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六岁以前,苏合香都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个铸剑大师。

    那时她每天都会在睡前幻想自己某一天锻造出了一柄绝世神兵——一柄锋利的、冷冽的、斟满杀意的剑。

    而后在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风,无数人趋之若鹜,她这位宝剑的锻造者则将自己埋进铸剑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又或者,游历山川湖海,在路途中遇见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她们一起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可以的话,再去探寻一下已经失传的铸剑术,说不定会有机缘等着她,有老前辈在一个山洞里等着她,然后激动地握住她的手,说她是命定之人,非要把失传已久的铸剑术传给她。

    总之,娘和爹都还年轻。

    至于苏家?

    苏合香从来没想过。

    她打算在过了自己的十八岁生辰后,就偷偷从苏家溜出去,带着一把剑,去往故事里的翠竹朦胧的烟雨江南,然后再向爹娘去信一封,在信里写自己已经长大,表明要凭自己在江湖上闯荡一番的决心。

    苏家的墙明明很矮,好像很轻易就能翻过去,却隔开了一个嫉恶如仇的少女和她心之所向的江湖。

    于是她期盼着,幻想着,为之默默努力着——她泡在剑庐里铸了一把又一把不够锋利的剑,熔了又铸;她在月光下一遍又一遍地练剑,迎战脑海中的假想敌,如果不能成为名垂千古的铸剑大师,至少应该成为惩恶扬善的大侠。

    那时的苏合香以为,长大是一瞬间的事情,就像是故事里常说的那样。

    可她还没来得及拿起她的剑。

    苏合香的十八岁生辰,是在风雨飘摇中度过的。暗堂传回消息,娘和爹在海上突遇风暴,而后再无消息传来。

    她拿起暗堂令,那样一块小小的令牌,上面却系着百余人的性命。

    一夕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苏合香的身上,一双又一双眼睛的看着她。那些眼睛之中,或臣服,或茫然,或轻蔑,或充满杀意。

    她们都想看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接下来会怎么做。

    苏合香一夜未眠,和韩梨彻夜长谈。

    苏家老家主苏念音留下来的影卫祁信临时顶上影卫统领一职,在苏合香的命令下,他亲自带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了代管的苏家与龙江镖局一线的苏家二叔、掌管苏家与青黎山一线的分堂堂主,收缴账册。

    仅仅年长苏合香三岁的韩梨临危受命,带着她的人顶上了所有的缺口,将苏家最大的产业链握在了苏合香手中。

    苏合香去了一趟剑庐。

    三姨苏霖,亦是教她铸剑的师傅,她拍了拍苏合香的肩膀,“好孩子,你能铸一把好剑,也能做好其它的事情。放手去做吧,剑庐永远站在你身后。”

    于是,暗堂这把刀,在苏合香手中飞舞,杀人不见血。

    苏合香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斩钉截铁的、极其强硬的方式成为了苏家家主。

    那段时间,娘留下来的两个影卫——祁信和祁修,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苏合香。

    苏合香不知道暗堂如何,只知道祁安被暗堂召回,然后就传来了爹娘遇难的消息。她没法再顾及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只要暗堂令还在她的手上,祁安就不会有事。

    在睡不着的晚上,苏合香偶尔会想到祁安,只觉得恍若隔世。

    再次见到他时,已是两个月后。

    祁安从影卫统领的选拔中脱颖而出,他跪在她面前,宣誓将用生命向她尽忠,请她为他赐字。

    两个月未见,她和他几乎都瘦了一圈,他低着头,周身恭顺。

    曾经的少年从影七变成了祁安。

    他跪在地上,开口,第一句却是唤她:

    ——“主人”

    苏合香提起笔,手却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夺眶而出,那是她两个月以来第一次落泪。

    泪水一滴一滴晕在纸面上,苏合香从流泪变成放声大哭。

    祁安抬头望着她,眼中蓄满泪水,却被禁锢在原地。

    两个人,就这样一坐一跪,同年少的过去作了告别。

    接下来的日子里,苏合香几乎没有时间去怀念从前。

    韩梨和祁安成了她的左膀右臂,苏家的大小事,上到和各大江湖势力交接的每一笔单子,下到各个分堂的人事变动,都需要她来定夺。有的时候还要分心来应对冲着她来的暗杀。

    苏合香渐渐变得沉默、坚定。

    她同自己说:“既然站在这个位置,就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她要把苏家握在自己手上。

    她要做一个好家主。

    年复一年,苏合香派去寻找娘和爹的影卫们传回来的消息,都是一样的内容:老家主和仍下落不明。

    苏合香从连拆开消息筒都激动得手抖变成面无表情地抖开信纸,一目十行地读完又烧掉。

    苏合香不常饮酒。

    但某一年除夕,苏家做活的人都放了假回家过年,苏家只剩下苏合香和影卫们,韩梨拉上她的小徒弟一起,来陪苏合香过年。

    兴致来了,苏合香和韩梨拿出几坛果子酒,放下豪言壮语,说今日不醉不归,谁不喝谁是小狗。

    影卫们不得饮酒,只能在闲聊之余,目瞪口呆地看着苏合香和韩梨一杯又一杯。

    几坛果酒下肚,苏合香醉意上涌,抽出祁安的剑,非要拉着祁二比试。

    剑握在手上,肌肉先行记忆一步,想起了那些月光下,她曾经练过无数遍的剑招。祁二怕伤到苏合香,又不敢不从,只能收着力喂招。

    三四招后,一阵寒风吹过,吹得苏合香三分醒,她握剑的手一滞,却再也想不起那她曾经练过千百遍的剑招的下一式。

    剑尖垂了下来,苏合香的眼神却看向苏家的院墙,醉意朦胧中她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见围绕着院墙种下的一排树。

    如今,她做什么都名正言顺,再也不需要翻墙。

    但她记得,那里有一道很矮的墙。

    韩梨趴在桌子上,一边念叨,一边痛锤桌子。“怎么算来着?怎么算?我怎么能忘了!”

    韩梨嘴里念念有词的是她十七岁时怎么学也算不明白的一本《周髀算经》,而如今韩堂主早就将这本对她来说太过简单的书扔到书架不知道哪个地方吃灰。

    祁安在喧闹中抬头顺着苏合香的眼神望去,满院的酒香。

    ——他想,他似乎也醉了。

    人总是会在某些时刻,想起那个困于年少时光不愿离去的自己。

    祁二扶住摇摇欲坠的苏合香,苏合香的另一只手却勾住了祁二的脖子,她对着祁二笑了:

    “好姑娘,你的剑,使得很好。”

    她又拍了拍祁二的肩膀,说出来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但没关系,不要怕,我会保护你们的。”

    “……我会保护你们的。”

    最后祁二带着众影卫送醉倒的苏家主和韩堂主回到了卧房。

    时间过得太快又太久,久到苏合香几乎不再想起年少时那些故事,它们在她的心脏里落满灰尘,就如同那些她所铸的稚嫩的被束之高阁的剑。

    这一场漫长的生长痛,就像是迎着风雪跋涉,等停下时才发现,风刃刻在骨头上的细碎的刀痕。

    一刀又一刀。

    但有时,苏合香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比起铸剑师,她更适合做这个家主。

    虽然有些不情愿,但她确实没有成为名垂千古的大铸剑师的天赋。江湖,也不如她曾想象得那般快意恩仇。

    好在她从来没有背叛过自己。

    苏合香想,若是能见到十六岁的自己,她什么也不必说,因为她知道,她会握紧手中的剑,一如既往。

    锋锐而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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