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波微漾,映出一轮模糊的上弦月。

    他看着漆黑海面上仅有的那点光亮,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想要拥抱月亮。

    但是,冰凉的水中只有一片虚无。

    他执着追逐,他一无所有。

    *

    清淡的莲花香气似有似无地缭绕在唇鼻之间。

    晏深艰难地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那枚侧颈上的黑痣。

    从小臂蔓延到全身的疼痛如若一张细密的蛛网,将他一点一点裹缠其中。

    如果仅仅是疼痛,他尚且能够不动声色地忍受,但是他意识到自己再次被人背了起来,他甚至能看到她小巧的耳垂、鬓边垂下的几缕发丝和她肩头衣物上绣着的花样。

    难堪、羞耻以及隐秘的、难以启齿的情绪伴随着如擂鼓般的心跳,让他彻底乱了,全身的热血仿佛都涌了上来,面颊烧得要滴出血来。

    “醒了?”洛越察觉到他呼吸频率变了,便微微侧头,问了一句。

    晏深觉得自己似乎连吐息都忘记了,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涩然道:“对不起,弟子又给师父添麻烦了。”

    “我……可以下来自己走了。”

    更深露重,长夜漫漫,唯有呼啸的北风为静谧的夜添了几分凛冽的肃然。

    “不行,”洛越看着不远处的柳桥,心想终于快到了,这才歇了口气,解释道,“你煞气入体,不宜动。”

    她本想用千里符直接带人到百草铺,结果符箓上的灵气和晏深身上的煞气相冲,发挥不出原本的功效。

    思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她就准备任劳任怨地把人背到百草铺。

    好在她是七境修士,本体还是天池莲花,身体各方面都异于凡人,背一个他简直绰绰有余。

    路上没什么人,只有更夫走街串巷地敲着手中的梆子,时不时传出些声响。

    晏深一直僵硬地趴在她背上,浑身如火烧般往外冒冷汗,在疼痛外又是一遭酷刑。

    洛越冷不丁地顿了一下,他的下巴蓦然磕在了她肩头。

    她的肩很薄,骨架也小,只是碰一下就让他震颤。

    “晏深。”她叫了他一下。

    少年眼眸漆黑,眉头紧皱,下唇早被两颗尖锐的虎牙咬出了破口,听到她的声音,涣散的意识才回落了些许,嗓音不知何时竟哑了:“对不起,师父……”

    听到他不离口的“对不起”,洛越无奈地抬步继续走,想起了小时候带表弟表妹一起出门玩,他们磕了碰了都是她背着回家的,在路上两个小豆丁也只会说“姐姐,对不起,我又摔倒了”。

    “别睡,很快就到了。”她感受到洒在她侧颈的炽热鼻息,不自在地侧了侧头,想要逃离那点热意。

    晏深一直盯着她侧颈上的那枚黑痣,觉得一种微妙的酸胀充斥在他胸膛中,像是从心底长出了一棵参天大树,每一根枝桠都在叫嚣着往外扩张。

    绵密的痛感又若枝干刺破血肉时带来的刹那快意。

    人生十几载,他跌倒过无数次,伤痕满身又血肉淋漓,还带着泥沼的脏污。

    从来没有人愿意停下来扶他一把。

    只有她,无论是在那个暴雨如瀑的夏夜,还是这个北风肃然的早春,她的肩膀如同久违的岸,收留了一艘漂泊已久又支离破碎的孤舟。

    “师父。”他耗尽力气将软弱的泪水憋了回去,声音轻得几乎微不可闻,“你真好。”

    洛越对于让主角受伤这件事心怀愧疚,内心忐忑已久,猛然听到这么一句话,堵在心口的巨石这才落下去,想着在自己兢兢业业的工作下,业绩评估终于迈了上重要的台阶,一时之间竟颇有成就感。

    她本想说点什么附和一下主角的煽情,但是嘴唇翕合了几下,还是觉得拉不下脸,便颇具慈爱色彩地嘀咕了一句:“傻孩子。”

    晏深愣了片刻,下唇溢出的血珠在舌尖留下熟悉的血腥味,那腔仿佛无往不胜的热血转瞬间便被当头泼下的冷水刺激得缩了回去。

    他感觉脸上愈发热了,不知是因为遍体流窜的疼,还是断不该有的念。

    看到百草铺的牌匾后,洛越背着晏深径直从旁边的巷子走了进去,熟门熟路地找到巷口第二户,伸手拍了拍门环。

    过了片刻,不见人应,她又加大力气拍了拍门环。

    邓二喜的声音透过木门闷闷地传过来,带着深夜被吵醒的怒意:“谁啊?一更后不坐堂,天亮了再来!”

    “是我。”洛越朗声道,“有急事找桑老先生。”

    二喜迷迷瞪瞪地揉了揉眼睛,后知后觉听出来是洛越的声音,忙裹好衣服跑着去开了门。

    木门一开,他正看到洛越肩头垂着的一个脑袋,差点被吓得叫出来,捂着嘴定神一看,这才发现是洛越仙子背着一个少年。

    “仙子快进,我这就去叫师父。”二喜引着洛越进入一间药房,帮着把晏深放到榻上后就火急火燎地去找师父桑鸿。

    师父曾说过,洛越于他们师徒有恩,若有机会,需得报答恩情偿还因果。

    晏深面有潮红,嘴唇却发白,躺在榻上一直看她。

    洛越拉过他的右臂,发现那两个泛着黑紫的小血洞还在往外冒黑气,大有沿着经脉攀延之势。

    “以后听话一点,”她眉头紧皱,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发烫的额头,语调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些许,“不许再擅自行动了。”

    晏深还是看着她,眼神湿漉漉的,点头答道:“好。”

    随后,他问道:“师父,我会死吗?”

    语气平淡地如同在问今晚要吃什么饭。

    洛越原本想说我死了你都死不了,但是看他一副小小年纪就看淡生死的模样,一时失笑,故意说道:“说不准,可能会死吧。”

    晏深居然也笑了,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向来静如深潭的眼眸陡然泛起了涟漪。

    “如果我死了,可不可以把我埋在桃花林里。”

    洛越支着下巴看他,挑眉问道:“为什么?”

    床前只点亮了一盏灯烛,暖黄的光斜映在他侧脸上,将垂下的睫毛照得如若收翅的蝴蝶。

    “桃花林很美。”

    他的声音还有些发哑,唇角勾勒出的笑意却不似作伪。

    桃花林很美,葬在那里,可以见证你每一次出入洞天的足迹,可以……一直看着你。

    老旧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桑老先生脚步匆匆地走进来,开门见山地问:“是怎么受伤的?”

    洛越回过神,忙让位给大夫,将两人在阴宅里经历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尤其强调了那具诡异的活尸,恨不能将其从头到脚细细描述一遍。

    桑鸿一边听一边给晏深检查伤口,最后才号了号脉,面色一如既往地沉静如水。

    “幸亏就医及时,大部分煞气又被仙子的符箓锁在了右臂上,待老头子用玄灵针逼出煞血后就无恙了。”

    洛越虽说内心坚信晏深不会有什么事,但是看到那如蛛网般往血脉扩张的黑血,心里还是难免担忧,听了桑鸿的这番话才彻底放了心。

    “深夜叨扰,麻烦您老了。”洛越郑重向老大夫行了一礼。

    桑鸿避身免受,摆手道:“仙子言重了。”

    “不过施针须得五个时辰,我先去准备一番,仙子若有旁事,也大可放心将爱徒交由百草铺。”

    不等洛越再说什么,桑鸿又脚下生风地出去了。

    晏深一直面色平静地听着大夫的诊断,只在听到“爱徒”二字时抿了下唇,极力将上扬的唇角压了回去。

    洛越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想起了斑斑的残魄还在自己身上,便对晏深道:“你先待在这儿安心疗伤,等我处理完斑斑的事情,再来接你。”

    晏深“嗯”了一声,听到自己死不了,他也不敢再如刚才那般一直盯着她看,只耷拉着脑袋,像极了一只被主人遗弃的狗狗。

    洛越想起了上辈子朋友出差时寄养在她家的萨摩耶,也是这么一副眼巴巴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声,俯身摸了摸他的脑袋:“听话。”

    晏深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颤抖了一下,等人走了才敢伸出手,虚空地抓了一下空中残留的莲花清香。

    *

    洛越赶到镇子外时,正好碰到了踏着晨露归来的韩箬萱和淮若风。

    淮若风怀里抱着昏迷的斑斑,原本一尘不染的白色衣衫上沾染了许多纸灰。

    韩箬萱看到洛越,忙问道:“那三魄,找回来了吗?”

    洛越点了点头,来不及问淮若风是怎么回事,从玉牌中取出了那枚琉璃珠。

    韩箬萱祭出宝塔,对二人道:“来不及再另找地方了,你们为我护阵,先让斑斑魂魄归体。”

    淮若风将斑斑平放到了枯草地上,二人默契十足地合力布下了阵法。

    洛越为求稳妥,拿出自己的一朵本命莲做定阵灵物,与淮若风一南一北镇在韩箬萱两侧,看着那三魄缓缓从琉璃珠中脱出,顺着金塔的引导,慢慢归体。

    韩箬萱一路追逐那辆阴兵借道的骷髅马车,好不容易赶上了,又碰上了一堆阴煞纸人,夺回斑斑时已经时精疲力尽了,所幸有宝塔的襄助,这个归魂阵也不算耗费灵力,很快就将斑斑的三魂七魄在体内拼凑齐全了。

    大功告成之后,她这才松了口气,刚要伸手抹汗,却腿一软,就要往前跌去。

    淮若风眼疾手快地将人捞了回去,一边给她渡灵一边担忧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开口说什么。

    洛越将昏迷的幼童抱起来,对二人道:“我送斑斑回去,你们先去休息吧。”

    韩箬萱撑着淮若风的手臂站稳了身体,迅速从他怀里退了出去,脸色发白地说:“我没事,我跟你一起去,正好有些事要去问林芳。”

    淮若风立刻道:“我也察觉出了一些不对,等会和你们商议一下,或许可以揪出幕后黑手。”

    洛越拗不过他们,便顺着自己赠与林芳的莲花的气息,扔出千里符带几人直接到了林芳的家门口。

    心惊胆战熬了一晚的林芳一开门就落了泪,从洛越手里小心翼翼地接回自己儿子,一时间又哭又笑,对几人不住感谢。

    洛越安抚性拍了拍她的肩膀:“此事疑窦众多,不如我们进去再细说?”

    “是,是,仙人们快请进,”林芳抹了一把眼泪,“看我这糊涂的,一时竟忘了请恩人们进门,快请进。”

    林芳把斑斑放回了床榻上,见儿子睡得安详,浑身也没什么伤痕,这才放了心,进进出出地给几人张罗茶水。

    韩箬萱忙拦住了她,问道:“嫂子先别急,我有要事问你。”

    林芳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恭敬道:“仙子请问。”

    “斑斑大名是什么,是何月何日生?”

    “这孩子大名叫聂远风,卯月酉日生人。”

    韩箬萱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开,对洛越道:“果然,斑斑是阴时阴日生的孩子,那鬼修掳走他大约是为了施行邪术。”

    洛越心里早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点了点头,道:“斑斑的三魄藏在一座纸扎的阴宅里,里面是一个鬼修带着一只活尸在镇守,修为都不高。你们那边如何?”

    韩箬萱有些乏力,回身坐到椅子上,才道:“那鬼修谨慎异常,一路上用骷髅马车阴兵借道,我用紫练截断了冥间道才勉强追上,结果被驾车的纸人围攻,多亏淮修士路过,我二人合力击退纸人,这才从骷髅马车里带出斑斑。”

    “驱使马车的鬼修一直不曾露面?”洛越有些诧异,握着茶盏的手指不禁紧了几分。

    韩箬萱点头,眼睛微微一眯,回想道:“那鬼胆大心细,一路上把自己的踪迹抹除得一干二净,怕是轻易难以查出来到底是谁。”

    洛越对这个世界的几方势力了解不多,没有贸然与韩箬萱多讨论,便低头抿了一口茶水。

    淮若风捏着那颗琉璃珠子翻来覆去地看,半晌才道:“我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东西,只是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具体出处,等我回东原找个魂师,催眠一番,或许就能想起来了。”

    洛越继续啜茶水,不说话。

    韩箬萱抬眸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说:“麻烦你了。”

    随后她又对洛越道:“斑斑魂魄刚归体,难免会招惹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我这几日就先暂住在这里,替他驱一驱梦魇。”

    林芳感激道:“多谢仙子,这大恩大德,我们母子俩真是无以为报。”

    洛越喝完一盏茶后就告辞了,想着等会先回洞天跟郁离他们报个平安,结果刚走到槐花巷,就看到几个人抬着一个蒙了白布的担架匆匆走过。

    她眼皮一跳,拦住几人,问道:“这是?”

    “哦,梨花巷卖花灯的老太,昨晚失足落水了,早上才给捞起来。”

    洛越手臂颤抖了一下,掀开白布,看到了那张昨晚还与她亲切攀谈过的脸。

    是那个委托她还灯的老婆婆。

    尸体完好,除了衣服和发丝带有水渍,身体上没有丝毫被水泡的痕迹,甚至,她的唇角还带着一点笑意,像是见到了惦念许久的良人。

    几人受委托才去抬尸,没时间和她多啰嗦,把布一扯,抬着尸体就走了。

    “是勾魂术。”淮若风也从巷口转了出来,“把人魂魄勾走后再扔进水里,所以没有挣扎的痕迹。”

    洛越想起花灯上那行用簪花小字写下的心意,只觉得心口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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