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沂尔的突然回来,着实让母亲徐婉然担心不已。

    本想找机会谈心,结果等她从房间里再次出来的时候,眉宇间的神态同原先截然不同。

    徐婉然仔细分辨了一会儿,终于确定她并不是在强撑,而是真的没事。

    她安下心,开始为夏沂尔准备夜宵。

    夏沂尔最喜欢的夜宵是敲馄饨,皮薄馅大,小时候每次路边有三轮车经过师傅敲着喊的时候,她都会站在窗户前,费力踮脚扒拉着窗台往外看。

    从上往下看当然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见三轮车旧红色的棚顶,鼻尖却好似嗅到了浓浓的香味。她吞咽一口,在师傅行驶过家门口的这段时间里,她大概要经历那时候人生最大的抉择:喊住还是不喊?

    十元一碗呢。

    对那时候的夏家来说,十元意味着去另一个镇子的、四十五分钟的老式公交车一趟的价格。

    是漫长的时间、遥远的距离,是充盈着让人有些犯晕气味的灰扑扑的车厢,是车上收银阿姨款式一致的藏蓝色收款包,是她们手中标着目的地的账簿。

    所以十次里会有九次都让喊声在指缝间穿梭摇摆再溜走,每一次三轮车摇摇晃晃地驶远的过程中她觉得自己的期待被片片削薄,薄的像是一张纸片,在风中食物的香气中颤颤悠悠地晃动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要落地,咀嚼着残留鲜香的空气。

    但下一次同样的声响到来,期待会再一次层层叠叠变厚实。

    在徐婉然发现了这件事之后,一向厨艺不怎么妙的她学会了做馄饨。

    初高中住宿,单休回家的那个晚上夏沂尔总会在桌面上发现一整碗的大馄饨,后来走读,则是每晚都会有馄饨。

    她嚼着馄饨鲜美的馅,有时也会觉得自己其实是在嚼碎重温童年的期待,后来看到徐婉然倔强支棱的白发,渐渐地又觉得她好像在咀嚼着一个女人的青春,在温情的同时又悲情。

    馄饨摆上桌面,徐婉然喊夏沂尔和夏沂水出来吃夜宵。

    夏沂尔出来的时候打了个呵欠,看到暖黄色灯光下的那碗馄饨时怔然了一秒,眼瞳猛地亮起来。

    夏沂尔坐在餐桌前,想着自己手机上收到的来自余睿的那条短信。

    -[回校吗?贺楮说合作方来找他,这哥别扭着让我告诉你,他合作方是你很喜欢的那个谢小易,一起聚个餐。]

    夏沂尔屏住了呼吸,想了半天没想好到底要怎样回复人。

    她真的想清楚了吗?

    “尔尔。”徐婉然像是看出来了什么似的,语气很温柔,“有什么心事可以跟妈妈讲一讲的。”

    馄饨汤汁在这一刻都有点涩然,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应该是因为徐婉然语调太温柔了,以至于她忽然间就有点想哭。

    “妈妈,”夏沂尔道,“你说,我跟贺楮这么……嗯。”

    她停滞住了。

    这话说出口,势必要扯到“家境”,而家境优渥与否,本身就不是她能决定的,这样压力就会来到徐婉然和夏明朗身上,听上去也许会像是在责备他们。

    但她其实没有这个想法。

    或许也想过的吧,在很早以前的时候,学习太辛苦的时候,会想着为什么家里不能非常富裕,这样她就可以不用努力了。

    不过这样幼稚的念头转瞬即逝,尤其是在她得知基本上越是富裕的家庭,越注重孩子的教育之后,她就再也没想过这件事情了。

    只是没想到如今,兜兜转转,又会回到这个问题上。

    这一次,是撕开象牙塔面纱之后,她意识到的一部分社会的真相。

    而不用她把话说得太清楚,徐婉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当下开始沉吟。

    静默的时候,两人心里都很难受。夏沂水坐在旁边静静地喝着汤,忽然间也很难受,只能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一个劲儿地埋头吃着。

    “尔尔是个很坚强的孩子,妈妈一直都知道。”徐婉然笑得时候有点伤感,“没能让你们过上很好的日子,是我们的不好。”

    “妈妈我不是这个意思——”

    “妈妈当然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徐婉然揉了揉她的头发,“贺楮这孩子,我看过了,确实是个好孩子。妈妈也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也知道你不是别的年轻人那种性格,不能很轻松地去喜欢,一定会考虑非常多。”

    夏沂尔鼻头一酸。

    “你从小就特别懂事,特别特别懂事。如果你自己判断过对方的父母也很不错,整个家庭没什么问题,那就试试吧,谈一谈不会怎么样的,放轻松。无论结果怎么样,我们整个家都会想办法支持你的,就算这种支持在对方看来不值得一提——”徐婉然说。

    她话音一转:“但无论如何,我都要求你有一份工作。”

    夏沂尔下意识就挺直了脊背,听母亲接下来的严肃谈话:“无论对方如何爱你,如何劝说你当全职太太——我只是个假设。无论他怎么样,你都必须要有你自己的经济来源。钱是话语权,就算你这辈子很可能都挣不到他那么多钱,我也希望你能保持你自己的话语权,能跟他更平等独立地对话。”

    “作为你的母亲,我不管你们是不是热恋中,也不知道你们的爱究竟能多长久,我只能尽微薄的力量和经验告诉你,最靠得住的人永远是你自己,而我们家会是你的后盾。”徐婉然说。

    她组织了一下语言:“尔尔,你可以很爱他,但不能让他触碰底线;可以依靠他,但不能依附他;可以迁就他,但不能忽略自己。我只求你平安、健康、快乐,别的我一无所求。如果试过以后发现不可以,又实在不想找别人结婚,我不会强迫你的。我不希望你因为将就而不幸福。”

    夏沂尔怔怔地。

    旁边的夏沂水猛地探过半个身子来,一把抱住了夏沂尔的腰:“姐姐,我爱你哦。”

    夏沂尔一时之间没忍住,一颗泪从眼眶直直地坠下来,砸在了手背上。

    她哽了一声,还是回抱了一下妹妹:“我也爱你们啊。”

    翌日,夏沂尔买了傍晚到的票,匆匆忙忙要和家里人道别。

    前往动车站之前,徐婉然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很快地从楼上拿下来几件东西。

    夏沂尔定睛一看,全都是围巾。

    有新的围巾,也有以前徐婉然为了她织的、但是留在家里的围巾。

    “今年冬天很冷啊,听说会下雪。”徐婉然从中择了一条更配她衣服颜色的围巾,细致地给她围上,“我的尔尔已经很棒了啊。”

    夏沂尔的回应,是用力到近乎发抖地抱住了自己的母亲。

    -

    来动车站接她的还是贺楮,他也拖着一只行李箱,似乎是刚从别处回来。

    夏沂尔虽然想好了怎么处理两人之间的关系,但还没打算立刻说。

    她想要非常非常认真地和贺楮谈一次,以表明自己的心意,而不是在这样匆忙的行程之中随意把喜欢说出口。

    她简直就寸步不离,活像是贺楮身上长出来的一条猫尾巴。动车站人太多,她脑袋上扣着顶鸭舌帽,牢牢牵着贺楮的书包带子才不至于走丢。

    然而,贺楮轻轻瞥来一眼之后,夏沂尔就不敢真的拽着了,只敢虚虚地拢着。

    贺楮没吭声,却忽地站定,长长的书包带子飘了两下,他抓住这一头,示意她牵住那一头。

    心情仿佛一不小心落入解冻湖水的泡腾片,咕噜噜冒出了好多好多的气泡。

    好开心。

    好喜欢。

    贺楮在人群中不断地穿梭,动作特别敏捷,余光时不时递给身边人一眼,在好几次她险些要撞上旁边身高马大的人时轻轻搂一搂她的肩,单手把她往自己怀里扣。

    在对方经过之后,他才会松手。

    夏沂尔好习惯跟在贺楮的身后。

    贺楮大踏步一路,动作利落,夏沂尔没想太多,低头看路,结果冷不丁他来了个急刹车。

    她“砰”地一下装在他宽阔的背部,捂着额头可劲儿揉,没怎么吭声,抬眸时却含了些许幽怨。

    贺楮安静如鸡。

    夏沂尔察觉到不对劲,把脑袋从他的身后歪出来,顺着贺楮的视线遥遥地望着对面的人。

    为首的几个男生扯着一块横幅,上面是刷黄的几个大字:“欢迎炫酷狂拽的贺老板莅临我市!”

    旁边还摆着一张贺楮戴墨镜的人形立牌,下面的一行行拽得要死的话全都是贺楮说的,单拎出来看,莫名充满了中二之气。

    夏沂尔嘴角抽搐了一下,默默地把头缩回去,过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还是很好笑,一只摄像头悄悄地挪到了右侧,调了调角度,准备拍人形立牌。

    然后镜头里倏地出现了贺楮那张完美到几乎没有死角的脸。

    夏沂尔的手抖了一下,一张贺老板怼脸拍就此生成。

    贺楮没计较那么多,只是停在原地没过去,难得踌躇。

    夏沂尔拽动了一下贺楮的书包带子,这人一动不动地停了好几秒,才“啧”了一声,不太耐烦地往前。

    为首的那个男生眼前一亮,“咻”一下窜过来,双手握住了贺楮的手:“贺老弟!”

    他的视线一顿,敏锐地捕捉到贺楮身后的那个人影,脑袋一侧,登时豪爽地喊了一声:“弟妹好!我叫叶溪亭!欢迎欢迎!”

    他这一喊,跟开启了什么开关似的,拉横幅搭立牌的男生们登时齐齐地喊:“欢迎弟妹!”

    机场人群来来往往,附近一圈的人都偷偷地留一只眼睛看是什么情况

    我靠。

    夏沂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I人想死。

    这样还不如当场去世。

    她脚趾抠地了好半天,才睁眼瞥贺楮。

    然而贺老板也没好到哪里去,满脸菜色,周身都写着“哪里放出来的神经病”,气压缓缓降低。

    夏沂尔下意识想要否决这个称呼,毕竟还没彻底跟贺楮聊过,随即又想起来他们的协议,轻轻咳嗽了一声:“你们好,我叫夏沂尔,也算是贺老板的助理。”

    眼见着叶溪亭要上手行握手礼,贺楮凉嗖嗖地丢来一眼,叶溪亭讪讪地收手,经过等身高的人形立牌时,贺楮还是没忍住,抬手搭在“贺楮”肩上。

    就在众人一头雾水之际,贺楮面无表情地屈着胳膊肘,一肘击把立牌的脑袋打爆。

    众人陡然打了个寒噤,脑袋一疼。

    夏沂尔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出声:“……你干嘛打爆自己的头。”

    贺楮慢慢悠悠地揉了把夏沂尔的脑袋,揉得她后颈凉意上窜:“夏小姐,这是侵犯我肖像权的山寨货呢。”

    夏沂尔从他这句咬牙切齿的话中读出了包袱,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懂了,就是不够帅是吧。”

    叶溪亭望着两人旁若无人的互动,总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兴高采烈走在路边的狗。

    明明只是路过。

    还是被狠狠踹了一脚。

    在前往酒店的过程中,夏沂尔得知,原来这帮看上去刚毕业没多久的都是谢小易团队里的人员,摄影技术一绝,个个都是有真本事的。

    他们确实没毕业多久,却已经是谢小易团队里的资深员工了。

    有计划的人早早抓住机会,从不错过命运赏识的机遇。

    夏沂尔想,如果不是因为贺楮,她可能还是在学校里艰难挣扎,每天周旋在各个兼职职中,根本顾不上多欣赏一朵路边的花。

    她没忍住又偷偷瞄了贺楮好几眼。

    贺某人明明没看她,却长手一抻,扯走了她的帽子。

    随即一帽子盖在自己面上,继续小憩。

    帽子里全都是榛果橡木的洗发水香气。

    夏沂尔怔了几秒,默默地缩回了想要摘回帽子的手。

    她总是忍不住和他亲昵。

    当断不断,心里某一隅总是在放软。

    夏沂尔也倚在椅背上,闭眼假寐。

    突然之间,车剧烈一刹,夏沂尔和贺楮被甩得猛然前倾,不得不睁眼。

    前座的叶溪亭笑得呲出一口大白牙:“到了。”

    夏沂尔透过玻璃茫然四顾:“哪个是酒店呀。”

    现在外面世界已经发展成这样了吗,连酒店都不挂牌子了?这也太高级了吧。

    叶溪亭“啪”地一下解了安全带:“去什么酒店,先来酒吧嗨一嗨,哥们儿几个还没给你们接风洗尘呢。”

    夏沂尔茫然地把脑袋再次转过九十度瞥向窗外。

    “苏溪亭酒吧?”夏沂尔看着青天白日就霓虹灯光酷炫狂拽闪一通的灯牌,“叶老板不是姓叶吗。”

    叶溪亭唇角的笑容好像消失了一瞬间,不过夏沂尔看过去的时候,那笑容仍然明晃晃的:“妹妹,《苏溪亭》是一首诗的名字好吧。”

    夏沂尔惭愧地摸了摸鼻尖。

    然后这点愧疚,在她被推进这个看上去就中二气息满满的酒吧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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