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铁心和楚飞虹对视着。

    现在他是有求于人。

    但他在一秒钟的沉思后,做出了决定,认真说道:“我觉得不是。”

    楚飞虹不喜不怒,看不透想法:“你是想说生物多样性?”

    “我还没有狂妄到在您面前谈生物。”石铁心斩钉截铁:“我觉得不是,是因为看起来强大的,未必真的强。”

    这是一句来自天碑的圣人名言。

    楚飞虹眯起眼来,伸手一比:“愿闻其详。”

    “好。”石铁心吸了一口气,整理了思路,娓娓道来:“调制的基因,定制的婴儿,与生俱来的禀赋,这一切看起来很美。”

    “但是其中有一个很容易被人忽略,却又极其关键的问题――赋因和动因的失衡。”

    “基因调制的所有优点都是赋因,也就是外在的硬性条件,那些因素确实很棒。但动因,也就是驱动一个人去展开行为、做出选择的内在因素,却被极大的削弱了。”

    “圣人定下的六大根本心术中,最主要的两门就是数学和言辞学。数学讲究‘悟性’,言辞学讲究‘受感’。数学衍生出自然科学,言辞学衍生出社会科学。”

    “自然科学太奇妙了,太伟大了,带来了神话一样的社会发展和物质享受,所以很多人都更重视自然科学,重视悟性,重视理性。”

    “不过,以理性探索自然规律,这没错。可要以理性规划社会未来,那就大错特错了。”

    “自然科学,并不能越俎代庖,替社会科学当家作主。”

    “比如说以基因调制的手段定制婴儿的问题。”

    “理性上来讲,效率越高越优秀。那么应该把人当细胞用,设定好社会分工,并且尽可能地细分、专精,才能效率最大化。”

    “这样诞生的孩子生来就带着既定的使命,你负责工程,我负责医疗,他负责战斗,只有个别获得强化,大部分维持低能级低能耗低熵增,才能完全不浪费资源。”

    “但关键问题是,这样的孩子还有承担使命的内在动力吗?”

    楚飞虹问道:“你是说,个人意愿?”

    “没错。”石铁心侃侃而谈:“为了便于说明,我假设一些场景。”

    “假如说你是一个皇朝太子,没有天生的超凡本领,但父皇疼你,母后爱你,几个皇子兄弟和你肝胆相照,几个公主姐妹对你又喜又宠,还有严厉却慈祥的太傅,美丽而坚强的太子妃。而今山河破碎,群敌环伺,敌国想掳掠国境杀你父兄淫你妻妹,你会怎么做?”

    楚飞虹淡定说道:“我会制造基因靶向武器,一场流感,灭敌满门。”

    石铁心一拍巴掌:“对吧,肯定是和那些王八犊子拼了。”

    “拼不过就爆种,爆种不行就开挂,开不了挂大不了战死城头,哪怕死也得咬下敌人两块肉。”

    “这就是强大的动因带来的效果。”

    楚飞虹微微点头:“有点意思,你继续说。”

    石铁心说道:“好,我换个情况。假如,你是某个家族的调制孩子,你的基因被调制的很强大,天生圣体霸血仙骨神髓。”

    “但一切都有价码,为了获得这些天赋,家族在你身上投资甚巨,所以对回报率的期盼也很高。”

    “你的体力充沛,根骨坚实,普通人的训练强度对你算不了什么,但他们会按照你的承担上限规划课程,不断加码。”

    “病了就医,累了就电,只为一个目的,就是要带来足够的收益,让这笔投资更合算。”

    “你从记事就被不断训练,被不断洗脑,被刻上了忠于家族的思想钢印。不存在人际交往,不开阔见识眼界,因为家族造你就是为了要一件顺手的工具,为了让你大杀四方。”

    “一天,你被派到族间大比的赛场上,发挥你的特长。”

    “但你发现到处都是类似的家族,到处都是调制之子。”

    “调制之子们厮杀着,撕裂圣体,流干霸血,挫断仙骨,抽离神髓。”

    “家族族老们台下观战,阴晴不定,忽怒忽笑。怒,不是心疼你受伤,而是因为你败了造成了损失。笑,也不是因为你奋起,而是和其他家族私下达成了交易,做到了止损。”

    “你倒在了血泊中,像个报废的破玩具。”

    “万幸,你忽然觉醒了宿世的记忆,知道自己是转生的穿越者。”

    “家族把你带回去,但已经战败你的你不具备继续追加投资的价值。你和几个一模一样的调制之子被扔到一起,评估着该摘除哪些器官,才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调制品。”

    “解剖医生的刀子在你身上比比划划,准备下刀,这时候你会怎么做?”

    楚飞虹笑了:“我还是会制造基因靶向武器,还是一场流感,灭敌满门。”() ()

    石铁心一摊手:“看,这就是动因失衡的恶果。没有爱的浇灌,没有心的紧贴,凭什么为某些人打生打死、奋斗一生?”

    谷</span>楚飞虹面色平静:“你要知道,调整人不会是穿越者。”

    石铁心针锋相对:“你要知道,斯巴达克斯也不是穿越者。”

    楚飞虹:“你要知道,我可以通过调整基因,将情感波动抑制到极低水平。”

    石铁心:“你要知道,我可以造几个根本没有情感波动的机器人,成本也很低廉。”

    楚飞虹摇食指:“你的例子太极端了,调整人的父母也可以灌注情感。”

    石铁心也摇食指:“不会这么简单。调制这一行为本身就是带着功利性、目的性的。”

    “调整人天赋再好,免不了是一场生意。”

    “生意多了,人情就少了。”

    楚飞虹点点头:“好吧,你说的有道理,所以说完全的基因调整是被禁止的。”

    石铁心则摇摇头:“楚院长,说句不圆滑的话,不仅仅是调整人,就是现在选择性状的婴儿,也会面临同样的问题。”

    “普通孩子的表现若不能如父母所想,父母吵架时会说――熊孩子,死随你爹!口气虽然埋怨,但内里终究是有血脉的牵绊。”

    “孩子听着,知道自己是被骂了,可也会有种‘哦,原来我更随我爹啊’的感觉,是有依赖、有温度的。”

    “可若是被选择的孩子表现不佳,父母从前挑选的多仔细多纠结,就会多怨愤多后悔。吵架时会说:唉,真后悔,早知道当时选那一种了。”

    “孩子听着又是什么感觉?”

    “没有亲情,只有冰冷,深入骨髓的冰冷。”

    “这样的孩子难道就不可悲,难道就不可怜吗?”

    “他们长大了,真的就会为社会做贡献,为父母尽孝心吗?”

    “恐怕反而会事与愿违,催生出许多悲剧。”

    “再多说一句,别说选择性状,就是古早时的代孕,也一样如此。”

    “有钱人或是为了避免疼痛,或是为了保持身材,找个女性做代孕。怀胎十月,一朝分娩,但还是那句话,这是一场生意。”

    “生意多了,人情就少了。”

    “孩子是爱的结晶,是上天给与夫妻的惊喜,也是天命的凝集。这个惊喜不是凭空得来的,父子情母子情也不是凭空得来的,而是每一天的期待、每一天的忍耐、每一天的牵挂、每一天的呼唤,共同凝聚起来的。”

    “除了先天疾病、无法自孕的人以外,找代孕的唯一理由就是不想承担孕育的不适、分娩的痛苦,实际上就是减少了自己的付出,削弱了自己的责任。”

    “付出越少,越是省事。但省事,未必是好事。”

    “古时帝王生子无数,却不需要他自己费心养育。饿了有嬷嬷,病了有太医,不关注不牵挂不陪伴,多么省心省事。但也正因此,无情最是帝王家。”

    “现在打工人远程务工,儿童留守扔给老人,打个电话寄点钱财,以此来尽抚养之责,相比而言多么省事。但也正因此,留守问题频发。”

    “选择、调整,都是为了省心,殊不知费心本身就是锤炼情感的必经之路。”

    “自己会换尿不湿,自己会去冲奶粉,这样的婴儿很省事,但反过来说,父母和婴儿之间互相不需要,互相不依存,如何建立情感的链接?”

    “少了情感,就少了心灵的赋能。”

    “动因失衡,后患无穷。”

    楚飞虹抬起下巴,眯起眼睛:“若依你所说,当前社会为什么还要允许性状筛选?”

    石铁心表情自信,铿锵有力:“因为性状筛选确实可以避免很多先天疾病。人道主义理念盛行后,劣质基因无法被自然筛除,每一个基因都可以继续传递,这本身也不是好事。形状筛查,能够以人工选择代替自然选择,重新推动基因洗出,也算是大功一件。”

    “但这并不是决定性要素。”

    “真正让这个社会可以包容性状选择这一做法的原因是,我们的世界拥有进化的道路。”

    “这条道路扩展了生命的外延,平衡了根骨和心性的权重,也筛除了真正的残次品。”

    “你所担心的性状歧视,并不会真正成为风气,因为性状并非决定高下的主因。”

    “修为,才是决定性因素。”

    “调整人、选择人比自然婴儿身强体健,可在修行的路上,谁强谁弱还不一定呢。”

    “毕竟鸣天钟震地鼓的关口前,基因,使不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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