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那天,公司放假三天,徐南渡也难得偷闲,准备回家一趟。

    回去前谢浦过来敲了他的办公门。

    “什么事儿?”徐南渡从文件里抬头,手里的钢笔不动声色地搁下。

    谢浦这人名义上是他的助理,实则是他爸派来监视他的。

    这点大家心照不宣。

    谢浦从密封的文件夹里取出一份资料,弯腰放到他的办公桌上。

    他只扫了一眼,目光顿住,抬手将其中一页纸抽了出来。

    是份孕检报告的复印件。

    “沈小姐怀孕了。”谢浦言简意赅,跟他汇报,“您打算怎么处理?”

    “你告诉我爸了吗?”徐南渡先问。

    谢浦摇头:“没有,我是您的助理。”

    他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也没说什么,将那份孕检报告仔细看完,扔进了抽屉里:“你先出去吧,让我想想。”

    谢浦点头,出门前却提醒他说:“蕈家有意跟徐家联姻。”

    徐南渡十指交握,支着下颌没说话,面色阴霾。

    他大哥已经结过婚了,如果要联姻,对象肯定是他。

    晚上他回去一趟,进门前就看到了在胡同口巡逻的警卫,对方是他父亲身边的老人了,但看到他还是要求他出示证件,检查了一遍才给他放进去。

    餐厅里摆了丰盛的菜肴,不过他爸不在,妹妹徐艺陪着母亲蒋楠吃饭。

    “回来了?”蒋楠抬头对他笑道,忙招呼他坐下,又让人添置一份碗筷。

    蒋楠年近五十,身段却丝毫不输给二三十的年轻人,风韵又苗条,一对上挑的丹凤眼极具特色,看上去明艳又精神,一看就是精明的人。

    苏州蒋家,建国前就是极为有名的实业大家族,蒋楠的祖父更是盛名一时的民族资本家,在两岸都极有威望,用富可敌国来形容都是轻的,不是这个阶层的人根本无法想象蒋家的富有。

    “爸呢?我在外面看到老刘了,怎么不见他?”徐南渡随手挑一根苋菜,状似不经意的笑问。

    “书房里呢,最近事儿多,局势不明,他一天二十四小时电话不离手你又不是不知道。”蒋楠给徐艺夹菜,温声问她功课。

    徐艺表情发苦,却也只能笑着说她正在努力。

    蒋楠要强,当初女儿没有考上最好的大学害得她落脸就耿耿于怀,这两年更加死命逼着她。

    徐艺成绩不差,却是个爱玩的,叫苦不迭又不敢反驳她。

    “对了,蕈家有意跟我们结亲,你怎么看?”蒋楠看徐南渡。

    他没第一时间回答,喝了口汤:“爸怎么说?”

    “你管他怎么说?他那么忙,哪里有时间管你的终身大事?再说了,我们也要替自己打算,你大哥刚刚升了,正是春风得意,听说要和庄家那个复婚。庄家现在风头正盛,你再不抓紧点可拍马也赶不上你大哥了。”蒋楠当然有自己的盘算。

    老大不是她肚子里出来的,自然不跟她一条心。

    徐南渡不置可否,本不想说得那么直白,她再三逼问,他才皱眉撂了筷子:“妈,你少跟蕈家来往。别看现在风头盛,爬那么快,根基不稳早晚要摔下来的。到时候被牵累,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蒋楠微怔,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

    目光对视,被他一双幽沉平静的眸子看着,她心里微紧。

    忽然意识到这个儿子真的长大了,主意大了,再不是小时候事事顺从她的孩子了。

    “……那怎么办?我答应了要让你和令怡这个礼拜见一面的。”

    “你别管了,这事儿我来处理。”

    -

    公司终于放假了,初栀去医院做了详细检查,确定无碍后,打算周末去流掉这个孩子。

    等待的日子里,她几乎没有出门。

    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伤感,可能是作为女性的本能吧。

    想到这儿,她不由低头看了看平坦的小腹。

    怀孕七周了,一点也看不出那里有一个小生命。

    可能是冥冥之中有感应吧,还是能深切地体会到哪里孕育着一个小生命。

    最近看不得亲子节目,看到会掉眼泪,感觉很难受。

    这真是无比糟糕的一段经历。

    没有爱,没有期待,在绝望里等待扼杀一个新生命。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终于到了礼拜天。

    初栀出门前打量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跟鬼一样,简直可以用憔悴不堪来形容。

    她戴上口罩,不愿去看了。

    手机却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她看一眼,是个陌生的本地号码,犹豫一下还是接通了:“喂,请问——”

    “是我。”

    只两个字,初栀的呼吸就收紧了。

    徐南渡的声音。

    他的声音很特别,低沉又悦耳,说话的腔调不疾不徐但掷地有声,每个字落地都极有分量。

    那一口纯正的京腔,初栀来北京很多年了都学不会,不止是口音问题,还有说话时那股油然而生的自信。

    是你只要一听到他的声音,就能感觉是个场面上的人。

    “徐总,你找我有什么事儿吗?”她声音自然放得很轻。

    有一层电话线的阻隔,听着比往日更温柔势弱,糯糯的,还有点嗲。

    尽管她不是故意的。

    徐南渡顿了下,说:“我们见面聊吧。”

    他给了一个地址,是后海那边的一家茶楼。

    初栀犹豫再三还是去了,他的身份摆在那,她不敢不去。

    这地方来过很多次,她唯独没有上过这家茶楼,位置有些荫蔽,在湖边东南角,门前种着一大片的垂杨柳。只是这会儿是冬季,树干上光秃秃的,朝外伸展出几根黑魆魆的枝丫,像杂乱交织的电线团。

    一楼没什么人,二楼也很安静,走廊两边是日式的包厢门。

    初栀走到门口,深吸口气才抬手敲响了门。

    “请进。”徐南渡的语气和往常一样,听不出端倪。

    初栀推门进去,原本神经挺紧绷,不知道他要跟她说什么,进去后怔了下。

    他今天穿得很休闲,卡其色的羊毛衫、米色的围巾,整体穿搭比较宽松随性,棕色的手套摘了放在桌角,露出一双修长白皙的手。

    手背宽展十指修长,骨节节节分明,泡茶的时候尤其好看。

    他让她坐,初栀才在他对面的榻榻米上坐下。

    他将泡好的茶分了一杯给她。

    初栀忙道谢,喝了一口,茶香扑鼻入口顺滑,跟她平时喝的那些都不一样。虽然她不懂茶,也知道不是什么便宜货。

    想不到这茶楼外观平平无奇,茶水倒是不错。

    后来才知道他出来喝茶都是自带茶叶的,就借个地儿,外面的茶他喝不惯。

    他把手边的一碟点心推到她手边:“尝尝。”

    初栀原以为也是什么精品,毕竟这茶这么不错,可是吃了一口就愣住了。

    这点心甜腻到离谱,口感也不怎么样。

    不过她不敢当着他的面儿表露出来,也不礼貌,一小口一小口吃完了,还对他露出一个微笑:“挺好吃的。”

    殊不知这个笑容落在他眼里有多么勉强。

    徐南渡没忍住,笑出声来,手肘略曲支在花梨木案几上,手微微握拳,抵住口鼻,不至于太过失态。

    初栀不知道他在笑什么,脸上麻麻的,又有些辣辣的,不知道要怎么回应。

    渐渐的,笑容就有些僵硬尴尬起来,她摆了两下都没摆出自在的姿势,收起表情算了。

    “你有什么事情跟我说啊?”初栀看向他,摆在桌上的拳头握得有些紧。

    过一会儿她觉得自己过于紧张了,有点上不了台面,手又悄悄松了松。

    只是,表情还是蛮紧绷。

    徐南渡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她,拨过烟盒敲了根烟,却没点,只捻在手里把玩。

    他不说话初栀就更紧张,直觉接下来的谈话不会多轻松。

    将手手边的茶喝完,徐南渡才从文件夹里抽出一页纸,放到她面前。

    初栀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晴天霹雳的表情。

    她此刻的慌乱不是假的,脑子乱糟糟的,甚至来不及去想他怎么能拿到这份报告的。

    转念一想,他这样的人有什么弄不到的?就像她从来没告诉过他她的电话,他也能轻松知道一样。

    初栀摸不准他的态度,更不敢去看他,垂着头有些紧张地揪了揪餐巾。

    “你别紧张,我约你就是聊聊这件事的。”

    初栀点一下头,低眉顺目地说:“我本来打算今天就去打掉的,不会给你造成什么困扰。”

    徐南渡没应,这种漫长的沉默对她而言更是一种煎熬。

    好在他终于开口了,语气沉稳平和,是商量的口吻:“不打了吧。”

    初栀没有理解,怔怔看向他,过一会儿就有一种愤怒在心头冒起。

    可一触及对面那双深幽的眸子,就如兜头一盆凉水浇下,她咬了下唇,扯出个笑容:“生下来,难道你还会跟我结婚吗?”

    这话是反讽,比照他之前的种种行径,初栀这会儿是觉得他打着让她给他当外室的主意。

    她真想把手里的茶杯扣他头上。

    不过这念头一冒出来就被她强力压下去了,她不敢。

    “为什么不?”徐南渡垂眼给自己斟茶,平声说,“沈初栀,我们结婚吧。”

    茶室里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声响。

    初栀看着他,觉得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搁下茶壶,端起茶杯抿了口,隔着袅袅茶雾静静望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半晌,初栀收回纷乱的思绪。

    她实在不理解他:“为什么跟我结婚?”

    她才不相信什么责任、孩子之类的屁话,徐南渡这种在权欲漩涡里沉浮倾轧的公子哥儿,最虚伪也最冷血,是她想象不到的理智冷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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