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校的时候夏沂尔只觉得一切都仿佛如同梦境，直到期末周早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就悄无声息地拉开帷幕，小组作业deadline敲响警钟，她才猝然从这种宛如海面跃动的泡沫般的感觉中挣脱出来。
和贺楮相处的这几个月成为她相当珍贵的一段人生经历，以至于她在面对课程内的小组作业时也不知怎地有了几分底气。
在夏沂尔的课程作业中，独独有一门影响传播方向的作业让她感觉到了棘手：这门课的期末作业是四人为一组进行短视频拍摄，主题抽签决定。
而运气一贯一般的她，果不其然抽到了最不想要的——
青春里的理想与情愫。
“Fine，这选题‘青春里的理想与情愫’，这种东西真的很难不落窠臼啊，随便搜搜各种软件，基本上都是一抓一大把，清一色的小清新滤镜，加上一些伤感文学台词。”秦纤纤拨拉了一下自己的空气刘海，“不过，赵哥大概是想降低难度吧。”
秦纤纤不卷绩点，也不想把时间花费在一遍遍重新修改小组作业上，因此三年以来的小组作业基本上会选择和同样抱着尽力就好想法的夏沂尔一起完成。
而其余两位成员同样如此。
“那按照惯例，我还是负责脚本——”夏沂尔已经在脑海中拉开一张表格，却忽然注意到秦纤纤的目光。
秦纤纤眨了眨眼睛，竖起食指摇了摇：“不哦——”
她很快接上：“涉及情感类的，我们总得有个性别为男的组员吧？在场的除了沂尔你，都单身哦。”
她的言外之意让夏沂尔蓦地一怔。
秦纤纤双手合掌，做出恳求的姿势：“拜托拜托，沂尔你能不能问问贺楮学长，愿不愿意参与我们的拍摄？”
-
夏沂尔自己也没想到会变成这么个发展。
贺楮不仅答应了，而且相当慷慨地无条件地参与她们的演出，在她们分配任务时非常大方地表示自己可以参与脚本的编写。
最终敲定的任务分配方案是秦纤纤和贺楮共同商定剧本，而夏沂尔被告知在完全创作成功之前，不能知道剧本的详细内容。
就算夏沂尔知道这两个人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她也绝对信任他们，却还是难免吃味。
在开小组会议的时候，夏沂尔能感觉到，贺楮实质上就是控场能力非常强的人；然而这次的小组作业是夏沂尔抽签抽到了组长的位置，因此他在有意识地把主动权递交给夏沂尔，注视着她一次比一次自信、主动地领导局面。
在剧本打磨成型的那一天，夏沂尔认认真真地看完了所有内容。
然后深呼吸一口气。
她忽然，无比期待这支小短片拍摄出来的那一天。
尽管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不值一提的小组作业。
却是她成为女主角的第一首诗篇。
-
小短片是从乌色掀动、疾速奔腾的云朵切入的。
夏沂尔扮演的这个角色此时此刻正握着自拍杆，妆容较为正式，嗓音疲惫却仍然尝试着保持着最好的状态：“那么本次新闻——”
“啪嗒。”
小雨滴正正好滴在她挤出笑弧的眼睫上，顺着眼角淌下来，一路洇花了妆，也彻底打散了她的笑靥。
心情仿佛叶尖尖饱胀到随时要垂坠的露水，凝重的沉郁的一下子就坠落了碎裂了。
她关掉了正在录制视频的手机，关闭的那一刻瞬间没有了任何表情，仿佛漏光了电的机器人，半天蹲在原地不动。
雨顷刻间就落大了。
夏沂尔抹了把面上的雨水，从不远处的包里取出把伞，慢吞吞地撑开，自闭地蹲在地上翻着手机里的视频，一次次地审视自己的仪态，活像是朵阴暗的蘑菇。
手机电量告急，她划拉两下，结果直接关了机。
就是这么懊恼间，她仰起头，却倏然发现了坐在不远处花坛边沿大理石砖上的“大白”。
对方淋着雨，雪白的脑袋垂下来，偏偏没有把沉重的头套摘下来，而是闷在里头，庞大的玩偶身躯内透出一股特别失落的气息。
莫名的，夏沂尔的眼眶就湿润了。
也许只是夏天的潮气洇湿了眼睫而已。
她不知道玩偶服里的是男是女，然而这不妨碍她觉得他和自己在此刻好像。
都是下雨天的失意者。
都是被淋湿的、无“家”可归的失落者。
她慢腾腾地走过去，定在它的面前，然后把伞递给它。
在玩偶服内的人诧异地看向她之前，她忽然露出一个弧度很浅、却发自内心的笑：“你还好吗？”
大白定定地凝望着她，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夏沂尔流利地吐出了背诵过数十次的台词：“我能坐在这里吗？”
大白这回点点头，挪开了一点，给她留下了干燥的一隅。
夏沂尔“咻”地撑开伞，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把大白一并拢在了自己的伞下。
她喜欢买大伞，喜欢这种被完全遮住的感觉。
更重要的是，大伞在很多时候意味着足够容纳下两个人甚至更多。
在校园里漫步的时候，她经常会鼓起勇气拦住素不相识的、未曾带伞的同学，然后慢悠悠地送她们一程。大多数时候是主动拦住女生，毕竟在高中校园里，男女同伞是大忌。
而大学里不是这样的，只是夏沂尔并没有恋爱的打算，因此总带着高中的惯性，和男生凑近一点点脑海里就疯狂拉响了危险警报。
但如果对方是大白，是玩偶，是心理健康活动推荐的拥抱对象。
那它就被模糊了性别，两性之间的差距沟壑被柔和，成了一个温暖的符号。
所以就算她不是一个多外向的人，也可以很自然地说出“嗨”，也可以为对方撑起一把伞。
雨天，撑开的伞是一个个独立的世界。
也许是撑伞这个举动让对方体会到了她释放的善意讯息，一个很清冽又微沉的声音从玩偶头套内飘出来：“谢谢。”
“哦……”夏沂尔的舌头忽然像是被胶水粘连住了几秒。
是男生啊。
还是声音特别好听的男生。
但其实心里并没有太因为对方的性别而感到负担。
“……我最近一直在失败。”
雨声变大，她从绵密的白噪音中分辨出了对方的声音。
扮演女主角的夏沂尔在这一刻突然有了一种被浸没的感觉。
她忘掉了黑洞洞对着她的摄像机、扎着麻花辫的秦纤纤和小组成员、不远处来来往往朝这里投来好奇一瞥的路人。
她只想专注地听眼前这个人说话，而潜意识里甚至觉得对方的话相当熟悉，就好像是很久以前就说过过一次。
“我以前是个不会把‘运气’和‘失败’挂钩的人，”对方顿了顿，“但是这段时间真的特别倒霉。”
一句“否极泰来”在舌尖打转了几圈又咽了回去。
夏沂尔在此刻已经不是在演戏了。
她的本能告诉她不可以这样轻视别人的痛苦。
她就不太愿意在跌落谷底的时候听到那些动听的漂亮话“会好的”“加油”“一切都会过去的”，尽管知道对方也许只是想要安慰，尽管知道他人也难以找到合适措辞。
可是在那样难过的时候听到，只会更加无力和痛苦。
所以她没有说出口，只是尽心竭力地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口袋、一个抽屉，努力地给予对方最大的容量，以此来收纳那些难以独自消化的负面情绪。
很多时候，很多话，对着熟悉的人根本说不出口。
对着陌生人却会轻而易举地打开心房，将那些错揿的、悲伤的字眼剖出来。
“以前做什么都不太费劲就能取得成功，所以我习惯了那种‘毫不费力’的感觉，喜欢耍小聪明。念书的时候不爱上的课就敷衍过去，不想写的题就傲慢地在题号前打个钩表示我会——”
夏沂尔上一次经历过“毫不费劲”的时刻还是小学。
她的人生从来都是要费劲力气才能勉强够到想要的。
没天资，只能靠努力的她已经忘记了毫不费劲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只有从顶端落下来，才能彻底明白过去的自己有多傲慢。
夏沂尔安静地听着。
“大白”顿了几秒：“到现在，我发现其实有很多我做不成功的事情。我筹划了四五年、努力了将近两年的事情在这个月付诸东流，父母以前就不支持，很早之前就断了生活费了。现在我需要自己承担起失败的代价。”
不顺心的事情接踵而至，他说：“以前太狂了，现在才发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两人之间漫开一阵漫长的阒寂。
夏沂尔不太会安慰人，因为她从对方的话之中敏锐地感觉到，两人之间家境的差距沟壑。
但这种失败的痛苦长时间萦绕着她的青春，在这种时候她忽然间也想要说些什么：
“我跟你相反，做什么事情都很费劲……我家条件也不好，从以前开始就没太体会到父母给生活费是什么意思，所有的生活费都是我自己挣的。”
“……抱歉。”
“为什么要和我道歉？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同情的。”夏沂尔站起来，雨珠顺着屋檐砸在了她的手背上，“很多人会在跟别人比惨的话中得到安慰，但是我不会。我并不会因为他们的痛苦而感觉到我在幸福，我只会觉得大家原来都这么难，所以我一直活得很辛苦——”
她蓦然鼓足了勇气，抬手去碰一个异性的肩膀，尽管隔着厚厚的玩偶服。
她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却仿佛是在叩门。
“我不会指责你的痛苦是何不食肉糜，我不想高高在上地说任何不负责任的话。”她歪了歪头，“或许你可以像我这样，找一个寄托。我很喜欢一个学长，他以前上过大型科学竞技真人秀。”
身边的男生呼吸声倏尔一顿。
“我很喜欢他的游刃有余他的自信，甚至把他当成我的目标。不过其实我也没近距离接触他，我只是通过他来勘察我身上的不足。我借着他变成更好的人而已。”
他正想说些什么。
“——卡！”
秦纤纤无奈地喊了停。
沉浸在戏里的两人登时回神。
秦纤纤摇摇头：“我知道你们说得很好真情实感——但是不要扩写台词啊，赵老师估计也不会想看你们这种长篇大论的安慰的！少一点啦少一点啦，这一幕概括起来明明就几个字‘少女安慰少年’！”
不高兴的秦纤纤这个时候看起来有点凶。
但是足以见得她非常负责认真。
连拍了几条这个场景，除了夏沂尔，几个组员都审核了一遍，确定没问题之后才进行上午的收工环节。
贺楮收好三脚架，正准备问夏沂尔要不要一块儿吃顿饭，就看到对方伫立在原地，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
“怎么了？”贺楮很自然地替她把蹭出来一点的口红用拇指指腹擦掉。
夏沂尔慢了半拍回过神来：“……贺老板。”
其余几个组员打了声招呼说先走了，此时原地就留下他们两个。
雨声潺潺，逐渐密集，恍若心跳疾速泵出汩汩热血的前奏。
裤腿被飞溅的雨水沾到，但她此刻什么也顾不上，什么也管不着，只是注视着他的眼眸，急切地踮起脚不自知地揪住他前胸的衣料，启唇——
“我大一的时候是不是见过你？刚才那个场景，是我大一的时候做采访遇到你的场景吧？说那些台词的时候我感觉到非常熟悉——”
她太急切了，双手揪住他的领口，丝毫没有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了，只要他再低头一点，就能轻而易举吻到她。
雨伞在夏沂尔的手里无力地划了半周坠地，噼里啪啦的雨大滴大滴地砸下来，砸穿了这种急迫的气氛。夏沂尔手忙脚乱地去捡没握牢的伞柄，却被贺楮抢先一步握住了。
“是啊。”贺楮故作轻松，“就是我。”
夏沂尔的动作停住了。
她的心跳一点点加快，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大二那段时间过得特别不好，第一个创业项目彻底没了后续。金钱可以慢慢偿还，主要是心理健康状况有点堪忧，第一次跌得比较狠，心理落差太大，所以经常会参加一些活动，想着试试自救。”他的口吻故作轻松。
“很有意思的是，我一共穿过七次玩偶服，有时候是发传单，有时候是拥抱活动，每次都会遇到你，遇到你的时候都在下雨天。一开始我在想是不是巧合，后来我才发现不是的。是你太美好。”贺楮垂眸，凝睇着她。
-是你太美好，夏沂尔。
那一日的雨中聊天以她递伞给他，随即她跑远而告终。
彼时的贺楮只来得及望着她迅速远去的背影。
他看清了夏沂尔的模样，夏沂尔却没有看清玩偶头套背后他的面容。
那时候的贺楮后知后觉地发现，从夏沂尔说出那些话的伊始，他的胸腔里便一直在轰鸣。
她活得很辛苦，但她仍然坚韧，她生命的种子早已顽强萌蘖，在很努力地生活着。
这也是他第一次相当直观地感受到，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竟然在另一个人的生命长河中点缀了这样的痕迹。
贺楮那一日起便一点点地询问他人，尝试着想要了解对方的信息。
微信号偶然得知，他却停住动作没有第一时间加上。
他不确定对方会不会感到冒犯。
后来真的那么幸运，屡屡遇见，不少遇上的时候都恰好雨天。
他以为自己是特别的。
但他发现其实不是这样的。
夏沂尔真的是个很美好的女孩子，在她那里，只要需要，所有人都能平等地得到她的帮助。
所以他并不是被偏爱的。
只是每一次都侥幸和她搭上话。
只是她每一次都会选择把伞递给他，抑或是撑着伞伴他一程，走过落雨的桥面，走过砖红色的教学楼，然后如同雨点落入湖面化作一尾鱼，摇曳着鱼尾分别在这个偌大的校园里。
L大这么大，他不佯装偶遇只会鲜少见面。
回过神来的贺楮望着怔愣住的女孩子，唇角微弯，面对面地微微弓身，把额头埋在她的肩颈上，成功地感觉到她的身躯僵直。
他闷笑一声，清沉的嗓音拂过她瘦削的肩头：
“……我多幸运啊，夏沂尔。”
现在的他早就明白了当初谢小易的这句话。
他多幸运。
多幸运得到了她的偏爱。
他多少次戴着口罩邂逅她，慢慢跟在她身后漫步。
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看着她的背影发呆就很好。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过玉兰树、樱花树、桂树、香樟树，走过轮回的四季，走过年岁流转，而他始终在看着她的背影。
他第一次明白了喜欢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也终于明白何为因爱而生忧怖。
爱使人胆怯，往昔里的骄傲恣意被他不知所措地收拢；
爱使人勇敢，在拥有如此坚韧内核的她崩溃的那个雨天，他遽然生出无穷的勇气，朝她伸手。
尔后，他们的故事拉开帷幕。
“人生中第一次有好感的对象是那个绑着橙子发圈的女孩子，觉得她虽然说话夹枪带棒，但特别有个性特别酷，把校服外套脱下来给她，事后想起来还留了校牌就觉得特别高兴，想着也许可以见到第二面。”
结果没有，贺大少爷没能等到女孩子归还校牌，发着烧在年纪大榜一遍遍找名字。
到毕业都没找到。
倒是橙子发圈在学校不远处的发绳店里找到了一堆。
“人生第一次正儿八经动心的对象在下雨天送了我一把伞，说了一大堆超酷的话就潇洒地走了。真的，我当时就在想，这个女孩真酷，她的内核比我强大比我稳固多了。”
虽然上面印着某个教育机构的logo，显然就是教育机构的赠品，但他真的有把那把伞保存得超级好。
从那时候起，贺大少爷才意识到自己之前以为的“自信”“强大”都太过不堪一击了。他的人生太顺风顺水了，没能真正“沉”下来真正去看这个世界，又怎么可能成功。
也就是这之后，他才萌生了如今梦想的雏形。
“然后我发现，我第一次有好感的对象和我第一次动心的对象居然是同一个女孩子。而现在我意识到，她也喜欢我。”
贺楮抬首，在女孩子闭眼之前，轻轻地吻了吻她的眉心。
她长长的睫毛掀动，恍若振翅的蝴蝶，在他的心口卷起了一场经久不息的暴风雨；
而他此生注定不能脱险。
-
午休过后雨过天晴。
第二个取景在12号教学楼。
而这个教学楼建得相当有特色，走入内部是仿万神殿的设计，楼道蜿蜒向上，搭着扶手时，晴日光束坠下便是一片悠然的天光。
夏沂尔沿着扶手往上走，贺楮顺着扶手向下，两人在拐角处若无其事地错开视线。
走过后的第三秒，他们不由自主地偷偷侧过脸。
一个垂眸，一个仰首。
流金般的光束寸寸滑落，打在她漆色的发顶，把发丝照成了温柔的深咖色；垂落在他的眼睫，揿在他的眼眸里，把清润的眼瞳映成琥珀色。
他们同时怔住。
谁也没有预料到对方会同时回看。
耳畔爬上嫣红，面颊染成绯色。
同时错开视线，可彼此都知道喜欢的心思就是欲盖弥彰，爱意只会越燃越旺。
她原本处于低位，却奋力向上；
他原本居于高位，却毅然向下。
现在。
她转身，往下走了两级；
他转身，往上走了两级。
他们是平等的。
他们是幸运的。
无需多言。
——这是脚本里没有台词的无声“相识”。
第三个场景是在L大周边的西海公园。
L大靠海，而三年来夏沂尔一直疲于奔命，一次都没有在周边游玩过。
秦纤纤都来过许多次了，所以才想起来一个很适合放在短片作业里的、西海一直都盛行的传说。
相机画面里，已经相识的男女踩在沙堆上，身影被落日拉得很长，影子身侧的手掌张开又收拢，没有一个人主动去牵对方。
“我看过一部电影，”夏沂尔侧眸，没注意到贺楮猝然把手收回，“有一个女人迷信凡尔纳小说中的‘绿光’说法。传说中日落的随后一缕光是绿色的，只要见过绿光，那就能找到正确的爱人，不会走歧路。”
贺楮的手指蜷了蜷，声音很沉稳：“嗯，我也听过。她发誓，不见到绿光就不结婚。”
他们安静地等待日落。
流云变迁，落日熔金。
海面波光粼粼，他们一眨不眨地望到最后。
海面光辉流转，却始终没能见到绿光。
两只摆在身侧、因为纠结挣扎而不知不觉汗津津的手，最终也没有牵在一起。
没能像幻想中那样，十指紧扣。
他们只是温柔地凝睇对方，却谁也没有选择戳破这一层薄薄的纸。
最后一个场景是借用了贺楮在学校外的公寓。
在开拍前，夏沂尔在落地镜前转了一圈，又一次感到了镜子里的自己很陌生。
她第一次穿职场风格的西装，配上深色的小高跟，踩在上面摇摇晃晃、怪异而不自然。
秦纤纤帮她卷好最后一缕头发，也望着镜子里的她。
“剧本主要撰写者还是贺楮。”秦纤纤问，“为什么你后来看到这个故事的结局是OE甚至偏BE后，也没有反对呢？”
秦纤纤望着夏沂尔唇角牵起的一抹浅浅笑意，知道自己又没对上两人的电波。
她确实不能理解，为什么一对正在热恋中的爱侣能够接受主演的小短片结局是OE乃至BE，换成是她，如果自己的男友这么写，她肯定要闹了。
而在这种时刻，她也不得不承认，和贺楮最适合的人是夏沂尔。
他们真正理解彼此。
“因为——”
夏沂尔的嗓音消融在被晚风吹得鼓起的窗帘里。
——最后一幕开场。
“啪嗒。”灯被摁亮。
一身疲惫的女人呆呆地伫立在租来的房子门口，深呼吸一口气，慢慢地蹲了下去。
疲惫的上班生活，下班便是能量将将耗空的时刻，长时间搭乘交通工具终于到家，阖上门的时候彻底能量告罄。一个人的出租房，外头华灯初上，寂寞萦绕着周身。
四周装饰很温馨，她想起当初自己壮志踌躇发誓要在这座大城市扎根，布置房间的时候每一件家具都相当用心地挑选，还买了一堆网络上说能够提升幸福感的小玩偶摆件啦香薰啦等等。
……结果每天都忙得无暇管顾。
恋爱是没时间谈的，大学那段未遂的感情消失在记忆里，报复性熬夜的时候偶尔也会想起，然后感性地神伤一会儿，白天倒是恢复正常。
夏沂尔慢吞吞地站起身，正欲像往常一样拾掇拾掇之际，电突然断了。
外头的路灯也一片片骤然熄灭，世界猝不及防地归于暗色。
今夜没有月光。
积累的负面情绪忽然达到巅峰，汹涌的情绪浪潮几乎要冲破胸口。
……怎么一切都这么难。
大人都是骗子。
所有的事情才不是努力就会有结果的。
就像写不出来的数学题，绞尽脑汁也没有办法算出正确答案；像那段青春里模模糊糊的初恋，试着争取了却还是没能拥有；像童年列举的“我的梦想是成为xxx”，但成长之路无限分岔，最后的职业和童年幻想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吸吸鼻子，感觉眼眶也发酸，眼泪在打转。
夏沂尔划开手机的屏幕的手电筒，慢吞吞地找着照明物。
她这时候想起，有一盒香薰没有被收纳到很难取出来的地方。
慢吞吞地找，扒拉到盒子以后又成功地摸到了加长版打火机，“咻”地一下点燃。
榛果的气味徐徐袅袅地向上蔓延,。
正想把包装盒丢掉，却发现盒子底部有折叠的纸张，很厚实。
心跳没由来地跳快了几拍，她取出纸条的时候手有点抖。
展开的时候，熟悉的字迹让她很没出息地一秒就流了泪。
“——夏沂尔的观察手册，括号，是优点手册。”
她把纸张凑近了晕黄的烛火，慢慢地读起来：
“第一，你是一个内核强大的人。你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想要做到什么，并为之付出了不懈的努力。
“第二，你是一个谦逊的人。你常怀谦卑之心，不会因为自己的长处而傲慢，不被优绩主义泥淖裹挟。
“第三……”
她在阒寂黑夜里喃喃着自己的优点。
他已经写到了一百二十七条。
“第一百二十七，你脸上的小雀斑也很可爱。”
其实这些内容在拍这场戏之前，她并不知道，只以为大概是贺楮写给她的什么信，只要拍一些开头结尾的镜头就行了。
完全没有料到贺楮竟然是秉持着认真的态度，一点一滴地捕捉她的每一个优点。
在最自卑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却没想到，原来在对方眼里，自己也会有这么、这么多的优点。
而最令她感动的是，贺楮罗列她优点的时候，放在最前面的都是她性格中、精神内核上的优点，而并非是外在的美丽。
而在最后，连她以为的面上的瑕疵，在他看来，同样可爱而珍贵。
她以为自己是一本乏味的书，连纸张都是粗糙的。
结果有人珍之重之，甚至把每一页都烫了金边。
他还认真地读懂她了。
她捂着嘴唇，吸了吸鼻子，喃喃自语：“其实我的内核还没有那么强大的，我不够自信——”
但是那又如何呢。
她知道面对这么多重压，却依然坚韧地面对着一切的自己、努力反抗着命运的自己已经够强大了。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在回头看，一直都没能和自己和解。
而在此刻，夏沂尔真正知道自己接下来需要做的是构筑牢固的自我评价体系，勇敢地肯定自我，鼓励自我。
信纸的最后，她的眼泪打湿了那一行字。
“-未完待续-”
落款是一枚小小的楮实子。
夏沂尔慢慢地站起来，将信纸放在桌面上，随即在明灭的烛火之中，一点点舒展身姿，跳起舞来。
说是舞蹈也许不恰当，因为她从未学会过跳舞，倒不如说这是一种自由地松弛身形，不断地、任性地、随意地扭动。
甩掉把脚掌磨得红肿的美丽刑具尖头高跟，赤裸着脚在地上自在地、歪歪扭扭地转圈，快乐地大笑。
甩掉不开心，甩掉一切消极情绪。
舞，舞，舞。
烛火跃动，墙壁上女人的影子一会儿被拉长，一会儿又缩小，黑黑白白，明明灭灭。
跳到筋疲力竭，跳到放声大笑。
而她捏着口红，在那颗楮实子旁边歪歪斜斜地落下一行字，作为那段未遂爱意的注脚，作为这段青春的续作：
——“亲爱的，你最珍贵。”
过去的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下，重要的是，对方的名字已经成为她的锚，而她自己是自己一往无前的帆。
夏沂尔，你多美好。
远处的霓虹灯一站一站亮起灯来，五彩斑斓地涂满了整个黑夜中的世界。
-
拍摄结束，几人收拾收拾告别，室友们吃夜宵去，留下小情侣独处。
贺楮帮忙拿三脚架，夏沂尔忽然伸出一根小拇指，轻轻地勾住了他的手指。
贺楮动作一顿，反手将她的手掌完全地裹在了自己的手心里，唇角悄悄上扬。
“贺老板，”夏沂尔把手指探进他的指缝里，不看他，只抬头看墨色的天，“你为什么要把剧本写成OE，甚至偏BE啊。”
贺楮揉了把她的发顶，煞有介事：“嗯，更让人印象深刻啊，得分肯定高。”
夏沂尔正要瞪眼睛佯装和他生气，就看到贺楮没憋住笑，在她的唇角吻了两下。
很干燥的吻，却彻底地安抚了她。
她听见他说：
“因为我觉得就算你没有遇见我，你也是自由的，你会完成自我评价体系的建构，你会变成更好的你自己。这个短片或许是平行时空的我们，我知道就算没有我你也依旧坚韧。”
夏沂尔眨了眨眼睛——这个答案，跟她方才回答秦纤纤的一模一样。
她继续听着贺楮慢条斯理地讲。
“但是我不一样，我需要你。”他说到这里，喉结滚动，停顿了一下，接下来的话对于不善陈述爱意的他有些难为情，“不是你需要我，是我需要你。”
她是他人生剧本里，命运指定的女主角。
这句话的意思是，只有她才可以是他的女主角。
“所以我特别、特别感谢以前的夏沂尔小朋友，能好好长大，成为这么美好的夏沂尔，能让如今的贺楮幸运地得到一个如此可爱的女朋友，能拥有一个如此想要结婚的对象。”
乌云被风静静吹开，露出一弯清凌凌的明月。
她的眼底清透，水光游漾，看上去又要哭了。
二十岁的夏沂尔踮起脚来，一把捂住了二十二岁的贺楮的嘴唇。
她的眼泪晃动着，却始终没有坠下来，反倒是含着泪噙着笑：
“……笨蛋贺楮，肯定是有你的未来更美好啊。笨蛋贺老板、笨蛋贺小狗，在这种时候你倒是自信一点啊！我其实特别、特别喜欢你的。”
夏沂尔珍而重之地重复一遍：“我特别喜欢你的。”
和贺楮相处的这几个月成为她相当珍贵的一段人生经历，以至于她在面对课程内的小组作业时也不知怎地有了几分底气。
在夏沂尔的课程作业中，独独有一门影响传播方向的作业让她感觉到了棘手：这门课的期末作业是四人为一组进行短视频拍摄，主题抽签决定。
而运气一贯一般的她，果不其然抽到了最不想要的——
青春里的理想与情愫。
“Fine，这选题‘青春里的理想与情愫’，这种东西真的很难不落窠臼啊，随便搜搜各种软件，基本上都是一抓一大把，清一色的小清新滤镜，加上一些伤感文学台词。”秦纤纤拨拉了一下自己的空气刘海，“不过，赵哥大概是想降低难度吧。”
秦纤纤不卷绩点，也不想把时间花费在一遍遍重新修改小组作业上，因此三年以来的小组作业基本上会选择和同样抱着尽力就好想法的夏沂尔一起完成。
而其余两位成员同样如此。
“那按照惯例，我还是负责脚本——”夏沂尔已经在脑海中拉开一张表格，却忽然注意到秦纤纤的目光。
秦纤纤眨了眨眼睛，竖起食指摇了摇：“不哦——”
她很快接上：“涉及情感类的，我们总得有个性别为男的组员吧？在场的除了沂尔你，都单身哦。”
她的言外之意让夏沂尔蓦地一怔。
秦纤纤双手合掌，做出恳求的姿势：“拜托拜托，沂尔你能不能问问贺楮学长，愿不愿意参与我们的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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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沂尔自己也没想到会变成这么个发展。
贺楮不仅答应了，而且相当慷慨地无条件地参与她们的演出，在她们分配任务时非常大方地表示自己可以参与脚本的编写。
最终敲定的任务分配方案是秦纤纤和贺楮共同商定剧本，而夏沂尔被告知在完全创作成功之前，不能知道剧本的详细内容。
就算夏沂尔知道这两个人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她也绝对信任他们，却还是难免吃味。
在开小组会议的时候，夏沂尔能感觉到，贺楮实质上就是控场能力非常强的人；然而这次的小组作业是夏沂尔抽签抽到了组长的位置，因此他在有意识地把主动权递交给夏沂尔，注视着她一次比一次自信、主动地领导局面。
在剧本打磨成型的那一天，夏沂尔认认真真地看完了所有内容。
然后深呼吸一口气。
她忽然，无比期待这支小短片拍摄出来的那一天。
尽管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不值一提的小组作业。
却是她成为女主角的第一首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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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短片是从乌色掀动、疾速奔腾的云朵切入的。
夏沂尔扮演的这个角色此时此刻正握着自拍杆，妆容较为正式，嗓音疲惫却仍然尝试着保持着最好的状态：“那么本次新闻——”
“啪嗒。”
小雨滴正正好滴在她挤出笑弧的眼睫上，顺着眼角淌下来，一路洇花了妆，也彻底打散了她的笑靥。
心情仿佛叶尖尖饱胀到随时要垂坠的露水，凝重的沉郁的一下子就坠落了碎裂了。
她关掉了正在录制视频的手机，关闭的那一刻瞬间没有了任何表情，仿佛漏光了电的机器人，半天蹲在原地不动。
雨顷刻间就落大了。
夏沂尔抹了把面上的雨水，从不远处的包里取出把伞，慢吞吞地撑开，自闭地蹲在地上翻着手机里的视频，一次次地审视自己的仪态，活像是朵阴暗的蘑菇。
手机电量告急，她划拉两下，结果直接关了机。
就是这么懊恼间，她仰起头，却倏然发现了坐在不远处花坛边沿大理石砖上的“大白”。
对方淋着雨，雪白的脑袋垂下来，偏偏没有把沉重的头套摘下来，而是闷在里头，庞大的玩偶身躯内透出一股特别失落的气息。
莫名的，夏沂尔的眼眶就湿润了。
也许只是夏天的潮气洇湿了眼睫而已。
她不知道玩偶服里的是男是女，然而这不妨碍她觉得他和自己在此刻好像。
都是下雨天的失意者。
都是被淋湿的、无“家”可归的失落者。
她慢腾腾地走过去，定在它的面前，然后把伞递给它。
在玩偶服内的人诧异地看向她之前，她忽然露出一个弧度很浅、却发自内心的笑：“你还好吗？”
大白定定地凝望着她，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夏沂尔流利地吐出了背诵过数十次的台词：“我能坐在这里吗？”
大白这回点点头，挪开了一点，给她留下了干燥的一隅。
夏沂尔“咻”地撑开伞，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把大白一并拢在了自己的伞下。
她喜欢买大伞，喜欢这种被完全遮住的感觉。
更重要的是，大伞在很多时候意味着足够容纳下两个人甚至更多。
在校园里漫步的时候，她经常会鼓起勇气拦住素不相识的、未曾带伞的同学，然后慢悠悠地送她们一程。大多数时候是主动拦住女生，毕竟在高中校园里，男女同伞是大忌。
而大学里不是这样的，只是夏沂尔并没有恋爱的打算，因此总带着高中的惯性，和男生凑近一点点脑海里就疯狂拉响了危险警报。
但如果对方是大白，是玩偶，是心理健康活动推荐的拥抱对象。
那它就被模糊了性别，两性之间的差距沟壑被柔和，成了一个温暖的符号。
所以就算她不是一个多外向的人，也可以很自然地说出“嗨”，也可以为对方撑起一把伞。
雨天，撑开的伞是一个个独立的世界。
也许是撑伞这个举动让对方体会到了她释放的善意讯息，一个很清冽又微沉的声音从玩偶头套内飘出来：“谢谢。”
“哦……”夏沂尔的舌头忽然像是被胶水粘连住了几秒。
是男生啊。
还是声音特别好听的男生。
但其实心里并没有太因为对方的性别而感到负担。
“……我最近一直在失败。”
雨声变大，她从绵密的白噪音中分辨出了对方的声音。
扮演女主角的夏沂尔在这一刻突然有了一种被浸没的感觉。
她忘掉了黑洞洞对着她的摄像机、扎着麻花辫的秦纤纤和小组成员、不远处来来往往朝这里投来好奇一瞥的路人。
她只想专注地听眼前这个人说话，而潜意识里甚至觉得对方的话相当熟悉，就好像是很久以前就说过过一次。
“我以前是个不会把‘运气’和‘失败’挂钩的人，”对方顿了顿，“但是这段时间真的特别倒霉。”
一句“否极泰来”在舌尖打转了几圈又咽了回去。
夏沂尔在此刻已经不是在演戏了。
她的本能告诉她不可以这样轻视别人的痛苦。
她就不太愿意在跌落谷底的时候听到那些动听的漂亮话“会好的”“加油”“一切都会过去的”，尽管知道对方也许只是想要安慰，尽管知道他人也难以找到合适措辞。
可是在那样难过的时候听到，只会更加无力和痛苦。
所以她没有说出口，只是尽心竭力地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口袋、一个抽屉，努力地给予对方最大的容量，以此来收纳那些难以独自消化的负面情绪。
很多时候，很多话，对着熟悉的人根本说不出口。
对着陌生人却会轻而易举地打开心房，将那些错揿的、悲伤的字眼剖出来。
“以前做什么都不太费劲就能取得成功，所以我习惯了那种‘毫不费力’的感觉，喜欢耍小聪明。念书的时候不爱上的课就敷衍过去，不想写的题就傲慢地在题号前打个钩表示我会——”
夏沂尔上一次经历过“毫不费劲”的时刻还是小学。
她的人生从来都是要费劲力气才能勉强够到想要的。
没天资，只能靠努力的她已经忘记了毫不费劲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只有从顶端落下来，才能彻底明白过去的自己有多傲慢。
夏沂尔安静地听着。
“大白”顿了几秒：“到现在，我发现其实有很多我做不成功的事情。我筹划了四五年、努力了将近两年的事情在这个月付诸东流，父母以前就不支持，很早之前就断了生活费了。现在我需要自己承担起失败的代价。”
不顺心的事情接踵而至，他说：“以前太狂了，现在才发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两人之间漫开一阵漫长的阒寂。
夏沂尔不太会安慰人，因为她从对方的话之中敏锐地感觉到，两人之间家境的差距沟壑。
但这种失败的痛苦长时间萦绕着她的青春，在这种时候她忽然间也想要说些什么：
“我跟你相反，做什么事情都很费劲……我家条件也不好，从以前开始就没太体会到父母给生活费是什么意思，所有的生活费都是我自己挣的。”
“……抱歉。”
“为什么要和我道歉？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同情的。”夏沂尔站起来，雨珠顺着屋檐砸在了她的手背上，“很多人会在跟别人比惨的话中得到安慰，但是我不会。我并不会因为他们的痛苦而感觉到我在幸福，我只会觉得大家原来都这么难，所以我一直活得很辛苦——”
她蓦然鼓足了勇气，抬手去碰一个异性的肩膀，尽管隔着厚厚的玩偶服。
她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却仿佛是在叩门。
“我不会指责你的痛苦是何不食肉糜，我不想高高在上地说任何不负责任的话。”她歪了歪头，“或许你可以像我这样，找一个寄托。我很喜欢一个学长，他以前上过大型科学竞技真人秀。”
身边的男生呼吸声倏尔一顿。
“我很喜欢他的游刃有余他的自信，甚至把他当成我的目标。不过其实我也没近距离接触他，我只是通过他来勘察我身上的不足。我借着他变成更好的人而已。”
他正想说些什么。
“——卡！”
秦纤纤无奈地喊了停。
沉浸在戏里的两人登时回神。
秦纤纤摇摇头：“我知道你们说得很好真情实感——但是不要扩写台词啊，赵老师估计也不会想看你们这种长篇大论的安慰的！少一点啦少一点啦，这一幕概括起来明明就几个字‘少女安慰少年’！”
不高兴的秦纤纤这个时候看起来有点凶。
但是足以见得她非常负责认真。
连拍了几条这个场景，除了夏沂尔，几个组员都审核了一遍，确定没问题之后才进行上午的收工环节。
贺楮收好三脚架，正准备问夏沂尔要不要一块儿吃顿饭，就看到对方伫立在原地，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
“怎么了？”贺楮很自然地替她把蹭出来一点的口红用拇指指腹擦掉。
夏沂尔慢了半拍回过神来：“……贺老板。”
其余几个组员打了声招呼说先走了，此时原地就留下他们两个。
雨声潺潺，逐渐密集，恍若心跳疾速泵出汩汩热血的前奏。
裤腿被飞溅的雨水沾到，但她此刻什么也顾不上，什么也管不着，只是注视着他的眼眸，急切地踮起脚不自知地揪住他前胸的衣料，启唇——
“我大一的时候是不是见过你？刚才那个场景，是我大一的时候做采访遇到你的场景吧？说那些台词的时候我感觉到非常熟悉——”
她太急切了，双手揪住他的领口，丝毫没有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了，只要他再低头一点，就能轻而易举吻到她。
雨伞在夏沂尔的手里无力地划了半周坠地，噼里啪啦的雨大滴大滴地砸下来，砸穿了这种急迫的气氛。夏沂尔手忙脚乱地去捡没握牢的伞柄，却被贺楮抢先一步握住了。
“是啊。”贺楮故作轻松，“就是我。”
夏沂尔的动作停住了。
她的心跳一点点加快，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大二那段时间过得特别不好，第一个创业项目彻底没了后续。金钱可以慢慢偿还，主要是心理健康状况有点堪忧，第一次跌得比较狠，心理落差太大，所以经常会参加一些活动，想着试试自救。”他的口吻故作轻松。
“很有意思的是，我一共穿过七次玩偶服，有时候是发传单，有时候是拥抱活动，每次都会遇到你，遇到你的时候都在下雨天。一开始我在想是不是巧合，后来我才发现不是的。是你太美好。”贺楮垂眸，凝睇着她。
-是你太美好，夏沂尔。
那一日的雨中聊天以她递伞给他，随即她跑远而告终。
彼时的贺楮只来得及望着她迅速远去的背影。
他看清了夏沂尔的模样，夏沂尔却没有看清玩偶头套背后他的面容。
那时候的贺楮后知后觉地发现，从夏沂尔说出那些话的伊始，他的胸腔里便一直在轰鸣。
她活得很辛苦，但她仍然坚韧，她生命的种子早已顽强萌蘖，在很努力地生活着。
这也是他第一次相当直观地感受到，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竟然在另一个人的生命长河中点缀了这样的痕迹。
贺楮那一日起便一点点地询问他人，尝试着想要了解对方的信息。
微信号偶然得知，他却停住动作没有第一时间加上。
他不确定对方会不会感到冒犯。
后来真的那么幸运，屡屡遇见，不少遇上的时候都恰好雨天。
他以为自己是特别的。
但他发现其实不是这样的。
夏沂尔真的是个很美好的女孩子，在她那里，只要需要，所有人都能平等地得到她的帮助。
所以他并不是被偏爱的。
只是每一次都侥幸和她搭上话。
只是她每一次都会选择把伞递给他，抑或是撑着伞伴他一程，走过落雨的桥面，走过砖红色的教学楼，然后如同雨点落入湖面化作一尾鱼，摇曳着鱼尾分别在这个偌大的校园里。
L大这么大，他不佯装偶遇只会鲜少见面。
回过神来的贺楮望着怔愣住的女孩子，唇角微弯，面对面地微微弓身，把额头埋在她的肩颈上，成功地感觉到她的身躯僵直。
他闷笑一声，清沉的嗓音拂过她瘦削的肩头：
“……我多幸运啊，夏沂尔。”
现在的他早就明白了当初谢小易的这句话。
他多幸运。
多幸运得到了她的偏爱。
他多少次戴着口罩邂逅她，慢慢跟在她身后漫步。
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看着她的背影发呆就很好。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过玉兰树、樱花树、桂树、香樟树，走过轮回的四季，走过年岁流转，而他始终在看着她的背影。
他第一次明白了喜欢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也终于明白何为因爱而生忧怖。
爱使人胆怯，往昔里的骄傲恣意被他不知所措地收拢；
爱使人勇敢，在拥有如此坚韧内核的她崩溃的那个雨天，他遽然生出无穷的勇气，朝她伸手。
尔后，他们的故事拉开帷幕。
“人生中第一次有好感的对象是那个绑着橙子发圈的女孩子，觉得她虽然说话夹枪带棒，但特别有个性特别酷，把校服外套脱下来给她，事后想起来还留了校牌就觉得特别高兴，想着也许可以见到第二面。”
结果没有，贺大少爷没能等到女孩子归还校牌，发着烧在年纪大榜一遍遍找名字。
到毕业都没找到。
倒是橙子发圈在学校不远处的发绳店里找到了一堆。
“人生第一次正儿八经动心的对象在下雨天送了我一把伞，说了一大堆超酷的话就潇洒地走了。真的，我当时就在想，这个女孩真酷，她的内核比我强大比我稳固多了。”
虽然上面印着某个教育机构的logo，显然就是教育机构的赠品，但他真的有把那把伞保存得超级好。
从那时候起，贺大少爷才意识到自己之前以为的“自信”“强大”都太过不堪一击了。他的人生太顺风顺水了，没能真正“沉”下来真正去看这个世界，又怎么可能成功。
也就是这之后，他才萌生了如今梦想的雏形。
“然后我发现，我第一次有好感的对象和我第一次动心的对象居然是同一个女孩子。而现在我意识到，她也喜欢我。”
贺楮抬首，在女孩子闭眼之前，轻轻地吻了吻她的眉心。
她长长的睫毛掀动，恍若振翅的蝴蝶，在他的心口卷起了一场经久不息的暴风雨；
而他此生注定不能脱险。
-
午休过后雨过天晴。
第二个取景在12号教学楼。
而这个教学楼建得相当有特色，走入内部是仿万神殿的设计，楼道蜿蜒向上，搭着扶手时，晴日光束坠下便是一片悠然的天光。
夏沂尔沿着扶手往上走，贺楮顺着扶手向下，两人在拐角处若无其事地错开视线。
走过后的第三秒，他们不由自主地偷偷侧过脸。
一个垂眸，一个仰首。
流金般的光束寸寸滑落，打在她漆色的发顶，把发丝照成了温柔的深咖色；垂落在他的眼睫，揿在他的眼眸里，把清润的眼瞳映成琥珀色。
他们同时怔住。
谁也没有预料到对方会同时回看。
耳畔爬上嫣红，面颊染成绯色。
同时错开视线，可彼此都知道喜欢的心思就是欲盖弥彰，爱意只会越燃越旺。
她原本处于低位，却奋力向上；
他原本居于高位，却毅然向下。
现在。
她转身，往下走了两级；
他转身，往上走了两级。
他们是平等的。
他们是幸运的。
无需多言。
——这是脚本里没有台词的无声“相识”。
第三个场景是在L大周边的西海公园。
L大靠海，而三年来夏沂尔一直疲于奔命，一次都没有在周边游玩过。
秦纤纤都来过许多次了，所以才想起来一个很适合放在短片作业里的、西海一直都盛行的传说。
相机画面里，已经相识的男女踩在沙堆上，身影被落日拉得很长，影子身侧的手掌张开又收拢，没有一个人主动去牵对方。
“我看过一部电影，”夏沂尔侧眸，没注意到贺楮猝然把手收回，“有一个女人迷信凡尔纳小说中的‘绿光’说法。传说中日落的随后一缕光是绿色的，只要见过绿光，那就能找到正确的爱人，不会走歧路。”
贺楮的手指蜷了蜷，声音很沉稳：“嗯，我也听过。她发誓，不见到绿光就不结婚。”
他们安静地等待日落。
流云变迁，落日熔金。
海面波光粼粼，他们一眨不眨地望到最后。
海面光辉流转，却始终没能见到绿光。
两只摆在身侧、因为纠结挣扎而不知不觉汗津津的手，最终也没有牵在一起。
没能像幻想中那样，十指紧扣。
他们只是温柔地凝睇对方，却谁也没有选择戳破这一层薄薄的纸。
最后一个场景是借用了贺楮在学校外的公寓。
在开拍前，夏沂尔在落地镜前转了一圈，又一次感到了镜子里的自己很陌生。
她第一次穿职场风格的西装，配上深色的小高跟，踩在上面摇摇晃晃、怪异而不自然。
秦纤纤帮她卷好最后一缕头发，也望着镜子里的她。
“剧本主要撰写者还是贺楮。”秦纤纤问，“为什么你后来看到这个故事的结局是OE甚至偏BE后，也没有反对呢？”
秦纤纤望着夏沂尔唇角牵起的一抹浅浅笑意，知道自己又没对上两人的电波。
她确实不能理解，为什么一对正在热恋中的爱侣能够接受主演的小短片结局是OE乃至BE，换成是她，如果自己的男友这么写，她肯定要闹了。
而在这种时刻，她也不得不承认，和贺楮最适合的人是夏沂尔。
他们真正理解彼此。
“因为——”
夏沂尔的嗓音消融在被晚风吹得鼓起的窗帘里。
——最后一幕开场。
“啪嗒。”灯被摁亮。
一身疲惫的女人呆呆地伫立在租来的房子门口，深呼吸一口气，慢慢地蹲了下去。
疲惫的上班生活，下班便是能量将将耗空的时刻，长时间搭乘交通工具终于到家，阖上门的时候彻底能量告罄。一个人的出租房，外头华灯初上，寂寞萦绕着周身。
四周装饰很温馨，她想起当初自己壮志踌躇发誓要在这座大城市扎根，布置房间的时候每一件家具都相当用心地挑选，还买了一堆网络上说能够提升幸福感的小玩偶摆件啦香薰啦等等。
……结果每天都忙得无暇管顾。
恋爱是没时间谈的，大学那段未遂的感情消失在记忆里，报复性熬夜的时候偶尔也会想起，然后感性地神伤一会儿，白天倒是恢复正常。
夏沂尔慢吞吞地站起身，正欲像往常一样拾掇拾掇之际，电突然断了。
外头的路灯也一片片骤然熄灭，世界猝不及防地归于暗色。
今夜没有月光。
积累的负面情绪忽然达到巅峰，汹涌的情绪浪潮几乎要冲破胸口。
……怎么一切都这么难。
大人都是骗子。
所有的事情才不是努力就会有结果的。
就像写不出来的数学题，绞尽脑汁也没有办法算出正确答案；像那段青春里模模糊糊的初恋，试着争取了却还是没能拥有；像童年列举的“我的梦想是成为xxx”，但成长之路无限分岔，最后的职业和童年幻想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吸吸鼻子，感觉眼眶也发酸，眼泪在打转。
夏沂尔划开手机的屏幕的手电筒，慢吞吞地找着照明物。
她这时候想起，有一盒香薰没有被收纳到很难取出来的地方。
慢吞吞地找，扒拉到盒子以后又成功地摸到了加长版打火机，“咻”地一下点燃。
榛果的气味徐徐袅袅地向上蔓延,。
正想把包装盒丢掉，却发现盒子底部有折叠的纸张，很厚实。
心跳没由来地跳快了几拍，她取出纸条的时候手有点抖。
展开的时候，熟悉的字迹让她很没出息地一秒就流了泪。
“——夏沂尔的观察手册，括号，是优点手册。”
她把纸张凑近了晕黄的烛火，慢慢地读起来：
“第一，你是一个内核强大的人。你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想要做到什么，并为之付出了不懈的努力。
“第二，你是一个谦逊的人。你常怀谦卑之心，不会因为自己的长处而傲慢，不被优绩主义泥淖裹挟。
“第三……”
她在阒寂黑夜里喃喃着自己的优点。
他已经写到了一百二十七条。
“第一百二十七，你脸上的小雀斑也很可爱。”
其实这些内容在拍这场戏之前，她并不知道，只以为大概是贺楮写给她的什么信，只要拍一些开头结尾的镜头就行了。
完全没有料到贺楮竟然是秉持着认真的态度，一点一滴地捕捉她的每一个优点。
在最自卑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却没想到，原来在对方眼里，自己也会有这么、这么多的优点。
而最令她感动的是，贺楮罗列她优点的时候，放在最前面的都是她性格中、精神内核上的优点，而并非是外在的美丽。
而在最后，连她以为的面上的瑕疵，在他看来，同样可爱而珍贵。
她以为自己是一本乏味的书，连纸张都是粗糙的。
结果有人珍之重之，甚至把每一页都烫了金边。
他还认真地读懂她了。
她捂着嘴唇，吸了吸鼻子，喃喃自语：“其实我的内核还没有那么强大的，我不够自信——”
但是那又如何呢。
她知道面对这么多重压，却依然坚韧地面对着一切的自己、努力反抗着命运的自己已经够强大了。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在回头看，一直都没能和自己和解。
而在此刻，夏沂尔真正知道自己接下来需要做的是构筑牢固的自我评价体系，勇敢地肯定自我，鼓励自我。
信纸的最后，她的眼泪打湿了那一行字。
“-未完待续-”
落款是一枚小小的楮实子。
夏沂尔慢慢地站起来，将信纸放在桌面上，随即在明灭的烛火之中，一点点舒展身姿，跳起舞来。
说是舞蹈也许不恰当，因为她从未学会过跳舞，倒不如说这是一种自由地松弛身形，不断地、任性地、随意地扭动。
甩掉把脚掌磨得红肿的美丽刑具尖头高跟，赤裸着脚在地上自在地、歪歪扭扭地转圈，快乐地大笑。
甩掉不开心，甩掉一切消极情绪。
舞，舞，舞。
烛火跃动，墙壁上女人的影子一会儿被拉长，一会儿又缩小，黑黑白白，明明灭灭。
跳到筋疲力竭，跳到放声大笑。
而她捏着口红，在那颗楮实子旁边歪歪斜斜地落下一行字，作为那段未遂爱意的注脚，作为这段青春的续作：
——“亲爱的，你最珍贵。”
过去的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下，重要的是，对方的名字已经成为她的锚，而她自己是自己一往无前的帆。
夏沂尔，你多美好。
远处的霓虹灯一站一站亮起灯来，五彩斑斓地涂满了整个黑夜中的世界。
-
拍摄结束，几人收拾收拾告别，室友们吃夜宵去，留下小情侣独处。
贺楮帮忙拿三脚架，夏沂尔忽然伸出一根小拇指，轻轻地勾住了他的手指。
贺楮动作一顿，反手将她的手掌完全地裹在了自己的手心里，唇角悄悄上扬。
“贺老板，”夏沂尔把手指探进他的指缝里，不看他，只抬头看墨色的天，“你为什么要把剧本写成OE，甚至偏BE啊。”
贺楮揉了把她的发顶，煞有介事：“嗯，更让人印象深刻啊，得分肯定高。”
夏沂尔正要瞪眼睛佯装和他生气，就看到贺楮没憋住笑，在她的唇角吻了两下。
很干燥的吻，却彻底地安抚了她。
她听见他说：
“因为我觉得就算你没有遇见我，你也是自由的，你会完成自我评价体系的建构，你会变成更好的你自己。这个短片或许是平行时空的我们，我知道就算没有我你也依旧坚韧。”
夏沂尔眨了眨眼睛——这个答案，跟她方才回答秦纤纤的一模一样。
她继续听着贺楮慢条斯理地讲。
“但是我不一样，我需要你。”他说到这里，喉结滚动，停顿了一下，接下来的话对于不善陈述爱意的他有些难为情，“不是你需要我，是我需要你。”
她是他人生剧本里，命运指定的女主角。
这句话的意思是，只有她才可以是他的女主角。
“所以我特别、特别感谢以前的夏沂尔小朋友，能好好长大，成为这么美好的夏沂尔，能让如今的贺楮幸运地得到一个如此可爱的女朋友，能拥有一个如此想要结婚的对象。”
乌云被风静静吹开，露出一弯清凌凌的明月。
她的眼底清透，水光游漾，看上去又要哭了。
二十岁的夏沂尔踮起脚来，一把捂住了二十二岁的贺楮的嘴唇。
她的眼泪晃动着，却始终没有坠下来，反倒是含着泪噙着笑：
“……笨蛋贺楮，肯定是有你的未来更美好啊。笨蛋贺老板、笨蛋贺小狗，在这种时候你倒是自信一点啊！我其实特别、特别喜欢你的。”
夏沂尔珍而重之地重复一遍：“我特别喜欢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