那香囊把玩，许是巧合，那香囊上绣着的也是鹿戏林间的纹样。
“确实不错，”他的声音不紧不慢，话里话外的认可令对方脸上的笑容加深。但紧接着她却立马换了脸色，笑容如坠冰窖。
“将你这里所有的香料都包好，开个价吧。”
他看着款冬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不禁眉眼舒展：“这些我全都要了。”
大梁人性喜焚香，香药铺更是满大街都是。能有这么一手调配香料的好手艺，又怎会打扮的如此窘迫，沦落到只能靠摆摊为生。
再说了，她的吆喝声虽然装得很像，但是仔细听还是能发觉些许端倪——虽然语调细长婉转，还带着些初来乍到的生涩，但尾音却能比旁边行商多年的小贩拉得还长。
明明是个面黄肌瘦的年轻姑娘，声音听起来倒是中气十足。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方明游他昨晚才刚听过这个声音。当时二人中间隔了段距离，但那声音却依旧令他印象深刻。
尽管现在对方为了伪装，让她自己的声线听起来更尖锐些，好似雀鸟鸣啼。
——她在等人，不过很显然，她要等的不是方明游。
思及至此，方明游脸上又多了几丝玩味。他看着眼前的这双眼睛，那里面转瞬即逝的恼怒被他尽收眼底。
看吧，这不就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