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沐县出发,往西北方向官道上走个半月,便进了淮北地界。

    宁不屈这一路都是由两个女兵护送过来的,赵惟明犹不放心,特地聘了位女镖师与一健妇同行。

    点名要见她的那位大官姓周,几人也耳熟得很,便是那位从皇城里出来的内丞相,蓁蓁在京时也受过她颇多照顾,如今这位大人已在安省安抚使司的位置上待了半年有余了。

    马车停在一处幽静宅院,两女兵一前一后,领着宁不屈穿过廊道,停在偏厅。

    门扉轻启,淡香拂面,入目可见厅内仅一堂案、一书架、一兰草而已。

    堂前人约莫四十余岁,素簪挽发未着公服,这会儿正对着两沓公文提笔深思。待女兵通报后她才微微抬头:“宁娘子来了?赐座罢。”

    “宁娘子是哪里人士?”“回周大人,宁娘是安庆云阳县人。”

    “成亲了么?郎君是哪里人”“成亲了,郎君姓赵,也是安庆府内沐县人。”

    ……

    “孟先生似乎与你家郎君相熟?你可知他如今去向?”

    “我家郎君年少时曾在孟先生席下听过一年教诲。先生闲云野鹤志在游历四方,自是不曾告知郎君。”

    这位周大人似乎不着急进入正题,宁不屈本来有些紧张,这会儿倒也顾不上情绪了,她将自进门起所见所感在心里咂摸一圈,盘算着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宁娘子,”周大人放下茶盏,终于说出了邀她来这里的目的:“你与孟先生合著的《议案将律》后附的那封书信,宁娘子是何意?”

    宁不屈起身行叉手礼,掏出袖中赵惟明替她规整好的策划案,“回大人,宁娘愿我沐县亲友知晓律令,兴讼学、建乡间律学院、设写状抄书铺户。”

    她想做的不止这么,还想将现有讼师整合,建联合会,由官府出面登记管理。只是周大人未着官袍,也在偏厅见她,她便懂了有些话能提,有些却是不能提的。

    “宁娘子再详细说说?”周大人脸上浮现几分笑意。

    “大乾富庶,义利之学应运而生。黎庶不通律令却又好讼健讼,官府屡发禁令而不能止。

    真宗年间便有忻州民女因其父田产纠纷被县衙杖责。该女为父申冤,竟不惜钉手赴京而诉。此间案例不止一起,皆因百姓不知如何争讼所致。

    自唐起来,助讼之人一直有之。辞牒人可代写契约、呈状、遗嘱等书状,亦能谋写诉状。单论土地买卖一项,向县衙递交申请,官府发放碟文后再定契约写明土地四至,寻常百姓不通文墨,非辞牒人不可为。

    然讼师鱼龙混杂,既有熟知律法为民请命者,也有滥竽充数靠胆大横行的豪民,甚至有伪作冤状妄起讼端以诬赖他人者。民众无从辨别,父母官惩治艰难,亟待约束。故宁娘写《以案讲律》教民众知晓律法,盼大人兴讼选育助讼之才。”

    “若讼学大兴,岂不会有更多教唆词讼、拨弄事非之人?”

    “依宁娘刍见,非也。兴讼与儒家所求的和争息讼乃是一体两面,民间纠纷因利益而起,需中人调和,即使不得不见于官府,若有懂律之人相伴左右,亦可减轻官府负担。若真有不择手段者,讼师们可建立联合会一同抵制此人。”1

    “讼学初步选育何人?”“荫官、过童试之人。”

    荫官……使司一下下敲击堂案,沉吟片刻后道:“《以案讲律》由京城那边出版发行,讼学与写状抄书铺户你可有想法?”

    宁不屈作揖:“某愿领此命。”

    使司微笑:“宁娘子本就是为民请命之人。”

    三日后,宁不屈怀揣着厚厚一沓文书,从周大人宅院出来。

    “夫人,”这回跟来的仆妇黄娘子小声问道:“咱现在启程回沐县么?”

    “不急。”她抬头看看旭日青嶂,晴云轻漾,真真是好天气、好风景。

    “阿娘来信说她的刀卷刃了,我们先替她寻把好刀去。”

    赵丫丫在女学起初教的是齐家拳法、枪法,待了一年多倒是在跟同僚切磋过程中把人家的刀法学了三分,这会儿索性领了刀法课程,天天领着一群少女劈砍练习,刀都卷刃两把了。

    她既知晓,回程时也会路过府城,不若打两把好刀长枪送过去。

    淮北府地势开阔,夜间可见星垂平野,她从未出过安庆,头一回见书里描绘之景,别有滋味。

    到安庆府城已经是九月初,赵丫丫听闻她来,连忙从女学出来迎她。

    两人相见,一人着甲戴兜鍪身形魁梧不少,一人在外两月晒黑不少,皆是差点认不出对方。

    “乖女!”赵丫丫反应过来后大笑,“怎得还真来看娘了?”

    “跟娘说了要来,无论如何都是要来的。”宁不屈递过去一把长刀,“阿娘看看,这个可满意?”

    即使被粗布裹着,露出的缝隙中仍有寒光一闪而过,赵丫丫哪里不认识刀呢,抱着这宝贝笑得咧嘴,还是闺女贴心呐!

    “阿娘,这三本我和惟明专门为你找的兵书,阿娘闲暇时不若看看?”

    “……”贴心说太早了,宁娘自跟她家臭小子成亲后,便跟着学坏了,在玛瑙镇时哄着她一并念书就算了,如今她出来了也不放过。

    “盼盼咋样啦?之前惟明来信都会爬了,哎呦我都没看过咱们乖囡囡,说不准儿像我呢!”

    “娘若是看完了这些书,自然会有盼盼画像寄来。”宁不屈不为所动,她虽不爱勉强人,但她郎君的一些小小请求,帮一帮也是无碍的。

    何况他说得也没错,他娘独自在外,多读些书长些心眼,并无坏处。

    赵丫丫实在不懂自己有何需要看书的,自己不过临时代课的武夫子,平日里教的不过是如何精进武学。跟那些字儿有何关系?

    什么熟读兵法什么士别三日,那不是如同陈明光一般的大将军要做的嘛?她赵丫丫又不上战场!

    奈何她抗争不过同心协力小妻夫,只得收下这些书。读就读,全当是为了她家小盼盼。

    安庆府内闲逛两日,宁不屈本想去见见丹凤,临到铺前瞧见一身量颀长年轻女子,温言细语训得铺子里的学徒大气不敢出,便觉得也没必要上前交谈一二了,毕竟她过得很好。

    启程时桂香落人衣,好似留客。她兴起,临时换了水路,一路飘飘荡荡慢慢地回。桂花飘到哪里,她便在哪里上岸歇息一二,好不快活。

    过了云阳她才重新搭上车,毕竟剩下的只余一二日路程了。

    云阳回去的路上有一茶摊,茶摊娘子调的茶饮格外香甜,她每每路过都得停留片刻,这次也不例外。

    茶娘子见着了她,有些惊奇:“宁娘子?还没回去呐!你郎君等得心急,托我跟你说声,让你在前面客栈给他捎个口信回去,他好来接你。”

    “什么时候说得?”“半月前吧?”

    半月前,差不多是学堂照例放旬假之日,而从玛瑙镇即使驾车来此,也要大半日。一想到那人拿仅有的休息日飞奔过来,就为了给她留个口信,她便想笑。

    回去吧,走快些,许久没见盼盼,她是有些想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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