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子,同样是修过离恨天心法,为何你可以来去自如,而琉璃山上仙却只能被困在这冰雪山上?”

    “自由,是无所束缚,是无所畏惧,亦是……无所拥有。”杜若衡顿了顿,“那些可以将人捆绑的东西,都是他们所拥有的不能割舍的东西。”

    琉璃山飞雪连天,冰封三尺,人迹罕至。登顶而望,可见苍穹四垂,满目银装。与天,与地,人是何其渺小。

    蓦然回首,云清扬便见天地间的杜若衡,屹立不倒如山峰,消瘦的身姿更添陌生。她身上的银饰,比雪还要白上三分,却在她清冷面容下黯然失色。

    她明明可以高坐蓬莱,享万人景仰,此刻却身陷囹圄,与他这样的人独处一处。

    被拉入凡尘的仙人,究竟还想不想回到九重天上?明知前路黯然,却依然要深陷其中。

    她就像凛冬孤独的勇士,明知昔日的辉煌会因此远去,依然选择前行。即使满身伤痕累累,仍然去守那座注定守不住的城,去打那场胜负已分的仗。

    她就像漆夜深处的勇士,用冰肌雪骨堆砌而成的身躯注定脆弱,却将月光散成星辰照彻人间。

    他所倾慕的,从来都不是坐在过去高台上的蓬莱仙,而是一腔孤勇的局中人。那人倾尽所有荣光,去与高不可攀的神佛对峙。若是她因贪恋名利而规避隐患,而同那些人一起掩埋过错,那她便不是杜若衡了。

    她的面目纵然清冷,但她的魂魄依旧温热。

    在云清扬眼中,杜若衡不再是蓬莱座上的蓬莱仙,不再是戏文里的蓬莱仙,而是应存于众生心中的蓬莱仙。

    “我本就是不死之身。而沈碧海却是逆天改命。你知,古往今来,逆天改命都是需要付出沉痛代价的。”杜若衡的声音比这冰雪还冷,入骨三分,“更何况,他未完全练成离恨天心法。”“此话怎讲?”

    “当初,情急之下,我将唯一一卷离恨天心法撕毁,散在崖底作为我的陪葬品。后来,为了应故人之诺,救沈碧海的时候我只口授了上半卷离恨天心法给他,所以他从未练过下半卷。”

    “撕毁?那昆仑中藏着的是……”

    “我也不知为何,世上竟还存着离恨天心法。”

    “若是一个人练成完整的离恨天心法,会如何?”

    杜若衡停下了脚步,她身后的佩青也停了下来。云清扬驻足观望着杜若衡的侧脸,静默时的杜若衡总是给人一种她即将羽化的感觉,就连呼吸都变得几不可察。

    垂下的青丝挡住了云清扬的视线,使得他无法看清她眼中的挣扎。杜若衡一次又一次地,无休止地告诉自己,她必须只身一人赴这场荒诞盛宴,不恋外物,不动凡心。

    离恨天心法,因为得不到,才会幻想它的美好。

    太阳又向高处移动了几分,杜若衡才在纠结中开口:“没有人可以完全练成离恨天心法,即便是心性再强的人都不能。它会一层又一层地、不断地摧毁一个人的意志,那人不仅要饱受远超于拨皮拆骨的□□痛苦,还要接受无法言说的精神折磨,它会将人的三魂七魄尽数湮灭。若是那时,这个人还能算是人吗?”

    短暂的沉默过后,杜若衡唏嘘道:“那时,他大概会想,与其没有希望的活着,不若一开始就放弃努力……”

    又行了一路,二人身后皆是或深或浅的脚印,歪歪扭扭地排成两列。天空中骤然飘起了鹅毛大雪,也不知脚印几时才会被大雪掩埋,如同掩埋一段过往,让人寻不出一丝痕迹。

    “如果一个人因为想要生而修炼离恨天心法,那么他得到的只有死。”杜若衡突然开口。

    那一瞬,世间所有的冷冽都不若她眼中的寒,令云清扬痛苦不堪。

    转而,杜若衡弯下腰拾起一捧雪洒向天际,似是在怀念着谁、祭奠着谁。她的声音不再如往昔那般虚无,反而拥有了从未有过的温热。

    “曾经有一个人,他捧着一枝红梅缓缓向我走来。他说,他怀里拥着的不是花,是刹那。”

    云清扬不知,那个人是谁,只觉得定是杜若衡的旧相识。看到骤然变得温柔的杜若衡,云清扬那一瞬心如刀割。

    从十年前,从年少时,他便无比清楚地知晓,遇到了这样一个人,便注定余生都会伴着遗憾和不可触碰的伤痛。

    他可以强求到这份交集,却不敢奢望他们会有结果。

    他们之间,便只是他们之间。进退两难的关系就如一树红梅,凌寒绽放的只有它的美,瞬息凋零后化为云烟。

    有因,无果。

    行行复停停,云清扬向远方眺望,前方断崖处似有一冰洞,洞口崖边种着一树红梅,摇曳多姿。遥望这树红梅,仿若鲜血点点,犹胜千万景,却无半分暖。

    行至洞前,一缕剑风从后面擦过云清扬的脸颊。

    不及呼吸的一霎,曶就出鞘走了一遭。再回剑鞘时,落梅铺满地。

    云清扬回首,血色梅花卷着细雪,纷纷吹落,白泽剑穗与杜若衡腕间的烟紫色绸带随风摆动。杜若衡就踩着梅花铺就的路,缓缓地、庄重地走进洞中。直到她的身影消散,云清扬仍惊犹未定。

    刚刚那一剑,他可是差点儿就毁容了!

    在外面瞧着,是一处普通的冰洞,可是入内,别有洞天。蜿蜒盘旋的九曲回廊,水晶般耀眼的冰壁上映着无数个身影。这种感觉就好像步入琉璃宫殿中,如梦似幻。

    “我竟不知,什么时候你们的关系如此好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沈碧海摇了摇头,莞尔一笑,放下手中的医书,起身相迎。

    从转角处走出的那抹紫色身影却是目不斜视地走到罗汉床前坐下,理好裙摆,才微微仰起头,将沈碧海上下打量了一翻。

    “竟然还要好到让你不惜扮作他……”

    扮作他?这个他,是谁?

    刚走过转角的云清扬就听见这么不清不楚的一句话,顿住了脚步。

    曾经他以为自己足够了解杜若衡,现在他迟疑了。因为他发现有太多太多关于杜若衡的人和事,是他不知道的。并且,更糟糕的是,他有些害怕知道这些人和事……好似知道了,杜若衡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他完全陌生的人,一个与他所倾慕的完全相悖的样子。

    若不是看清了此刻端坐在罗汉床上的杜若衡仍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云清扬恐怕会觉得刚刚他听到的那句话真的带着哽咽和声嘶力竭。

    杜若衡的侧前方站着一个身姿修长的男子,正背对着云清扬。那人看到杜若衡望着他的背后,噤了声,才堪堪转过身去瞧。当他看到云清扬的时候,晃了晃神,许久才对着云清扬微微点头。

    不知是不是练了离恨天心法的缘故,沈碧海有着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容貌,似是只有而立之年,但他身上的气质却如古稀老者。一袭赤色宽袍、一根白玉发簪,和一双与云清扬如出一辙的丹凤眼。

    “若衡,这几年蓬莱收徒的口味变成这样了?以往不是最钟爱那些呆板又无趣,长相寡淡无味的吗?”

    沈碧海对云清扬的兴趣很浓,从云清杨进来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就没有从云清扬身上移开过。

    云清扬不太喜欢这种粘腻的目光,有些不自在。看到杜若衡对他招手,就立刻快步走过去紧挨着她坐了下来。

    “非也,他可是追日残月教主。”杜若衡一边翻看着手中的医书,一边答道。

    “追日残月教主?似乎更有趣了呢。”

    沈碧海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看起来像一只狐狸。

    “这本医书里记载的这几个方子都很不错,思路新颖,见解独到。“杜若衡难得赞叹什么,但是她似乎又对这本书不大感兴趣,很快就合上放回了原处。

    “噢?”

    反倒是沈碧海,似是来了兴致,拿起书又草草翻看了几页。

    “这不是你的书吗?你竟然不知道?”云清扬诧异道。

    “我又看不懂。”说着,沈碧海耸了耸肩,合上了书,解释道,“这是我母亲的书。”

    琉璃山上仙确实以剑术高超著名于世,未曾听闻他擅医术。云清扬恍惚记起,以前杜若衡提到过,沈碧海的母亲是医圣。

    医圣的独子,却是半点不通医术。这无非是两种情况,一是医圣不肯传授医术,二是医圣不忍心折了独子的翅膀,让他苦学不喜欢的医术。云清扬想,沈碧海的情况定是后者。这也恰恰说明医圣是一位伟大的母亲。

    若是川泽的父亲也如医圣这般,便不会有川泽的存在……

    云清扬想到了川泽,心里有点难受。任谁可以想到,追日残月四大长老之一的川泽,曾经是药王谷谷主白柏的次子白舒淮,年少时就因棋闻名。

    “先说正事。若衡,这是母亲留给你的。”沈碧海从架子上取下一本书展开,将里面夹着的一个信封递给杜若衡。

    这个信封已经泛黄,正面的字迹也模糊不堪,薄得好像一张纸。封口处已经被拆开,显然沈碧海已经看过里面的内容。

    “你托我在母亲的遗物中寻找浮生若梦的相关记载,却不想母亲早有准备。这是我在她的手札中发现的,应该是她没来得及交给你。”沈碧海的语气渐渐低沉,“幼时,我常见母亲将自己关在一个满是草药的屋子里,有时直到深夜都不出来。那时我常常抱怨母亲对我疏于照顾,觉得她不在意我……现在想想,我那时真蠢。我的母亲,她分明是在做一件神圣的事,可以拯救苍生,拯救万民。”

    “沈碧海,谢谢你,也谢谢你的母亲。”杜若衡将信封折好,放进袖袋中,庄重地说。

    这份浮生若梦的解药,来之不易。神医谷当年就是因为成功复制出浮生若梦的配方,才惨遭灭门之祸。能研制出浮生若梦的解药,或许是医圣毕生的愿望,也是神医谷数千亡灵的愿望。

    “若衡,还有一事。”沈碧海起身从柜子的暗格中取出一个紫檀木盒子,双手托着递给杜若衡。

    等杜若衡接过后,他才开口解释:“两年前,伽蓝那妖僧来寻过我,托我将这个给你。里面肯定装了什么他见不得人的东西,这才上了锁。”

    “他……”杜若衡突然红了眼眶,浑身发麻,像是顿时被人卸去力气。

    她顿了顿,再次开口:“他如何了?”

    声音孱弱。杜若衡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异常迅猛,可以很清楚地感知每一次跳动。她害怕,她害怕听到答案,也害怕听不到答案。

    “不大好,约是坐化了。”沈碧海叹息着。

    坐化……杜若衡惨白着脸,紧紧地抱着手中的紫檀木盒子,泪珠从她的右眼奔涌而出。

    “从退隐江湖的那刻起,我们的生死就已经不重要了。江湖终归是年轻人的江湖,我们这些老家伙,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又何须你来替我们记挂着?”

    沈碧海说完,杜若衡哭得愈发凶了。那时在少阳,云出岫给她看碧落剑,她便疑心沈碧海会做傻事,此时也只不过是得到了验证。沈碧海这个人,她太了解了,倔得和一头牛一样,若是他下定决心做什么,任是谁都拦不住。

    “若衡,以前你总说伽蓝与你有血海深仇。也不知,你说这话是在唬我,还是唬他,亦或根本就是在唬你自己。反正,你谁都没唬住。如今,伽蓝已逝,那些前尘往事就不必再记得了,能忘就忘了吧。”

    这样一番深明大义的说辞,一点儿都不像出自沈碧海之口。因为在杜若衡印象里,他一直都是一副不着调的样子,嘴上胡诌的功夫比手上的剑法厉害百倍。

    此刻,杜若衡早已泣不成声。

    单单是一个人逝去的消息,尚且能让杜若衡如此,可想此人在杜若衡心中是何等地位。云清扬眼中嫉妒成狂,却不得不暂且闭上眼睛收敛神色。

    伽蓝,说的应当是伽蓝古僧……

    提到伽蓝古僧,最常能想起来的便是“德高望重”和“神出鬼没”。一个江湖公认武功登峰造极的人,一个连杜若衡都甘拜下风的人,一个于数十年前横空出世的人。中年出家,晚年退隐,关于他身世的猜测层出不穷,他故事中的传奇色彩并不比杜若衡少。

    究竟是拥有何等风采,他们之间又有何种故事,才能让杜若衡连提起他的勇气都没有,才能让杜若衡听闻他的噩耗时忍受肝肠寸断之苦。

    那个让杜若衡以一捧雪来怀念的人,是不是就是伽蓝古僧?那个拥着红梅的人,是不是就是伽蓝古僧?

    那个人,他凭何让你念念不忘?

    云清扬不敢往下想,他也不敢睁开眼睛。即使如此,他还是能深刻感受到杜若衡身上的绝望和毫不掩饰的哀伤。

    “你这样哭,即便哭瞎了双眼,他也再不会回来了。”沈碧海的语气有些重,但也别扭地在其中掺杂了他的关心。

    过后,沈碧海又有些懊悔自己的冲动,尝试着放柔声音劝道:“我生得晚,未能亲眼见到当年剑阁六公子的风采,但依稀能从妖僧的模样里揣摩出是何种样子。”

    说罢,沈碧海指着云清扬,迟疑道:“大概……就是这样的吧。分明是一个羞涩腼腆的人,但骨子里却透着恣意潇洒。”

    顿了顿,他接着说:“尝闻‘独步朝暮衣揽霞,醉饮唐楼观飒沓’说的便是剑阁六公子。还有人说,他十六年不回剑阁,久住唐楼就是在等他的心上人。可是,他的心上人是谁啊?他等到了吗?”

    沈碧海望着杜若衡布满血丝的双眼,一字一顿地问:“他,为,何,又,出,家,了,呢?”

    “你总是说你与他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你总说他对你恨之入骨,可分明不是这样的。”沈碧海回忆道,“那是在不知归寺的古树下,我问妖僧你们之间有无可能,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了‘再无可能’。我看得出,那时他眼里有多绝望。因为前一夜,他以琴音为问,你以沉默作答。其实,当时你心中也很难熬吧?”

    “才没有,他那么恨我……”杜若衡的声音沙哑、低沉、有气无力,带着对自己的怀疑、对过往的怀疑。好似一味地否定,就可以粉饰这一切。

    “你总是这样口是心非。他看佛祖时,眼里尽是羞愧。可他看你时,眼里有欢喜、有无奈、有宠溺、有懊悔、有悲痛,却独独没有恨。”沈碧海走上前去,将手放在杜若衡的肩上,“若是妖僧在天上,定然不想见你如此。无论是他,还是我,我们都希望你能放下过去,好好生活,即使终有一日你会忘了我们。被人牵挂的感觉很好,可若是这份牵挂会让你痛苦,我们宁愿你从未记得。”

    杜若衡细细地摸着紫檀木盒子上的雕花,嘴角的微笑既苦涩又幸福。她何其有幸,遇到了他们。在江湖上快意恩仇的他们,都对她温柔以待。那些本该忘却的前尘往事,她却一桩桩、一件件的都刻骨铭记。而那些本该记着的美好,她却尽数忘记。

    原来,真心待她的人,从不会真的认为她是无心之人……

    原来,真心是这样难寻,毫无察觉的遇到,痛彻心扉的追悔……

    云清扬默默地看着杜若衡,看着她从哭到笑,看着她一遍又一遍地抚摸那个紫檀木盒子。紫檀木,是杜若衡最喜欢的木料。虽然她从未直白地告诉旁人她有钟爱紫檀木,但是从她的一应物件,大到床榻桌椅,小到一把梳子,都不难看出她是极喜欢紫檀木的。

    紫檀木贵且难得,这样的盒子寻常店铺是没有的,只可能是伽蓝古僧亲手做的。盒子上面的雕花样式很新颖,做工精湛,怕是伽蓝古僧雕刻了许久……

    这样的深情却只能在临终时以如此含蓄的方式表达,既害怕被看出来,又害怕不被看出来。云清扬为此震撼,但也为此心痛。他是这里最不应该为伽蓝古僧痛心的人,可偏偏,心不由己。

    他介意、十分介意杜若衡的过往,同时,他也深知他必须释怀,就算是强装,也必须强装成大度的样子。否则,他就会失去她,永远失去。无论是哪种选择,都不是云清扬愿意选的,但他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他想,若是他早些出生,早些遇见杜若衡,是不是她与伽蓝古僧之间便不会发生那许多难以忘怀的事情?可若是他真的早了一百年遇见杜若衡,那么今时今日这样跟她告别的人是不是就是他了?

    人生就是这样,我们既羡慕前辈的迹遇,又恐惧落得同样下场。我们既想取代他们,又担心成为他们。

    尤其是沈碧海的那句话,他像极了伽蓝古僧年少时的模样,宛如一根刺深深扎在云清扬心底。这让他无数次怀疑,杜若衡究竟有没有拿他当作伽蓝古僧的替身,是不是因为在他身上看见了伽蓝古僧的影子,才会从一开始就对他与众不同。

    “‘莫强求,空回首,不见人间万般愁’。”杜若衡缓缓开口,“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会是最后一句话。若是知道,我……”

    若是知道,会如何?

    会为了他奋不顾身吗?

    不会的。杜若衡知道自己不会。她合上双眸,微颤的长睫毛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双眉紧蹙,似乎在隐忍着什么,额首的汗珠也越来越密。须臾,她就向一旁倒去,被云清扬揽入怀中。

    “沈前辈,可否借床被子?”云清扬轻揽着杜若衡,用袖口给她擦拭额角的薄汗,然后目光灼灼地看向沈碧海。

    沈碧海呼出一口气,轻声说:“将她抱到内室吧。”

    在沈碧海的带领下,云清扬小心翼翼地将杜若衡打横抱起,穿过三道水晶珠帘,将杜若衡轻轻放到内室的水晶床上,又扯过一旁的白狐毯子将杜若衡裹得严严实实。

    掖好四角,云清扬才缓缓起身。

    这一切,都被一帘之隔的沈碧海看在眼中。他看着云清扬,暗自想象当年那妖僧有没有这样照顾过杜若衡,手脚想必更是轻柔,毕竟他可是一个极尽温柔的人。

    看着一步一回首的云清扬,沈碧海笑了笑,亲手给他打着帘子。

    “多谢沈前辈。”云清扬拱手致谢,腰身深弯到与腿垂直。

    “我与若衡之间,用不上你这个‘谢’字。”沈碧海说完,又问,“还不知教主如何称呼?”

    “云醒,字清扬。”

    这是云清扬第二次向别人这样介绍自己。

    “云教主,你与若衡是何关系?”

    云清扬没有想到沈碧海会这样直白地问出来,他心中涌起无数个答案,却没有一个可以形容他和杜若衡现在的关系。

    一阵沉默后,云清扬梗着脖子答道:“我倾慕仙子。想时时刻刻都粘着她,只要我活着,她就别想把我甩开。”

    “你比那妖僧坦率得多,也勇敢得多。”沈碧海赞叹道。这次他是眉眼俱笑,他已经记不清,上次像这般开怀到眉眼俱笑是什么时候了。

    可是,很快沈碧海就收起了笑容,一脸严肃地压低声音问:“她可知晓你中魅生的事?观你如今年岁,许是没几年活头了。”

    “沈前辈怎知……”

    面对突然变得异常警惕的云清扬,沈碧海仍如往常那般嬉皮笑脸,解释:“追日残月每任教主必须服用魅生以断前尘、改头换面。不然,为何追日残月立世不过百年,光教主就换了十几个?怎么,瞧你这模样像是不知道,不应该啊……这个规矩,江湖人尽皆知。”

    云清扬缓缓收起脸上的不可置信,瞬间好像抓住了什么,将一切都想通了。恍然大悟后,悲伤由双眼漫延至周身。

    那双含情目,天生就该孤傲地俯瞰为之不顾一切的人,何曾映出自己的粉身碎骨?

    此刻的云清扬就像悬在高崖边上的人,如果没有人拉他一把,他可能就会永坠深渊。

    一双有力的大手拉住了他,将他从无尽的回忆里拽出来。

    “沈前辈。”

    看到云清扬清醒过来后,沈碧海才将手收回。他扭头望了内室一眼,自顾自地说道:“江湖人尽皆知,可是她未必知道,她一向不大关心这些的。不过,你应当是同她讲了的,不然她不会纵容你一直跟着她。她这个人,瞧着冷情,却是个怜悯心泛滥的。”

    “仙子大概是想为我解浮生若梦的毒,才将我时时刻刻带在身边的吧。”

    “你还中了浮生若梦?”沈碧海颇为诧异,“一个人,体内同时有天下奇毒双首,倒是旷古烁今。冒昧问一句,你可是自愿服下魅生的?”

    云清扬将那时同杜若衡讲的,又复述了一遍。

    沈碧海听后,沉思了片刻,斟酌着开口:“魅生是追日残月引以为傲的杰作,并非是因为它可致人于死地,而是因为它是魔功藏入波月的最后一步,也是最为关键的一步。藏入波月是掠夺生人的内力,而服用魅生可以让这股内力化为己有。有得必有失,这不过是在损寿命以换内力大增。”

    “藏入波月……”云清扬瞳孔里的世界已经分崩离析,“我从未练过。”

    “浮生若梦有一个特点,就是内力越高者,中毒越深,毒发越快。若是卸下周身内力,或可以延缓毒发。魅生与浮生若梦,二者相生相克,这也可能是你到现在还未五感尽失的原因。一旦你打破这个微妙的平衡,后果将惨烈百倍。”沈碧海分析完,又朝内室望了一眼。

    几个呼吸后,沈碧海移开目光,对云清扬朗声道:“你随我去外面摘些果子,若衡一会儿醒来就该饿了。”

    行至洞口,沈碧海忽然停下,回过身,故意压低声音说:“云教主,有一事我纠结了很久,还是觉得得告知于你。”

    云清扬挑了挑眉,浅笑着应和:“愿闻其详。”

    “若衡的右手是不是又覆着绸带?”

    “又?她当真受过伤?”云清扬的眼睛睁得很大,声音变得急促。

    “百年前,她被挑断过右手手筋。具体情况我也不知,妖僧应该清楚,毕竟她被挑断手筋的时候人在剑阁。后来,接好了,但又没有完全好,她就遭遇了江湖上讳莫如深的那件事。等那件事过去以后,就连我母亲都束手无策,她的手,再也好不了了……对于一个擅剑之人,这种打击可想而知。即便这许多年静养,伤情有所减缓,但她仍然不能过度用剑。”

    很疼,对吗?

    云清扬不敢想当时的场景,可血淋淋的手臂就不断出现在他的脑中。

    沈碧海也拥有这样一双典雅的丹凤眼,但是他这是第一次见到丹凤眼泛红的模样,那时动人心魄、碎人灵魂的美,像极了忘川旁连天的彼岸花。

    “那些人,强硬地将她从神坛拉下,任意摧残,好似这样就可以让她跌入泥土,衬出自己的高洁。”云清扬的玉碎之音,在空谷中展现的淋漓尽致。

    内室的水晶床上,白狐毯子紧紧围绕的那张脸,小巧精致。宛若蝶翼的睫毛微微颤抖,好像飞蝶煽动翅膀,下一刻就会直冲云霄。

    琥珀琉璃瞳子里映着床幔,也映着满目凄凉。

    其实,杜若衡没有昏厥,至少没有失去意识。刚刚沈碧海同云清扬的谈话,她听得一清二楚。他们走后,杜若衡想起了许多这些年她不敢记起的事情。

    她倔强地用尽全力在等一个人回来,哪怕她无比清楚他永远不会回来了。那个仅仅只存在于记忆中的少年,照亮了她的曾经,也暗淡了她的如今。那些不值一提的片刻温存,都带着刻骨铭心的苦涩。

    迷雾远山深处,沈碧海问她:“如果你喜欢的人爱你至深,愿为你放弃所有。你当如何?”

    她是如何回答的?似是“情深至此,心悦之。”

    “可若是这个‘所有’里包括了许你爱他的权力呢?”

    ……

    长久的沉默后,她才开口。

    “若为他所愿,吾当排万难以成全。”

    时过境迁,场景换成不知归寺。

    “伽蓝,爱分高低贵贱吗?”她故意问一身袈裟的故人。

    “如何分?贫僧,不懂。”

    ……

    泪水渐渐划过眼角、划过脸颊、划过水晶枕……

    崔宴、云清扬,他们身上都有着属于那个人的影子,可他们都不是那个人……

    她也,从未将他们当成那个人。因为他在她心中,自始至终都是独一无二、世间难寻。

    云清扬说倾慕于她,可她,有什么值得让他倾慕的呢?

    杜若衡的嘴角讽刺渐显,眼底满是绝望。

    就像那个人一样,等足够了解她时,就会想着离开她。说过倾慕她的人有很多,但都无一例外地最终选择离开她。熊吕如此、伽蓝如此、崔宴和云清扬也定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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