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做什么?”

    先前的悲伤如潮水褪去,丹桂的神色满是戒备。她不由地挺直了身子,好让她能够在眼前这个妾室的丫鬟面前端出那副正室夫人跟前的一等侍女的威严来。

    “捡风筝啊,”棉儿冲她摇了摇手上的纸鸢,“今日天气好,我本来陪茹姨娘在园子里放风筝,结果风筝的线断了,赶巧就落到了这附近。我可是找了许久才找到的呢!”

    眼前人看上去年纪不过十五六岁,脸上流露出来的却是丹桂从未有的快活神色。丹桂难免心生艳羡,但这丁点的羡慕也只是在她的眼中一闪而过。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帕子,暗自提醒着自己千万不能被这小丫头的花招给蛊惑了过去。

    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这些姨娘房里的人惯会使这些巴结人的手段。想必那位茹姨娘就是靠着这副装出来的纯真的模样才将二老爷的心给笼络了去,上梁不正下梁歪,底下人也跟着有样学样,简直全无规矩可言。

    待她回去一定要向二夫人秉明此事!

    丹桂现下已然忘记方才自己暗自神伤之时对佟二夫人萌生的那些许埋怨,在姨娘的丫鬟面前,她只记得要挺直身板做回夫人跟前那个风光无比的大丫鬟。她用挑剔的眼光再次从头到脚打量了棉儿一番,往往那些姨娘们来二夫人院子里请安时,她就这样站在二夫人身边,学着廖嬷嬷的表情,用脸上那透着不屑的倨傲替二夫人扬威助阵。

    丹桂的职责之一便是替二夫人记住这些个姨娘的名字和长相,并将她们一一对应,力求做到准确无误。这事儿对她来说并不难,毕竟能记人也是她得以被提为一等侍女的重要原因。当她的视线落在了棉儿的手里的纸鸢上,眼前便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茹姨娘那张因着年纪不大还有些稚嫩圆润的脸。

    ——看着倒确实像是个孩子心性的人。

    丹桂用帕子掩住了口鼻,轻轻咳嗽了两声道:“既然已经找到了,那你还不快些送回去。”

    旋即她回过神,看了看手里的帕子,脸上转瞬即逝的嫌弃似是这才想起手里拿着的原是棉儿的东西。

    她蹙眉,一时间不知该将这帕子如何处置。对于这些妾室,她向来都是跟在佟二夫人身边同仇敌忾。若不是因为这些狐媚子勾引了二老爷去,二夫人又何必夜夜与那青灯古佛作伴。有着这层原因,在面对这些姨娘和她们的丫鬟仆妇时,丹桂的姿态总是摆得很高,她习惯在这时候将自己摆在同二夫人一般的正室的位置审视着对方。每每这时她心中的那丁点儿悲悯便会荡然无存,甚至会在看到那些姨娘们落魄失势时萌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快意,以及对于二夫人那岿然不动的正室地位的尊崇与敬仰。

    丹桂倒不觉得二老爷的行为有什么不妥,虽然对方也曾对她图谋不轨,然而在丹桂看来,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是寻常事。于是最该被指责抨击的人在二夫人等人的眼中就好似被抹去了一切劣迹般干净的宛若白纸,往往二老爷只需偶尔来榴花院里用个膳再歇上一晚上,又或是早起给二夫人描个眉带点小玩意儿。这样一些小恩小惠一出,就能使二老爷变回佟二夫人口中那“真是上辈子欠了他的”爱大过恨的冤家。

    尤其是在二夫人生下了儿子以后,她便愈发觉得其实错并不是出在二老爷身上。要怪就只能怪外边花花世界的诱惑太多,所以才害得她的夫君不小心着了道落入了歧途。再说了,这建京谁家的后院里没点糟心窝子的事?她丈夫的妾室虽说多了些,可还不是得照样要天天到她跟前来立规矩?佟二老爷在人前给足了她作为正室娘子的体面,不仅没有宠妾灭妻,就连家里的那些莺莺燕燕也从来没有一个真的能越过自己去的。她永远都是铁打的正妻,她有孩子,也不需要去担心年老色衰后自己该寻求什么样的出路。她只用安心待在自己的院子里礼佛,替她的家人们祈福行善,这样的日子难道还不算舒坦吗?

    佟二夫人这么一解释,其他人听得连连点头称是。廖嬷嬷更是直夸她有正室的气度和容人的雅量,转过身再磋磨起那些妾室来时便更加不会心慈手软。

    在这样的环境下,丹桂自然也看不上这些姨娘通房之流,更别提会给这些妾室及其手下人什么好脸色。

    手里的帕子随着思绪陡然滚烫了起来,丹桂想甩开它,又害怕这棉儿是个嘴敞的。若是她把自己躲在这里哭的事儿往外说,保不齐她在话里会怎么编排佟二夫人。万一那些闲话传到了榴花院里,二夫人铁定会以为是丹桂受了委屈跑到了那些姨娘们跟前说她这个正头娘子的是非,这可犯了佟二夫人的大忌讳。

    但倘若收下这帕子,丹桂又有些过不去自己心里这道坎儿。她觉得拿了人家的帕子便是和这些姨娘们的院子有了牵扯,要是日后被翻了出来必然还是会惹得二夫人不悦。

    再者,她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帕子,脸上浮现了一丝窘迫。

    这帕子在她手里已经被攥得皱巴巴的了,颜色这里深那里浅的,上头沾染了不少泪渍。

    看样子就这么还回去也不太合适。丹桂犹豫再三,将这帕子转而又团在了手里,她刚刚哭花了的脸现下也已经被她收拾妥当,除了眼眶看着还是有些红肿外,其他便再瞧不出什么异样。

    “既然已经找到了,那便快些送回去吧。”丹桂的语气淡淡的,带着些居高临下的吩咐。

    闻言,棉儿原本将要那句“需要我帮忙吗”,被她揉成了一声脆生生的“是”。

    看来眼下对方是决计不会同她吐露个一字半句的。

    好可惜。

    棉儿心里觉得有些遗憾,原先看丹桂哭得那样伤心,她还以为能从她口中问出些什么。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假山,临走时丹桂趁棉儿不注意,将手里的帕子偷偷丢在了鞋边,在裙摆的掩护先前还被她拿来擦泪的帕子就这么轻易地被她踩在了脚底,行走间她鞋面上绣着的红花飞快地向一掠,那帕子夹杂在鞋底和泥土的中间,滚擦着被踢到了一边。

    丹桂刻意落后了棉儿两步,在完成这一系列的动作之后,她神色如常,将原本拿着帕子的手极轻松地甩了甩。在甩净了手上不存在的脏污后,她快步越过了棉儿,走在了前头。

    棉儿自然也注意到了她的这些小动作,幸而那帕子只不过是由普通的素缎制成,上头没绣名字也没什么图案,丢了便丢了吧。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们二人很快便分道扬镳。棉儿回到了先前放风筝的地方却没瞧见先前在这里等着的人,便直接回了茹姨娘的院子。方一进门,便见院子里已忙成了一团,捧着衣服首饰等等物件的丫鬟婆子们来来往往地穿梭忙碌着,与先前她出去时的情况大相径庭。

    “这是怎么了?”

    棉儿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从眼前经过的小丫鬟,对方的手上端着一托盘的瓶瓶罐罐,因着棉儿冷不丁地动作险些没站稳。好在棉儿及时扶住了她,对方刚要发怒,见拦住自己的是茹姨娘近身伺候丫鬟,这才硬生生地将要出口的斥责按了下去,语气有些生硬“”

    “方才老爷派人来传话说今日有贵客临门,要让茹姨娘去席上露露脸呢。”

    “哦?有说这贵客是谁吗?”棉儿闻言有些好奇。

    “不知道呢!来人只说要姨娘千万记得拿上前儿个老爷新送的琵琶。”小丫鬟回答得飞快。

    说话间有个婆子从茹姨娘的房里走了出来,她站在廊下朝着众人大声嚷嚷道:“姨娘的蔷薇水呢?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没送来!”

    棉儿闻声适时地松手,小丫鬟快步朝茹姨娘的房间走去。她跟在那小丫鬟的后头,刚进屋,就听见了茹姨娘那娇俏的抱怨:“你们梳的这是什么妆啊,难看得很!”

    周围人唯唯诺诺地不敢说话,她将手里的金簪拍在了妆台上,声音又高了些:

    “棉儿呢?她到底回来了没有?”

    话音刚落,面前的铜镜里便出现了刚刚话中人的身影。棉儿将手里的纸鸢递给了身旁的丫鬟,脸上扬着笑,走上前停在了茹姨娘的身后:

    “为了寻这风筝,可花了我不少功夫呢!姨娘切莫怪罪。”

    茹姨娘坐在铜镜前,面前的梳妆台上被摆放得满满当当的,不少丫鬟端着衣服首饰垂首候在旁边。她梳着交心髻,穿着浅绛色纱裙,胳膊上挂着彩青纱的帔子,就仿佛是刚从仕女图上活过来的一般。见是棉儿来了,茹姨娘眉开眼笑道:

    “我怎么会怪你呢?你快来看看,我脸上的妆是不是不太好看。”

    说着,茹姨娘朝着棉儿展示着自己脸上已经装点完毕的妆面:“你瞧瞧,是不是不太好看?我就知道,这些个丫头一向是会糊弄我的。”

    听见茹姨娘的抱怨,先前那个替茹姨娘上妆的丫鬟站在一旁垂着脑袋大气都不敢喘,她心里隐约有些不平,直到耳边响起了棉儿带着笑意的回答:

    “姨娘生得美,自然怎么上妆都是好看的。”

    “是吗?”茹姨娘嘟囔着,这样万金油一样的回答并没有让她就此罢休。她的目光又落回到了铜镜上,左右转动着脑袋,端详着镜中人的脸:“可我还是觉得不好看,快,棉儿,你快些帮我改改。”

    棉儿笑着应了声是。她认真仔细地瞧了瞧茹姨娘脸上的妆,只觉得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将唇脂的边缘晕了晕后,便从案上的妆奁里选了个嫣红小巧的五瓣花钿贴在茹姨娘的眉间。

    茹姨娘望着镜中的自己,眼中满是惊叹之色,她觉得经由棉儿这么一改她整个人看着都恬静大方了不少。先前梳妆的那个小丫鬟偷偷瞟了眼铜镜,见不过是在眉间贴了朵花子,便不服地撇了撇嘴。

    姨娘分明就是偏心,分明就是瞧着这满院子里只有棉儿是姨娘在外边时就跟在身边的人,所以才要当着满屋子下人的面故意抬举棉儿给她长脸罢了。

    丫鬟低着头在心里不满地腹诽着,直到身边人碰了碰她的胳膊提醒,她才得以回过神。周围的其他丫鬟们已经开始收拾起了屋子,方才坐在镜前的茹姨娘和棉儿早已不见了人影。

    “别生气啦,”方才撞了她胳膊的丫鬟冲她眨了眨眼睛,“你同她有什么好计较的?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就是了,反正我们的身契又不在她的手上。”

    负责梳妆的丫鬟被这么一开解便深觉这话有理,随即便将那点不悦抛之脑后,跟着同伴收拾起了眼前的混乱。

    棉儿怀抱着曲颈五弦琵琶跟在茹姨娘的后头,她们一路行至位于前院的宴厅。才刚走到门口,她便于人群之中一眼就瞧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坏了,怎么又是祁国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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