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祁安坐在房梁上守夜,雨水顺着屋顶的缝隙流下来,一滴又一滴地落在他面前的木梁上。

    他盯着落下的雨滴,听见屋内熟睡的苏合香平稳又轻浅的呼吸,不由得放空思绪,享受难得的安逸。

    不知坐了多久,祁安侧了侧耳朵,苏合香的呼吸变得沉重,夹杂着几声梦呓。

    祁安从房梁上跳下,落地时未发出半点声音,他站在苏合香床榻的屏风前,苏合香不安稳的呼吸声他听得真切,想来是做了噩梦。

    在下意识绕过屏风的前一刻,他停在原地,有些踟蹰。

    影卫未得令,擅入主人私域,是逾矩。

    他身上的那块影牌,将他带到了苏合香面前,却同样如一颗钉子一般,在十八岁那年钉进他的膝盖,将他钉在原地。

    十年来,他没能再挪动一步,离苏合香更近一点。

    苏合香梦中的一声压抑又悲伤的呜咽打破了祁安的犹豫,他轻轻地走到床前。

    借着月色,祁安看见苏合香睡得并不安稳,她侧着身,怀里紧紧抱着被子,被子上有一小团洇湿的泪迹。

    祁安蹲下身,不由得也揪起眉头,心里一空。

    他的主人光风霁月,合该拥有世界上最好的,该做世上最幸福的人,不应在深夜孤身一人、梦中落泪。

    世间事多磨难,可祁安最不愿见苏合香流泪。

    她的每一滴泪都如同刀子,落在他的心上,将他的心一刀一刀凌迟。

    祁安伸出手,想抚平苏合香皱起的眉头,为她拭去流入鬓间的泪滴,再给她盖好被子。

    可他抬起手,半晌,终是慢慢落下,双手轻轻捏起被子的边沿,将被子一点点从苏合香的胳膊里拽出来。

    梦中情绪起伏,苏合香一个抽噎,将自己从梦中惊醒。

    她睁开眼,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黑暗,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身处何处,如今是何时。她抬手擦干落在鼻梁上泪迹,深呼吸将自己从情绪抽离。

    还没翻身,便听见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和脚步声。

    “祁安?”

    “哧——”地一声,火折子在黑暗中燃起,祁安弯腰将屋内的一盏烛火点燃。他的身影被火光映衬在屏风上。

    他要是留在原地,无论如何都会吓到苏合香,不如稍后请罚。

    苏合香放松下来,撑起身子,靠在床头,望着屏风上祁安忙忙碌碌的身影出了神,一颗心渐渐安稳下来。

    祁安添上炭火,将屋里的暖炉里的火拨旺,又将茶壶坐上火炉,等水变得温热。半晌,茶壶被拎起,水流流入茶盏,捧着茶盏的人在屏风前单膝跪地。

    “祁安,来。”苏合香开口道。

    祁安在苏合香榻前跪下,苏合香从接过茶盏,喝了一口,茶水是恰到好处的温热。

    “主人,属下方才擅闯主人私域,还请主人赐罚。”祁安双手扶额,叩首在地。

    苏合香端着茶盏,茶香氤氲开来,她在这样舒适的氛围中感到十分放松。

    “嗯?为何?”

    “您方才睡得不安稳,属下……有些担心——还请主人赐罚。”

    “无妨,起来吧。外面是下雨了吗?”

    “是。”

    窗外雨声淅沥。

    “我刚才做了个梦……我梦见阿爹阿娘走在前面。她们走得很慢很慢,可我跟在后面,怎么也追不上。我想叫住她们,但是我张了张嘴,却也发不出声音,只能看着她们渐行渐远……

    后来,我就醒了。”

    苏合香的声音很平静,就像是在诉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祁安,我有时候会想,没有找到阿爹阿娘的尸首,或许她们真的还好好地活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

    苏合香自嘲般轻笑,随着年岁的增长,她已经很少有这种流露出脆弱的时候。

    祁安攥紧拳头, “主人,暗堂一直在寻找老家主和夫人,只是,还是没有消息。”

    “我知道。不是你们的错,也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属下想,老家主和夫人若是遇难,不可能全无消息。当年跟在她们身边的还有二十余个影卫,江湖上绝无可能有人能够在一息之间将这些影卫一击毙命。若非一击毙命,必会留下痕迹,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半点信息也无。”

    “老家主和夫人福泽深厚,属下相信,她们一定在某个我们暂时不知的地方好好地活着,并且挂念着主人。”

    “这样么……”

    苏合香看向祁安,昏暗的烛光下,他的眸子清澈透亮,劲瘦的身材包裹在黑色的影卫服下,恭顺而臣服。

    几个呼吸之间,苏合香竟分不清那欢快地跃动着的,究竟是烛火还是她的心。

    苏合香舒展了眉目,把手中茶盏放在一旁, “祁安,来。离我近些。”

    苏合香用目光描摹着祁安的眉眼,看他的耳根一点一点染上红色,将刚才的噩梦抛之脑后。

    与其沉溺于无可改变的过去,不如珍惜眼前时,抓紧眼前人。

    祁安向前膝行两步,他几乎无法在这样长久注视的目光下,控制住自己声如擂鼓的心跳。

    被他奉上高塔的神明,一朝垂眸,看向自己虔诚的信徒。

    信徒将会在这样的目光中,丢盔卸甲。

    “伸手。”

    苏合香拍了拍床沿。

    啊?

    祁安愣了一下,随后乖乖地将两手摊平,掌心向上伸在苏合香面前,正是责打起来刚刚好的高度。

    此时祁安的脑子已经不太好使了,但是依旧顽强地运转着。

    为什么要他伸手?

    是他做错了什么,主人要打他吗?

    若是他有错,直接把他扔进刑堂就好了,竟然用打手心这样惩罚小孩子的方式罚他吗?

    难道是因为之前郎中说他身上有伤未愈,主人疼惜他?

    这样想着,祁安脸上又红了半分。

    苏合香看着眼前乖乖举着手的祁安,活脱脱像是一个背不出书要被夫子罚的童子,扑哧一声笑了。她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打在祁安的手上,清脆的一声,惊得祁安一下子抬起头,对上了苏合香的视线。

    望向苏合香的眼神里有疑惑有怔然有顺从,却无半点不愿不甘。

    苏合香心下一动,带着笑意道, “想什么呢?”

    她抓住祁安的一只手腕,摁在床边,手掌覆在祁安的掌根和手腕交界处, “祁安,就在这里陪着我。刚才做了梦,我还是有些怕。”

    苏合香抓着祁安的手腕,把自己缩进被子里。

    祁安有内力护体,可他的手竟比苏合香的手还凉上一些。

    苏合香犹豫了一下,怕吓到祁安,还是没令祁安到床上坐着。他跪在软的脚榻上,也不至于受伤着凉。

    意识到苏合香并不是想打他,祁安默默收回另一只手。

    突然想到他竟然敢擅自揣测苏合香想做什么,祁安脑子清醒了不少,脸也白了半分

    “属下妄测主意,请主人——”

    “无事。”

    “祁安,不要跪着了,找个舒服的姿势呆着吧。”

    ……

    “好,您安心睡吧,属下守着您。”

    苏合香确实困了,她又嘟囔了几句祁安没有听清的话,就沉沉地睡着了。

    屏风外,祁安点起的蜡烛还在燃烧。

    苏合香不愿再做噩梦,就让祁安一直点着。

    祁安安静地跪坐在脚踏上,一动不动,苏合香手指覆在他手腕上的触感是如此清晰,他的目光久久地落在苏合香眉目上,想要确认她未再受到噩梦侵扰。

    昏暗的烛光下,苏合香侧着身,一只胳膊放在被子外,手轻轻搭在祁安的手腕上,安然又平缓地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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