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鹤山成玉。”脸色苍白如纸的男子缓缓走近成玉,唇上点的一抹丹红更将他映衬得如鬼差般阴森可怖,偏偏声音润泽如流水,透出几分和颜悦色的欣喜,“当真是……好久不见。”

    成玉剑眉微蹙,盯着他的脸凝思了片刻,眉宇间的疑窦却分毫未减。

    他自从进入这出幻境起,就猜到了对方是来向他寻仇的,约莫是哪个被他在游历时端了老巢的野路子鬼修,又或者是向艳鬼投诚了的山野精怪。

    扪心自问,他成玉剑下从无冤魂,但是人世间的是非本就不是一张嘴就能说清楚的,而且艳鬼的幻境意在攻心,只要不被既定的结局蒙蔽内心便不会又什么危险,所以他便顺从了卷轴上所书写的走向,在这里一次次被杀死,只为看看千方百计引他来此的究竟是哪一位。

    不过,纵使他百般回想,还是没记起自己何时与眼前这位男子有什么冤仇。

    “怎么,您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啦?”阮孟白垂下右手,剑尖划过乌木戏台,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成玉看向那柄品相不凡的宝剑,脑中忽有白光闪过,不确定似的再度看向阮孟白,在他脸色打量了几个来回,这才开口:“你是……当年那个与我比试的少侠?”

    阮孟白唇角勾起的弧度越来越大,终于忍不住仰头哈哈大笑了几声,引得戏台上下的白雾肆意弥漫,平添了几分鬼气。

    “好!”他把手中的剑随手一扔,那剑居然像生出了灵智一般猛地刺向了成玉的右臂,将他狠狠钉在了木台上。

    “好啊!”阮孟白抚掌而笑,脸上的表情怪异得像戴了一层人皮面具,“成玉仙长光风霁月惯了,怎么会记得我们这些倒在你剑下的小杂碎?”

    “不是我不记得你,”成玉强忍着疼痛,仰头看着他,解释道,“你……变化得着实有些多。”

    “有些多?”阮孟白一掀袍在他身侧蹲下,用那双空洞木然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唇上的丹红显得格外诡异,“仙长是想说……”

    “我变得面目全非,人不人鬼不鬼了吧?”

    成玉默然,没有继续回应。

    “世间修行中人,谁不想像你成玉一样攀升大道,可是……”阮孟白阴恻恻地笑了一下,“当初不是你亲自斩断了我的长生路吗?”

    “我何时斩断了你的长生路?”成玉眉头紧皱,唇角溢出一点鲜血。

    “成玉,敢做不敢当,你也不过如此嘛。”阮孟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愉悦地咧开嘴,却在下一秒出手如风般攥住了成玉的脖颈,黑紫的长指甲瞬间扣进了他脖间的肌肤。

    他眼角的笑意更深了,像是把玩着什么名贵的珍宝:“你那一掌,震断了我的灵脉,纵使有名医为我修补经脉,却也不能再迈过五境门槛。”

    “看我没能像你预想一样,当个庸碌的凡人,是不是很失望?”

    “看我现在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是不是很高兴?”

    成玉连呼吸都困难,好在他在这幻境里被勒死过许多回,在濒临窒息间竟也能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我……那时……尚幼……掌……出掌……难以……伤人根骨……”

    “哦?那我为何在与你比试后便一落千丈,从人人交口称赞的好苗子变成了此生难以破五境的废物呢?”阮孟白忽然松开了手,让成玉的脑袋重重回落到硬邦邦的木台上。

    他站起身,抬起一只脚碾上了成玉的胸膛,足下猛地运气,逼人又吐出了几口鲜血。

    “我本不想找你寻仇的。”

    “是你不知死活地一次次出现,打着天之骄子的名头耀武扬威地救我,一遍遍提醒我——我废了,连遇到个最不入流的野妖,都得劳你成玉仙长搭救。”

    成玉感觉自己的灵窍被他狠狠搅弄了一番,偏偏整个人动弹不得,只能咳出几滩淤血,脸上的表情却愈发平静。

    当年他刚拜入师门,心高气傲,天天自诩修行奇才,不知收敛锋芒,渐渐在乘鹤山洞天附近传出了些名头,引来了不少年少的修士与他比试。

    他都胜了,却也未曾伤过对方根本,毕竟以他们当时的修为,除了刀剑无眼带来的伤,单凭自身真气,很难伤筋动骨。

    何况……阮孟白当初与他比试时,根骨本就平庸,若无重大机缘,根本没可能凭借自己越过五境门槛。

    至于这人口口声声所说的,他一次次居高临下地救他,更是无稽之谈。

    乘鹤山历来鼓励弟子下山历练,以在人间降妖除魔为己任,这些年来,他救下的人早已数不胜数,许是不碰巧在顺手除妖时救了这位阮公子,竟被他扭曲积怨至深。

    想想竟也可笑。

    但是归根结底,也是他当年热衷于意气之争,这才给自己埋下了祸患。

    如今阮孟白修了鬼道,以半步成鬼的代价强行突破了五境,甚至可能达到了六境的进益,还得到了艳鬼幻境的加持,的确让他毫无还手之力。

    既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他的确也没什么好辩驳挣扎的必要。

    谁又能叫醒一个自愿沉沦在梦境中的可怜虫呢?

    “被人碾碎灵窍的滋味如何?”阮孟白听着这人痛苦的喘.息,唇上的那抹姝艳无比的丹红愈发扎眼了,像是黑白墨画上残留的一点血液,诡异可怖。

    成玉闭上了眼睛。

    这次不再单单只是幻境了。

    他真要死了。

    还未曾窥得大道一隅,的确遗憾。

    不过生死有命,他未曾愧对自己,已经算是……死而无悔了。

    “十年前白河堤,借由鬼戏遮掩,掳走斑斑的,可是你?”一道清越的女声骤然打破了戏台上被白雾禁锢出的寂寥死意。

    洛越一步一步走上戏台,脸上还扣着个面具。

    阮孟白微微眯了眯眼睛,发现凭借自己此时的修为,竟也不能完全探出对方的深浅,不由得强行提起了几分心神,狠狠踹了成玉一脚后便收回了腿,回答道:“不是我动的手。”

    “哦。”洛越点了下头,右手拿着那根翠玉般的竹笛,一下一下轻轻敲在自己左手掌心,“不是你动的手,但是剖了幼童的灵骨,也是为你所用,对吧?”

    阮孟白不置可否,那双木然空洞的眼睛却陡然聚焦了一下,直直看向走上台来的白衣女子。

    “奉劝仙子不要多管闲事。”他不咸不淡地开口,“于此山此境内,纵你修为再了得,也大不过她定下的规矩。”

    “你多虑了,我只是来问你几个问题而已。”洛越在距二人五步远的地方站定,不疾不徐地问道,“你们掳走斑斑那天晚上,是不是还戕害了河边卖花灯的老妇人?”

    阮孟白倏忽一愣,低头瞥了一眼奄奄一息的成玉,痛快地笑了:“自然。”

    洛越握紧了竹笛:“她不过一介凡人……”

    “我没害她。”阮孟白愉悦地说道,“我是帮她。”

    “念着这么个衣冠禽兽几十年,岂不是太可怜了?我只是帮她早一点结束这场令人恶心的单相思罢了。”

    真是个丧尽天良的疯子。

    洛越压抑着胸中翻滚的怒气,云淡风轻地点了下头:“行,我没别的问题了。”

    话罢,她竟真的转身就走。

    阮孟白死死盯着她纤细的身影,目送着人一步步走下台,看她彻底走回漫天的浓雾中后,他才松了口气,然后便感觉到了一股剧烈的疼痛。

    他如提线木偶般低下头,发现那管竹笛从他前胸捅了出来,洞穿了他耗费几十年、抽取数十个幼童的灵骨才养出来的灵窍。

    竹笛仍旧如玉一般碧绿莹亮,没有沾染上他体内黑紫的血。

    “自欺欺人这么久,也挺辛苦吧?”洛越猛地抽回了竹笛,阮孟白的身体轰然倒地。

    洛越用一方帕子擦了擦自己的竹笛,然后将带着零星鬼血的白帕盖在了阮孟白脸上,遮住了他死不瞑目的眼睛和企图再追问些什么的嘴巴。

    “正好,我帮你早日解脱。”

    戏台上的白雾更浓了。

    洛越看向倒在一旁的成玉。

    他的灵窍被阮孟白用邪术彻底摧毁了,眼下已然是凶多吉少。

    戏台上的白雾是幻境为阮孟白提供的庇护,借调了此处千百年的山水气运,极难破解,纵使她和晏深两人合力,也不能立刻撬动幻境走进这个被禁锢的戏中戏,所以她到底是晚了一步。

    “花……灯……?”成玉显然听到了他们刚刚的对话,向来清明的眼睛居然也有了片刻的疑惑。

    洛越从玉牌中取出那盏花灯,提到了成玉眼前,让他看清了上面刻着的“玉芬赠成玉”这行小字。

    老婆婆彼时的音容被她用术法存在了这盏灯里,所以成玉可以从烛光中看到那晚向他们讲述往事的玉芬。

    他眨了下眼睛,嘴唇翕动:“是……是她啊……”

    一口凉气被叹了出来,勉力支撑的成玉彻底阖上了眼睛,意味不明的最后一言亦不知是愧疚还是懊悔。

    洛越从玉牌中掏出一张收魂符箓,将成玉的尸身收了进去。

    “仙子真是好大的威风,敢在娘娘的地盘上动手杀鬼。”一个略有熟悉的声音在寂寥的天地间回响了起来。

    洛越眉心一跳。

    檀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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