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行那天夏沂尔起了个大早,对着宿舍里贴在墙上的全身镜找了半天,确定自己身上唯一一套价值过五百的衣服看上去值这个价。

    秦纤纤刚起床啃苹果,见状忽地问了一句:“去约会啊?”

    夏沂尔大大方方地承认:“嗯。”

    那天吃火锅的时候,她就是从秦纤纤看鱼缸的眼神中得到了有关“暗恋”的灵感。

    此前从来没有听她提过贺楮。

    她们之间的距离一直都是很远的,表面亲近而已,实际上互相视对方为竞争对手。

    然而那天从火锅店回来以后,夏沂尔明显感觉到她的态度软化了。

    秦纤纤凑过来,上下端详了一番,把她咖啡色牛角扣的开衫松了一颗扣子,然后拨了她几缕长发垂在胸前,目光有些严厉,仿佛是在对待一件突然珍爱的作品。

    夏沂尔有些不习惯她突然真心的对待,半天才憋出一句:“这样还行吗?”

    秦纤纤从柜子里取下自己小巧又精致的挎包:“这个更搭,我先借你,你手上提的这个包更适合可爱风。”

    夏沂尔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

    她又从柜子里取出卷发棒,告诉夏沂尔使用方法:“小卷一下会更有气质。”

    夏沂尔很认真地道了谢。

    秦纤纤啃完最后一口,“咻”地一下把核儿扔进了垃圾桶,抬眸时正正对上夏沂尔深深的目光:“做什么这么看我啊。怪渗人的。”

    夏沂尔冲她笑了一下。

    其实没什么。

    她只是突然很想知道,暗恋居然是这样的吗。

    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能让她放下对竞争对手的傲慢和成见,真心实意地对她好呢。

    夏沂尔到的时候,全部的人都已经到了,一见到她目光齐刷刷地汇聚过来。

    贺楮今天穿的是深咖色双排扣廓形的风衣,白色打底,摩卡色垂坠感宽松西裤裹着他长得相当有存在感的腿。脖颈上挂着纯色的头戴式降噪耳机,双手抄兜,正漫不经心地把目光缓然地挪过来。、

    这一秒钟内夏沂尔还是很想逃跑,不过为了正在旁边看好戏的贺楮的面子,她还是强迫自己变e,大方利索地打了个招呼,露出了练习过很久的甜美笑容。

    贺楮很自然地挑起她一缕被风吹到脸上的头发,替她挽在耳后,一一介绍:“这是我室友钟屹,旁边是他女朋友Aurora,那个是余睿,他女朋友叫方瑶。”

    夏沂尔简单地做了个自我介绍以后,就安安静静地待在贺楮身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贺楮垂眸问她:“在想什么?”

    夏沂尔下意识地露出了一个微笑,然后告诉他什么都没想,只是有点紧张。

    然而其实不是这样的,她知道自己是出于本能将所有人的神情、气韵尽收眼底,随后又不由自主地开始琢磨每个人大致的行事风格。

    这是她短暂二十年人生中因贫穷磨砺而得到的、几乎是唯一有用的东西。

    大多数时候会惊人的准确。

    贺楮抬手摘下了降噪耳机,替夏沂尔戴上,调整好角度,然后从兜里取出了手机,看似相当随意地划进了一个歌单,在摁播放键以前,他微微俯身,凑在她的耳边说:

    “要不要听一下我换了风格的歌单?”

    这降噪耳机的效果真好,夏沂尔压根儿听不清贺楮讲了什么,干脆别过头预备问一句,正好看到了他的唇,勉强读懂了他的一点意思。

    下一秒,耳机里猝不及防地传来了一阵她熟悉到再不能更熟悉的音乐。

    开头是一阵密密麻麻的喘.息。

    夏沂尔:“?”

    这踏马不是威风堂堂吗???

    他果然是来报复她的吧???

    问题是,她只在写同人文某些情节抓耳挠腮写不出来的时候才会点开来,听一听,试图找点旖旎的氛围啊!

    等等。她双手按在了耳机上,感受着高价降噪耳机里歌手的呼吸声,换气声。

    这喘得跟她之前听到的似乎不是一个歌手啊……

    怎么听起来有点像贺老板的声音啊……

    她小心翼翼地觑他一眼,正正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吓得她连忙打消了这个念头,并且给出了有足够说服力的理由:贺老板明明就是一个说两句就会脸红的纯情男大啊。

    如夏沂尔所愿,那一声喘之后,再没有出现过类似贺楮的声音。

    她面无表情地听完了整首歌,摘下耳机:“你要给我听的就是这个?”

    贺楮懒洋洋地一声:“哦,不好意思,按错了。”

    她重新把耳机戴上。

    这一回对味儿了,悠扬的钢琴曲从耳机里缓慢地流淌出来。

    她举起手机把刚敲在屏幕上的字给他看:“这是什么曲子啊?”

    贺楮接过她的手机,在上面敲:“这是鉴赏课上我说过的,作曲家Roberto Cacciapaglia的《Nuvole di luce》,有一个很美的中文翻译,叫‘鲜艳的云’。”

    夏沂尔心中一动,知道他是在成为她的“资源”,尽可能地为她拓宽知识面。

    那一天说过的话,并不是空口承诺。

    她感受着曲子的旋律,忽然之间就觉得,对这一趟的旅程前所未有地期待起来。

    钟屹瞟了他俩一眼,“啧啧”两声:“他俩真的,旁若无人。老贺什么时候在我们面前这么好脾气了,哪天不是拽得要死,包袱忒重,还老是嫌弃我们把寝室弄乱弄脏。”

    Aurora甜腻地笑着哄他:“嘛,少爷脾气好烦的。还是阿屹你好。”

    钟屹笑着摸了一把Aurora的脸,然后说:“别拉踩啊。”

    Aurora顿时就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笑意盈盈地换了个话题。她见风使舵惯了,想要讨好有钱人家的少爷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钟屹于她而言有点不一样。

    这人怪有趣的,对她没什么真心,却很有耐心。

    跟她的行事作风还挺像的。

    余睿捂着满胳膊的鸡皮疙瘩走开,哆嗦了两下才跟方瑶说:“瑶瑶,你以后千万别这么跟我说话。钟屹这人也是,他别的都还行,就是这方面作风很不检点。”

    方瑶倒是个直爽性子,闻言翻了个白眼:“余睿,求你千万别跟钟屹一样肉麻。还有,你要是敢不检点……”

    余睿连声道:“不可能,我守男德的很!他这种男人都是脏的,我才是干净的。”

    方瑶被他无语得想笑,真的笑出了声,然后问:“你们寝室贺楮还行吧。”

    余睿说:“他嘛,客观来说人很牛的,等我读完研指不定要跟他混。主观来说呢,他是再清纯不过的茉莉花,少爷狗脾气,看不出这人还会喜欢什么人啊,结果一声不吭就谈了个恋爱。”

    剩下半截话没吐出来。

    ——他是真有点想不懂贺楮喜欢夏沂尔什么,毕竟和她差不多的姑娘,甚至比她好看、优秀的姑娘多多了。感觉并不是很匹配。

    现在有点懂了,他俩自带屏障,无差别地隔绝除他俩以外的所有人。

    一行人浩浩荡荡,晃进了游乐园。

    周末的市中心游乐园游人如织,必须得挨在一起才能确保不会被人群冲散。

    夏沂尔很少见这阵仗,毕竟宁市的交通工具都挺冷清的。她戴着纯黑色的口罩,茫然无措地转了转头,不安地捏紧了鼻夹条,目光下意识地投到了贺楮身上,仰起头,看他的眼睛。

    从贺楮的角度来看,她的脸特别小,看上去他的一个手掌就能盖住。光从右侧打过来,洒在口罩未能遮住的脸颊的最两侧上,略凑近一点,脸面上透明的细小绒毛似乎都能看得见。

    贺楮改了往日里的散漫语调:“牵着我的衣角。”

    夏沂尔伸手攥住了一点点风衣,跟着他在人海中前行。

    离得最近的商店有卖特色雪糕,贺楮立在雪糕柜前,问她想要哪个。

    夏沂尔在香芋味和抹茶味之间犯了难,瞥了一眼价格牌上明晃晃的“十五元一盒”,果断扯了扯贺楮的衣服:“我们走吧。”

    处处是小孩子欢呼尖叫,或者是嚎啕大哭。贺楮微微俯身,试图去听她说什么。

    而这时夏沂尔正好仰起脸,唇瓣隔着一层口罩,不偏不倚,恰好贴在了他的耳垂上。

    连时光似乎都静淀了下来。

    一时之间,两人都完全僵住了,仿佛两尊雕像,一动不动,各自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了什么一般。

    “你俩怎么还磨磨唧唧的呢?瑶瑶说要先去买鬼屋的票!”余睿转过头来,狐疑地打量了两人一眼,“速战速决啊。”

    这句话仿佛是促使时间流动的钥匙,她终于动了,一骨碌蹲了下来,猛地拍了拍发烫的脸,又发现这个动作太过欲盖弥彰。

    连眼皮都在发烫。

    她刚才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啊!

    贺楮也动了。

    他的声音冷冷淡淡的,却莫名裹着点哑意,直揉耳垂,像是要把上面留下的温度蹭在手心里:“老板,香芋味和抹茶味都来一盒。”

    夏沂尔这时候反应过来,抢在他之先刷了支付码。

    贺楮很快调整了状态,手撑在冰柜面上,懒懒散散地睇她一眼:“不是觉得这是雪糕刺客吗。”

    夏沂尔抓住机会取下脖颈上的降噪耳机,用力地踮起脚尖,把耳机物归原主,眼眸里蔓延开她自己都没发现的、朝气蓬勃的笑意:“闭嘴吧贺老板,我也会想请你吃一次雪糕啊。”

    贺楮一怔,唇角先他的想法一步上扬。

    他食指一屈,抵在唇上,掩饰性地咳嗽一声,假装心跳没有响到震耳欲聋:“挺懂事啊我们夏同学。”

    两人各拿着一只雪糕,夏沂尔拿了香芋味的,贺楮拿了抹茶味的,一边走一边在“古堡鬼屋”的项目队伍里排队。

    “你知道这个项目的规则是什么吗?”夏沂尔问。

    贺楮其实挺喜欢吃甜食的,不过吃得并不怎么频繁。不知道这家雪糕的原料用的是什么,他吃着觉得比其他雪糕的味道都好。

    也许只是因为,这是她递过来的。

    贺楮被自己的想法弄得一阵牙酸,无语地看了一眼做成猫猫头状的雪糕,这才不疾不徐地回答:“这是捉迷藏类的鬼屋。这偌大一个城堡都会提供给玩家‘隐藏者’躲藏。寻找玩家的那位成员是‘捉拿者’,一旦捉拿者找到了玩家,就可以把玩家拖入‘小黑屋’中,独自走完惊悚鬼屋。”

    “反之,要是在规定时间内一个玩家都没能找到,他就得进入鬼屋。”

    “恐怖系数高吗?”夏沂尔承认自己有点心动,可她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纯粹就是又菜又爱玩。

    “听说,挺高的。”贺楮咬掉最后一块雪糕,“七人一组,谁是‘捉拿者’由抽签决定。这里的鬼屋有七间,很大。”

    他在雪糕棍上咬下了一个印子,尝到了一点木质的气味时,才反应过来雪糕已经吃完了。

    恰好也轮到他们了,贺楮把整个包装袋松松垮垮地折叠两下,扔进了垃圾桶。

    “请问是六位一组吗?”工作人员是个穿着汉服的小姐姐,额头缀着梅花钿,“七人一组才能开始哦,是否需要我们工作人员进行参与呢?”

    贺楮扫视了一周,手揣在兜里,吊儿郎当的,看上去不怎么正经靠谱:“那就请工作人员参与,怎么样?”

    没人持反对意见。

    抽签环节,小姐姐随机洗好牌,把特质的蓝芯纸纸牌往桌面上一抹:“可以抽了。”

    七张纸牌眨眼之间就被拿走了五张。

    剩下这个小姐姐和贺楮没有抽。

    贺楮瞟了一眼夏沂尔,从她的神情中确定了她应该不是捉拿者,而是大多数的隐藏者。

    “还不抽吗?”夏沂尔和周围人都展示了一下自己的牌面,确确实实是隐藏者无疑。

    “借我点好运。”贺楮懒懒慢慢地道,伸手在她的发顶揉了两把。

    夏沂尔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他伸手在两张牌上游移了一下,若有似无地瞥了这位工作人员一眼。

    工作人员含笑着抓包。

    他被抓包了反而更坦然了,随手一抽。

    ——是隐藏者。

    夏沂尔长松一口气,眼神亮晶晶的。

    贺楮突然想起了夏构构的眼神。

    如出一辙的相似。

    他把浮上唇角的笑意再次压下,又揉了把夏沂尔的发:“现在,我们是一队的。”

    但最开始的时候,六位隐藏者被工作人员随机带离,打散了隐藏。

    夏沂尔睁着眼睛,跟着工作人员走了老长一段路,到了一个房间里。

    工作人员微微一笑,替她点燃了黄铜缠枝灯座的烛火,很快就撤离了。

    在工作人员走后,房间里登时幽寂下来,窗子微微开着一线,烛影跳动,墙壁上映着明明灭灭的轮廓。最上方悬挂着红字实时显示牌倒计时,还剩下五分钟的藏匿时间。

    时间太短促了,夏沂尔总觉得背后有人盯着自己,可她不敢回头看。

    她久久地在原地伫立,眼神慢吞吞地一格格扫过周围的家具。

    提花羊绒毯,散落一床的衣服,巴西红木梳妆台,往里走应当是个偌大无比的衣帽间。

    这是女主人的房间。

    她用一根右手食指勾开衣柜的门,发现里面确实只是几件正装后,才慢慢把胸腔里的那口气均匀地吐出来。

    “滴滴!滴滴!”

    刺耳的铃声响起,夏沂尔猝然回头,倒计时屏幕旁的悬置广播放出一阵断断续续的电子机械女音:“玩家您好,您隐藏的时间还有三十秒,捉拿者三十秒之后即将开始行动哦~”

    阴翳覆上心底,夏沂尔迅速转头,焦灼地扫视着是否有哪里适合躲藏。

    事实上,女主人的房间只是看起来东西多,但捉拿者完全有时间一个个翻找。

    她不想一个人进鬼屋。

    最后十五秒咔哒咔哒的音效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明显,夏沂尔慌乱地彻底拉开衣柜门,就要钻入相当显眼的

    地方时——

    手腕被蓦然拉住。

    夏沂尔心中一紧,僵硬着不敢回头。

    浅淡的坚果味和木质香徐徐地笼住她,一切的不安、错乱、僵硬都被抚平,清冽微沉的声音在耳畔漾开:“跟我走。”

    最后十秒,他们从这个房间闯入了另一个房间。

    贺楮语速略快:“这个是我房间的死角,足以容纳下一个人,很干净,你先躲。”

    他轻轻抆了抆她的肩膀,立时将她推进去。

    “滴滴滴!”

    倒计时结束。

    捉拿者开始行动。

    古堡有相当多的房间,贺楮也不能确定工作人员是否会第一个来,不过很显然,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够多了。

    他不再多言,目光掠过整个房间,转身欲走。

    下一秒,一只柔软的、温热的手拽住了他的袖口,连带着触碰到了他的肌肤。

    贺楮清楚地听见她说:“跟我一起躲在这里吧,贺楮。”

    不是“贺老板”,也不是“喂”,是简洁利落的“贺楮”。他的名字从她的唇齿之中辗转吐露,携着点笑音,把他心头轰得活像是撞了口钟。

    贺楮鬼使神差地答应了。然而刚走进这个死角,他就确定这只能容纳一个人,他的肩背正好完全嵌合在此,仅余下前方窄窄一片两拃宽的空间。

    夏沂尔右颊有一个很浅很浅的梨涡,需要非常真挚、非常大幅度的笑容才会显露。

    而他现在看到了这个很小的梨涡。

    她说:“谢谢你。”

    她从来没有被人如此选择、如此挂念过。

    尽管只是一场游戏,但她终于是某个人心中的第一顺位。

    夏沂尔的心情奇异地平静下来,此刻转身就要离开,省的双双露馅。

    与此同时,门口骤然响起了“咔哒”一声。

    ——他们运气不好至此,竟是第一个被开房间的。

    下一秒,夏沂尔只感到一阵大力袭来,后脑抵上一只泛热的大掌,耳边有气音捪过,仿佛夏季的潮热水汽:“踩在我的鞋上。”

    夏沂尔下意识照做。

    然后,大掌倏尔发力。

    她被紧紧地摁进一个无比温柔、温热的怀中。

    她尚且未反应过来,耳朵却听到了他胸腔内相当有力的震动,那样急促。

    原先清浅如今却逐步浓郁的气息密密麻麻地将她裹挟。

    夏沂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橡木的味道。

    而她,正在被从未敢肖想的人,用力地拥抱。

    ——只需要抬头,他就可以吻住她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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