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沂尔第二十三次回头,都觉得自己在贺楮的身后看到了那条摇摇晃晃的尾巴。

    她总感觉贺楮刚才好像生过气,又奇奇怪怪地被哄好了。

    两人下午收拾收拾准备返程,贺楮中途出门一趟,带回某些材料。夏沂尔没多想,以为是工作上的特殊要求。

    她只是在他出门前随口问了一句,对方说没事,可以看百度地图。

    下午临走前,徐婉然突然喊住他们:“小贺,尔尔,等下。”

    夏沂尔依言转身。

    徐婉然把一大袋海鲜干货提给他们:“喏。”

    夏沂尔有点惊奇:“妈,这一袋并不便宜吧。”

    他们家的水平一直都是收支平衡,一直到年底才勉强能把钱还完,省得大过年还被人上门要债。每一回年货的置办其实都相当困难,海鲜扇贝之类的约等于零。

    夏沂尔昨晚烘焙的时候工具相当匮乏,还是特地跟着抖音视频自制简易器具做的,部分实在完成不了的还跑了两三趟邻居发小家,所以才隆隆隆哐当哐当的。

    “不便宜。”徐婉然摇摇头,“你们年轻人多吃点,补补啊。”

    夏沂尔翻了翻,又从中择了几包递给徐婉然:“我跟贺老……贺楮不怎么吃海鲜,拿了估计也要浪费,你们吃。”

    徐婉然不赞成地瞪了夏沂尔一眼。

    母女连心,夏沂尔一秒懂了徐婉然的意思:

    徐婉然对贺楮特别满意,又觉得招待不周,怕人家心里有微词,干脆用家里能拿出的最昂贵的东西讨好。

    可是夏沂尔为这种讨好而难过,非常难过。

    以贺楮的身份,这些东西其实都不怎么能上得了台面。

    毕竟他跟她见过的所有风景都很不同,只是他很谦逊,从来不会把任何让人在这种场面上难堪的话说出来,反而会挺认真地表现自己的尊重和在意。

    而她也很难过的是,贺楮跟她并非真正的情侣关系。

    她只是偶然与他相逢的一滴露水。

    太阳出来照照就会干涸的那种。

    夏沂尔故作若无其事:“这是谁提过来的啊妈妈。”

    说起这个,徐婉然突然想起来似的,连声道:“就是那个,你初中一直搭车的那个同学,叫程……”

    夏沂尔对人对事记性都挺好,闻言立刻回答道:“程钧?”

    徐婉然接茬:“对,就是他。这小伙子人还挺好的,说顺路来办点事,他妈妈让他带点年货。我当时还蛮高兴,问他怎么没上学,他说休学一年出来创业,干得还挺不错呢。”

    夏沂尔心塞:“……所以就我一个人混得乱七八糟不像样是吧。”

    尾音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

    一旁的贺楮微微眯起了眼睛,忽地就觉得手上的东西有点太烫手,不是很想接,又不得不拎着,左手干脆抄兜里不拿出来。

    夏沂尔把这个很久没听到的名字从记忆里拉出来抖抖——

    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是他站在她面前表白,被拒之后一脸认真发誓,大学会很努力变成优秀的人,再回来追求她的场景。

    现在想来都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三年光阴一晃而过,他确实没再联系过她,夏沂尔心底也曾微微有过那么一丝怅然:到底也没有什么异性喜欢她了呢。

    但这样的念头只是轻如羽毛,毕竟她一直秉持着“个人魅力并不体现在在异性中受欢迎程度上”的理念。

    所以不被喜欢,不被追求其实也无所谓。

    她能成功周旋生活已经很不容易了。

    真的要走了的时候,徐恒站在夏沂尔的面前,拐杖在地上咯吱咯吱地摩擦着,直到夏沂尔轻轻地拥抱了一下他。

    她能嗅到徐恒身上极力用沐浴露和消毒水掩盖的老年暮气,并不好闻。

    这是人衰老的证据,从骨子里慢慢渗透出来的腐朽气息,是岁月沉淀凝固遗留的味道,每个老去之人都无法避免,没有人会被岁月和时光遗忘。

    夏沂尔不喜欢这种气味,却并不是因为气味难闻与否,而是因为这种气味代表的特殊含义。

    见一面少一面。

    爱意却愈发深邃。

    “外公,我们照一张相吧。”夏沂尔垂了下头,在徐恒没注意到的瞬间抹了下眼眶,再抬头时已经重新变得笑眯眯的了。

    她并不爱拍照,却很愿意跟家人合影。

    返程的路上,两人情绪各有各的低迷。

    贺楮从包里摸出张一次性的眼罩,搭在座位中间的那条扶手上,往她那边推了一格。

    夏沂尔没用过蒸汽眼罩,也不知道发热原理,笨拙地撕开后研究了半天,搭在大腿上的眼罩已经开始发烫了。

    她捏着眼罩边边发呆,贺楮单手替她勾起来,不咸不淡一声:“闭眼。”

    夏沂尔听话照做。

    青年被外头冷风吹得冰凉的手指替她撑开了挂耳,又轻又缓地擦过她的耳廓,还替她拨了拨薄薄的边沿,动作是细致又周全,态度却略有点冷淡。

    夏沂尔伸出左手在空气中摸了摸,似乎想要摸什么东西。贺楮就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瞧着她窸窸窣窣地拨拉空气,听衣料和椅背的摩擦声。

    然后夏沂尔一巴掌呼到了贺楮的大腿上。

    贺楮陡然间跟炸了毛的猫似的,一阵电流从大腿肌肉噼里啪啦地窜了上来,沿着血液酥酥麻麻地炸到四肢百骸,活像是这两天见到的烟花:“你放哪儿呢。”

    夏沂尔的手还在挪动,她以为这是贺楮放在腿上的手,不知不觉地就往更危险的地方摸过去,动作还挺麻溜。

    直到她碰到一根棉质的绳状物时,才迟疑了片刻停下了动作。

    贺楮伸出手指,凑近她的鼻骨,勾着眼罩中间往上一推,原本略显疏离冷淡的态度被她几秒钟打碎,留下的是无语,咬牙切齿:“你看看你的手扯在哪里。”

    她的视线顺着他折起一截的袖口往下滑,看到自己手捉着的是他直筒卫裤的抽绳以后,僵着手腕一点一点地往回收,一边缩一边讨好地笑笑,小心翼翼的。

    她这惯会眼神自带小钩子,讨好的时候湿漉漉甜润润的,让人连批评两句都有点于心不忍,愣是把方才隔得明明白白的冷战氛围搅得乱七八糟。

    贺楮一眼又瞥到了放在行李箱上的大袋干货,被那个什么莫名的“程军”烦得要死,棒球帽往头上一扣正准备装睡,就看到这人往前倾着身子,在他双肩包没拉到底的缝隙里拨弄着什么东西。

    装死没人看,贺楮扯下棒球帽望她要做什么。

    夏沂尔勾出了一片薄薄的树叶。

    太过熟悉的形状。

    是柚子树叶,上面似乎还有黑笔画上去什么的痕迹。还想继续探寻,漆黑的双肩包被人抽走,她正对上一双漆色盈润的眼瞳,明明是俊俏得跟男狐狸精似的桃花眼,偏偏裹着的是无辜。

    “你……”夏沂尔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怕自作多情,也怕未曾发生的好事说出口就会偷偷溜走。

    贺楮修长的指在唇前漫不经心地一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唇畔吐出两个字:“秘密。”

    -

    贺楮先回的工作室,耐着性子喂了两日不见的夏构构小朋友足足两根猫条,哄着这小家伙剪了指甲擦了泪痕,抱在怀里使劲儿撸了几把毛茸茸的背后才松了手,慢悠悠地拖着拉杆回寝室。

    刚回寝室就听到了余睿夸张的惊叹:“哪家大少爷环太平洋回来了啊?”

    贺楮勾着礼物丝带,松松垮垮往空中一抛,一道漂亮的抛弧线轨迹精准无误,直直砸在了余睿的怀里。

    他薄薄的唇不紧不慢地吐出了一个字,言简意赅:“滚。”

    余睿大喜,拿了刻刀就要暴力拆礼物,换来贺楮嫌弃地“啧”的一声,头也不回怼了一句:“贺大少爷,你知不知道你再不回来,托我给你带礼物的人就要从这儿排队到喜马拉雅山了啊。”

    贺楮看着自己桌面上摞得齐齐整整将近一人高的礼物,蹙了蹙眉:“不是说退了吗。”

    “退你个大头鬼啊哥。”余睿用刻刀划开被透明胶缠住的瓦楞纸边缘,敷衍道,“全都不知道是谁堆在我们寝室门口的,清一色都写着送给你,你真当我是天才啊,抽卡似的抽一个就知道是谁给你的啊。”

    能给这少爷堆得整齐就很不错了,还给他挑起来了真的是。

    余睿在礼物盒里看到了自己特别想要的折叠三维地图模型,每一处细节都做得忒逼真的那种,瞬间兴奋,立刻收回自己方才的话:“贺哥我爱你!!”

    贺楮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手臂上起立的鸡皮疙瘩,扔出一个比刚才语气冰冷千百倍的字:“滚!”

    他望着满桌的礼物,眉梢拧得紧,手指快一步解锁了手机,在论坛上发了个帖子,让人来失物招领。

    不来领回去就把这堆礼物全拆了捐给福利院,或者送给学校里的员工阿姨,再不济就直接垃圾桶见。

    借着是匿名论坛,有人抱怨他怎么这么冷酷无情,脾气真是又臭又欠,以为自己是个少爷真就可以看不起人是吗。

    底下附和的男男女女都有,数目不算多。

    虽然已经有一堆人替他说话了,但这种话听着终归还是很让人不爽。

    贺楮眼梢一抬,正要下场回一句,就看到又个熟悉的id顶着熟悉的头像在论坛里为非作歹:

    [平平安安一家人:不会说话就别说,他这个态度很正常好吗,你和你的礼物没有直接在总垃圾场面面相觑就已经很尊重了。]

    [平平安安一家人:什么叫做傲慢啊,他明明已经提前说过不收就是不收,收了就要扔进垃圾桶,现在还给个机会领回去,到底不满意在哪里???]

    他看着那个“我要谢了”的头像,唇角不知不觉就弯弯翘起。

    夏沂尔平时根本不怎么会骂人,网络上更是鲜少怼人,这个时候护起他来倒是相当不客气。

    他就这样折着胳膊靠着床柱,弯着唇线往下滑。

    这个挥之不去的笑看得余睿惊悚。

    靠,这狗东西不会真栽了吧。

    那妹妹到底什么本事啊,把这油盐不进冷心冷肺少爷脾气老王八蛋的贺楮都能收了啊。

    贺楮的笑容在看到夏沂尔的下一层楼时戛然而止。

    [平平安安一家人:虽然他这人确实又欠又拽狗东西一个,但他一点都不傲慢好吗?!他是相当尊重别人的一个男生了,望周知。]

    这到底是在骂他。

    还是在骂他。

    还是在骂他啊。

    贺楮收了收手机,无语地掀开了柜子。

    狭小逼仄的衣柜里,挂着一件杏色夹杂着栗色的女士毛衣,花纹偏繁复,他完全能想象出夏沂尔穿着这件,卷发披在肩上的模样。只要笑一笑,铁定会甜到人心坎儿里。

    旁边还垂着一条长长的奶白色的围巾,摸上去软软绒绒的。

    他织了好久,废了无数件半成品,最终才成功织出来的唯二幸存品。

    余睿已经被这个月勤勤恳恳织毛衣的贺楮震惊够了,后来看到他熟稔地跟宿管阿姨打招呼请教织毛衣问题已经见怪不怪,丝毫不怀疑宿管阿姨上回看到钟屹的锅只当空气,纯粹是因为已经把贺楮当成了自己的干儿子。

    他瞅着贺楮尽职尽责地抬手一捞,把最顶层的礼物盒子取下来,然后堆到门口,再折返,一趟趟搬,搬的时候时候其实很留意,边边角角没一处磕碰折了的。

    余睿非常笃定,其实没人比贺楮更懂珍惜别人心意。

    就算他不喜欢对方,也永远尊重每一份不干扰他正常生活的爱意。

    于是他搭了把手,一米多高的礼物堆终于回到了原来该待的位置。

    贺楮收拾整齐桌面后,才从包里又取出了一本特别厚的砖头书,随即翻到其中的某一页,从里面欻啦啦抖落几片叶子。

    余睿推了推眼镜努力地瞥几眼,成功看到了这少爷端正又不失风骨的字迹,一行一行地读过去,完全就是发酸的诗,矫情吧唧的。

    贺楮接二连三地抖,桌面上的树叶越来越多,保守估计都有几十片,密密麻麻全都是字。

    他刚要嘲笑两句,就看到这人眼刀子冷冽地刮过来,刮得他缩了缩脖子,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这些……不会是这大少爷自己想出来的诗句吧?

    余睿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翻列表找出了夏沂尔的微信。

    这是上会儿一块出门顺带着加的,彼此基本上只有礼貌客套的几句话。

    他神神秘秘地发过去一句:[哎,夏学妹,你知不知道,贺楮上高中的时候有个女生追他啊,追到大学呢。]

    他发誓,他绝对只是想要撮合两人一把。

    谁让眼前这少爷只是表面上的无所不能。

    实际上是吹了空气的黑芝麻馅糖包。

    黑芝麻对他们,拽得要命。

    在情之一字上,他偏偏又次次踩空,到现在随随便便来个情感波折把他那么一扎一刺,变得又谨慎又怂的贺楮就会蔫了吧唧原地自闭。

    生怕走错一步,就会把人家小姑娘吓跑了。

章节目录

如何去爱一朵玫瑰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曳七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曳七并收藏如何去爱一朵玫瑰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