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天无四季,岁尽不知年。

    晏深背着药篓走进桃花林,和煦的暖风逐渐变得刺骨,待走到林子尽头,原本或蒙绿苞、或缀桃花、或挂秋实的桃树已经不见了,余下的树上连叶子也没有,光秃秃地矗立在冬日的斜阳里,几片飘雪落下,更添了几分料峭寒意。

    郁离曾告诉过他,莲花仙将这洞天的入口取名为桃花源,布下了一般人难以破解的结界。

    自从天地异象频出,万物灵气被剥离成一个个小洞天起,这些花样百出的洞天结界便四散在人间大地上,有些人或许只是碰巧在树下歇脚,阴差阳错地误入结界,结果得了洞天内的机缘,从此便可走上证道长生的修行大道。

    晏深抬头看了一眼漫天飘飞的雪花,想起来似乎是要到年末了。

    白河堤只是个小镇子,不过好在背靠雅竹洞天,有先天灵气庇佑,百里之内没有妖邪精怪敢造次,所以也算人口稠密,逢年过节很是有一番热闹。

    晏深日日苦修,一点时间都不想浪费,每次出了洞天就往百草铺赶,用换来的银钱采购一些柴米,所以在路过肉肆时,看到一群人围在门口,他也没有心思去看热闹,只想赶在大雪封了山路前赶回去。

    “逢年过节的,我李海也不想逼迫你们娘儿俩,平白无故沾惹上个欺压孤儿寡母的罪名。只是我店里这两个伙计都亲眼看到了你家这小兔崽子偷吃了案上新卤的猪头肉,小小年纪竟做起贼来,要是任他这么过去了,以后可怎么了得?怕不是要把整个白河堤都闹得个鸡犬不宁!大伙说说,是不是这个理?”肉肆的掌柜站在人群正中,一席话说完,四下环顾一圈,见有不少人附和,心下更得意了几分。

    晏深停了脚步。

    倒不是他对这件事有什么兴趣,而是刚刚随意一瞥,正看到了袖着手站在人群里的莲花仙。

    寒冬腊月,街上顶着小雪围观的白河堤百姓大多都穿了棉衣,唯有穷酸些的裹着几件单衣,一边探头看一边往手上哈气取暖。

    洛越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素衫,一头青丝挽了个略显松散的单髻,在雪地里懒懒打了个哈欠,像是刚睡醒就跑出来看热闹了。

    一个穿着一身青灰色粗布衣服的妇人将自己年仅五岁的孩子往身后护了护,正迎上肉肆掌柜的目光,厉声道:“我家斑斑年纪虽小,却最是乖巧,平日街坊邻里都看着,连别人白给的吃食他都不收,决不会偷拿了你家的猪肉!”

    “照你这么说,我这两个伙计是扯谎不成?”李海冷笑一声。

    名为杜明的伙计率先跳了出来,叉腰喝道:“正是在半个时辰前,我将卤好的猪肉放在桌案上,然后便和刘四一起忙着杀猪去了,结果不到一刻钟,我俩刚从后院出来,就看见你家这小畜生站在案前抹嘴上的油,而那猪头肉却是不翼而飞了?林嫂子,你说这是到了谁的肚子里?”

    “没错,我和杜明亲眼看到的,就是他吃了猪肉!”刘四也站了出来,指着幼童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没爹教养的腌臜货,小小年纪竟敢干起偷鸡摸狗的勾当,我今日就要将你们母子扭送到公衙,让阮家老爷断一断公道!”

    妇人怒极反笑:“你们上下一心要污蔑我们孤儿寡母,好话赖话全让你李掌柜讲了,今日闹这一出,不就是想让我给你当妾吗?”

    李海忙抬起手,往后退了一步,拧眉斥责:“林芳,你还要不要脸?就凭你这泼妇,就是跪着给我为奴为婢,我都嫌脏!”

    “愣着干什么!”李掌柜推了杜明一把,“还不赶紧把这小兔崽子绑了,我现在就要把他送到临江城公衙!”

    “谁敢动我家斑斑!”林芳张开双臂护在自己孩子面前,死死地瞪着李海,“谁不知你逢年过节便要去临江城阮宅跑一跑关系,那公衙老爷分明和你沆瀣一气!今日除非是我死了,不然谁也不能带走我儿子。”

    李海看着妇人犹有几分姿色的脸,也不恼她当街叫破自己的筹谋,反正围观的这些人谁也不敢冒着得罪他的风险强出风头,便拦了去生拽斑斑的自家伙计,缓缓踱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幼童,质问道:“我铺子里的猪头肉,可是你偷吃了?”

    斑斑开蒙晚,至今也只能笨拙地说几个单字,眼下又被吓住了,便死死拽住自己娘亲的衣角,口齿不清地说:“吃……吃……”

    “大伙听!”刘四脸上横肉乱抖,“他自己都招了!”

    周遭的街坊邻居一下子炸开了锅。

    “我看这孩子就不是个好的,我家前些日子晒在门口的几味药材,怕不是给他顺手偷了去。”

    “可说呢!我家林儿还叫他来过家里,怪不得我放在桌上的银镯子不见了……”

    “本来看他们孤儿寡母可怜,没想到竟是这么个心术不正的货色。”

    “林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成日里就爱勾搭男人,我家那死货,很是被她迷惑过,竟帮她提了几次水桶哩!”

    “她家男人走得早,这些年不知怎么在镇上胡混呢……”

    “摊上这么个娘,这孩子有点小偷小摸的毛病倒也不奇怪。”

    ……

    听着周遭人落井下石的指责,林芳慢慢握紧了拳头,这些年受过的委屈如冲破了堤坝的洪水,让她浑身冷战着,竟说不出一句话。

    “好……好……”妇人闭了下眼睛,一把将自己的孩子从身后拉了出来,拔下头上铜簪就要往斑斑肚子上剖,披头散发,状似疯癫,“我倒要你们看看,我的斑斑有没有偷吃猪肉!”

    雪下得大了些。

    一支色泽微沉的绿竹笛堪堪挡住了刺向幼童肚子的铜簪。

    林芳抬起头时,早已泪流满面,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清瘦的身影。

    “别急啊,”洛越不知从哪掏出了一把点缀着白梅的油纸伞,递到林芳手里,恰好能为母子俩遮一遮雪,“我有办法能验证斑斑有没有偷吃猪肉。”

    铜簪应声落地,林芳抹了把眼泪,跪倒在地,紧紧拉住洛越的衣摆,如若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求您……求您还我们母子一个清白。”

    “好说好说。”洛越赶紧把人搀扶起来,就顶着一身风雪,转身向肉肆掌柜问道,“你说斑斑偷吃你家猪肉,可是在半个时辰前?”

    李海收了收自己看得发直的眼神,搓了搓手,只道:“正是。”

    洛越自从到了这里,就没少在小镇上游手好闲地晃荡,不过对于凡人来讲,莲花仙本身就是一桩天大的机缘,因此道法隐匿了她的存在,唯有有缘人才能依稀记得自己曾经见过这样一个仙子般的人物。所以,李海不曾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当回事,若非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甚至想将人诱骗回家给自己当小老婆。

    晏深察觉到了这人时不时往洛越身上飞的眼神,不禁握紧了拳头,很想走上前去把这个阴沟里的癞蛤蟆一脚踹翻。

    洛越点了点头,拿出一面荷叶,用食指牵引着真气,在叶面上一笔画成了一个符咒,然后她问一旁的茶肆老板买来一碗清水,碾碎了荷叶符咒洒进水里。

    “这符咒名为‘猪肉不溶于水’符,”洛越在人群中间缓缓走了一圈,让围观众人都看了一眼这碗当面制作的符水,朗声解释道,“若有人在一个时辰内吃了猪肉并喝了这碗符水,就会腹痛如搅,委顿在地。诸位,有没有人愿意先试一试?”

    站得靠前的几人瞬间往后退了退。

    看热闹说闲话是小事,若是因这符水留下什么后遗症,或被人暗中谋害了,这可得不偿失。

    “我来,我愿意试!”林芳仍旧披散着头发,迫切地往前走了两步,别说是试这符水,只要能证明自己孩儿的清白,就算是死她也愿意。

    杜明嗤笑道:“你来?没准儿你们俩是串通好的,要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欺诈了我们老爷……”

    不等他话音落下,一巴掌就招呼了上来,将人生生打飞了出去。

    杜明在雪地里滚了几圈才停下来,狼狈地抬起头来,只看见面前的女子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手里那碗符水连一滴都没有洒落出去。

    “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呀。”洛越冲他挑了挑眉,笑意却不达眼底。

    杜明把梗到喉咙口的脏话咽了下去,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半边脸肿得老高。

    李海见眼前这看似弱不禁风的美人儿竟有如此武力,原本抓心挠肝儿要把人弄回家的心思这才淡了几分,咽了口口水,眯缝着一双绿豆眼四下瞅了瞅,心中暗笑:“好个不识抬举的小娘子,凭着几分手段便要强行替人出头,今日我倒要看看谁敢帮你试这符水!”

    晏深攥住背篓上的草绳,从人群里走了出去:“我可以试试。”

    雪簌簌而落。

    洛越看着眼前的人,头一回意识到,他似乎长高了很多。

    不过大半年时间,原本比她还要矮几分的少年,如今竟比她高半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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