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初明,万物始春。迷雾蓝的天空笼罩着同色的人间,如梦似幻。

    绀青色的大氅下,殷红色的百褶妆花裙散开铺在羊毛地毯上,堪堪遮住素袜。杜若衡斜倚着矮茶案,半躺在地毯上,三千青丝随意地披散在脑后,凌乱却也极具美感。她未着脂粉的脸上毫无血色,就连樱唇都泛着惨白,唯有那双桃花眼依旧。

    仰望着窗外将明未明的天,细细品着杯中的君山银针。不远处的瑞兽香炉中徐徐升起的冷梅香,将屋内的物件尽数沾染。

    依稀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每逢新春的第一日,她必要穿大红色的衣裳,以图新的一年顺顺利利。她固执地守着这个好兆头,守了不知多少年。

    后来,接连发生了许多事。熊吕身死后,她才知他们之间的误会有多深,自觉愧对熊吕,她便终年着素衣,誓要为他守孝百年、积百年功德。再后来,阿夙……

    直到今日,她才发现,兆头只是个兆头,什么都决定不了,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自认为将内心对美好事物的所有期盼都寄托在一个自我生成的规定上,并固执地坚信着,只是因为心有所惧。当所有美好消逝不见,所有噩梦轮番上演,所有相信化为泡影,所有期盼一一打碎的时候,心无所愿,心无所惧,亦无所求。此刻翘首,万物皆是它本来的模样。

    “十方婆伽梵,一路涅槃门。”

    清冷的声音仿若来自天外,为无边的寂寥再镀圣光。遥想当年身陷囹圄之时,她都不曾有如此惆怅。许是心境不同,自那之后……

    她的每句梵语,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杜若衡低头看着裙摆上摇曳的凤凰花,看得出神。

    直到日光悄然改变。

    “公主。”

    一声轻唤,连梓将手中的铜盆放在梳洗架上,顺手拿过梳妆桌上的檀木雕梳走到杜若衡身后跪下,双手捧着青丝,一下一下地从发根梳到发尾。

    “昨晚的来客,可查到是谁了?”杜若衡微微侧过脸,问。

    “回公主,是山薮。”连梓将棉巾双手呈给杜若衡,“山薮将扶桑的尸身带走了,并在秋大当家案前留了一封信。信上说此事是追日残月的私事,与秋鸣寨无关,若是他日有人来寻,尽可将此信与对方看。”

    等杜若衡将一旁的绀青水波纹缎带缠到右手腕间后,连梓伸出双手将缎带尾端系了结。稍后,连梓又拾起檀木雕梳将满头青丝细细地梳过后,双手翻飞,片刻间一个凌云髻就赫然出现在铜镜里。

    趁着连梓在妆匣里挑挑拣拣的空挡,杜若衡轻轻地碰了碰发髻,抱怨道:“你给我梳成这样,等会儿骑马的时候就该散了。”

    “公主尽可放心,若是散了,属下再梳便是。”

    说罢,连梓就挑了一串鸽血红的额饰并着华胜、步摇、笄等一一簪在发髻上,又寻出同样是鸽血红的璎珞、手环和步摇,最后将一枚绀青色彩绣飞鹤纹香囊系在杜若衡的肘后。随后,连梓一撩衣摆,双膝触地,跪坐着垂首整理杜若衡的裙摆。

    杜若衡抬起胳膊,将鼻子凑到香囊上去闻,香染衣间,如兰桂拂面。奇楠之香,醇厚温软。如此馥郁温和的气味,扰乱了她所有的思绪,一个人的倒影渐渐浮在眼底。

    “你真是胆大妄为,竟然偷偷替别人塞东西给我!说,崔宴到底许了你多少好处?”杜若衡嗔怒呵斥道,但是铜镜里的她却是勾着嘴角。

    “公主不喜?那属下这就将它取下来还给驸马。”

    连梓佯装要将香囊解下来,杜若衡赶紧抬起胳膊躲闪。紧接着,杜若衡就在连梓温和的笑容里溃不成军。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杜若衡再次细嗅着香囊,缓缓说道。她的声音清冷如霜雪、灼灼如月华,吟诵这种情诗时有着别样的韵味。

    沉香本就金贵,而这奇楠更是沉香中的极品。但真正打动杜若衡的,才不是这价值几何,而是少有人知,奇楠又名伽蓝。

    崔宴是如何得知阿夙就是伽蓝的,杜若衡已经不想追究了。总归,这些年,没有什么事是真的能瞒的过崔宴的,有的,只是他故作不知的事情罢了。

    日光已经从划破天际之始,到浸染了整个苍穹。铜镜里的一方世界,斑驳又刺目。瑞兽香炉里的熏香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但这屋内的冷梅香犹在。

    “公主可要去寻云公子?”

    连梓恭敬地立在杜若衡身后问道,一如往常那般肃穆。

    杜若衡微微侧过身子,透过镜面仔细瞧发髻下的后压流苏,鸽血红的宝珠一粒接着一粒,波光粼粼,仿若残阳似血,又似朝霞万里。

    再配上桃花眼尾的那抹嫣红,一颦一笑间皆是风情。如此盛装,让杜若衡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周身病色皆被一一掩盖在精致的妆容之下,仿佛这些时日不过黄粱一梦。华服加身,她仍是那个青州竹屋里的少女。

    许多往事,一朝被忆起。

    “不了。被自己手下坑这一遭,他此刻定是火冒三丈。难得一向无往不胜的云美人能有如此心境,我应当有成人之美,不去打搅。”说着,杜若衡顺手接过曶,抬脚往隔壁屋走去。

    正如杜若衡所言,此时云清扬站在屋中央,扯着笑对跪倒在地的山薮说:“我昨日是如何说的?”

    山薮将头颅几乎埋进了胸膛,唯唯诺诺地重复着:“留一封信让秋大当家安心。”

    “安心,呵呵,安心?”云清扬嗤笑着,宽大的袖子从山薮的肩上扫过,顾而谓曰,“愚不可及。”

    几息过后,云清扬压着眼眉,似笑非笑,“些许小事,也能被你办成这样。秋大当家是何许人也?此生最恨的便是我这种歪门邪道。”

    一双雪锻长靴缓缓走向山薮,步步都似踩在他的心头咫尺。不染纤尘,却曾踏过尸横遍野。

    “将她与歪门邪道扯在一起,她又如何能心安?”

    说罢,云清扬强硬地托起了山薮的下颌,逼着他与自己对视。双向来唯我独尊的眸中,每一缕风霜烟雨,皆是为了一人。

    也只有那个人,能让他甘于眉眼伏低。

    山薮恍然觉得,自己一向自诩聪明过人,原不过是自作聪明。

    拖着被血浸湿的半边衣袖,山薮回身眺望黯淡无色的枯木园,须臾,收起目光从怀中摸出一枚流星镖。抚过流星镖的棱角,他的眼前渐渐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并着那双轻蔑的眼眸。

    这一次,他仍没来得及将瑾瑜那老女人交代的事汇报给云清扬……

    “你这般对待自己的手下,未免过于残忍。”

    云清扬诧异地回身去看,不知何时,李准已经踏过满路枯枝站到了他的身后。

    “啧啧。”李准看着远去直挺的背影,赞叹道,“果真是条汉子。”

    “李公子何时知道的?”云清扬苦笑着问,眼里不无担忧。

    “知道什么?”

    对上李准不比真诚的眼神,云清扬觉得胸口闷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

    “罢了,罢了。若衡说得对,你确然不禁逗。”李准摆着手,“在莲花镇的时候。”

    “那……”

    “我未告诉过任何人。”

    此言差矣,宋亭已然知晓。不过,宋亭可是早几年就知道了,诚然不能算是他告密的。李准心里宽慰道。但是又一想到宋亭这些年捂着如此大的一个秘密,不与他透露分毫,一股闷气又堵在了胸口。谁知道,他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大秘密没告诉自己。

    反倒是云清扬松了一口气,向李准深鞠一躬,道:“李公子之恩,云某谨记于心,他日定当报答。”

    被云清扬郑重其事的语气惊到,李准愣了愣,才晃过神来。伸手虚扶了一把,有些不自在地讲:“你这人,有意思得很。”

    真有意思,他一个被江湖人喊打喊杀的追日残月教主,能怎么报答别人?总不会是拉那人入伙儿吧。

    沉默了一会儿,李准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而率先打破尴尬的氛围。他摇了摇折扇,状似无意问道:“倘若浮生若梦得解,云公子将去往何方?”

    “解药解得了浮生若梦,却救不了我的命。”

    云清扬暗自想,他的眼底仿佛蓄着一汪深潭。

    “昨夜炔渊来通知我,今日将启程赶往雒阳寻九穗禾的下落。当真是刻不容缓。”

    说罢,云清扬望向李准,似乎是在犹豫什么。渐渐地,他眼中的迷雾拨开,得见日月。

    “你这样瞧我作甚?”李准躲避着云清扬逐渐炙热的目光,拼命地摇着折扇,故作声势,“我可告诉你,你莫要对我起什么歪心思,小心宋亭……小心宋亭揍你!”

    怎么想,被追日残月教主以热烈目光盯上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吧。

    云清扬看李准有些好笑。他们兄妹二人极为不同,杜若衡就不会有这样故弄玄虚的时候,惯常她只会冷着一张脸直接开打,从不与旁人多废半句口舌。

    云清扬艰难地将李准放倒在床上,并拉下了床幔。随后,他走出两步后,又回头看向床帐里隐隐约约的人影,低声语:“虽未经你允许,但这份人情总归我还了。”

    园子里的日光耀眼至极,照在云清扬惨白的脸庞上的霎那似乎就失去了温度。他的嘴角和手背上还挂着干涸的血迹,远去的身影摇摇欲坠。

    傀儡客虽居于闹市之隅,却不喜人多热闹,所以抵达雒阳后,杜若衡和云清扬、崔宴随意寻了一处客栈稍作休整,而连梓、炔渊和花深带着君如月,四人则继续赶往蓬莱,与白算子会合。

    雒阳虽已不再是都城,但此处的底蕴到底是不能被战火所磨灭的,此处的繁华亦非寻常城池可比拟。

    从客栈的窗棂往下看,可以看到整条街上都张灯结彩,许多店家门外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彩绘的、镂刻的……做工繁复,琳琅满目。路边的摊贩摆的花灯则要简单许多,但是精致小巧。远处的高桥上,更是系满了彩绸,其上又吊了许多球形的小灯笼。

    崔宴将窗子合上,被冬风鼓起的大袖瞬间憋去。

    “今日月望。”

    他坐回到桌边,接着低声说道:“晚间最是热闹,每年都会有歌舞者数,皆是雒阳各大楼的头牌。夜间燃灯,满城火树银花,喧嚣似昼,蔚为壮观。有一年,父亲因公务耽搁在此,母亲还带我去寺中放了光明灯……”

    渐渐地,崔宴止住了话头。

    杜若衡隔着圆桌,将手放在崔宴的手臂上,隔着衣袖轻握着,体恤道:“若是你想,午后咱们也去放一盏光明灯。我早有耳闻,雒阳的永宁寺,‘殚土木之功,穷造形之巧。佛事精妙,不可思议’。”

    “公主便是想安慰在下,也请寻一个好些的说辞。永宁寺早在永熙三年的那场大火中,化为灰烬。”

    “后来……没有修复吗?”

    崔宴浅笑着摇了摇头,温言道:“既已迁都至邺,永宁寺便也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

    渐渐地,崔宴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不知想到了什么。只是几息的功夫,崔宴又恢复了笑颜,覆上了杜若衡的手,商量道:“不若,公主晚间陪在下放一盏天灯可好?”

    “好。”杜若衡随即将手抽回,应道。

    崔宴怔了怔,起身交代了一句“我去催一催浮萍果”,就匆匆离去。

    房门虚掩着,外面大堂的热闹气氛却被隔在了门外。一直在床上挺直身板躺着的人突然挣扎着翻过身子,冲着杜若衡唏嘘道:“你俩在我这个病入膏肓的人床前,又谈放天灯,又要吃浮萍果的,难道我是死的吗?”

    “若不是你还能喘两口气,我们又怎会让你躺在床上?柴房的那一卷草席才应是你的归宿。”

    “这样说,难道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散落的碎发凌乱地铺在脸上,再加上那双半眯着的丹凤眼,衬得云清扬愈发妖冶。就连那有气无力的埋怨,都充满了引人犯罪的味道。

    确然,若不是半道上云清扬突然高烧不退,整个人像是被雨打蔫的娇花,他们也不至于都月望了,才赶到雒阳。更悲催的是,云清扬这病来得突然且气势汹汹,就连杜若衡都摸不着门路,只能暂时用药吊着。不幸中的万幸是,看起来并没有性命之忧。

    “而且,你们就放心留我一人在客栈?万一,万一闯进来什么歹徒,我也难以应付……只怕你们回来以后就该给我收尸了。”说着,云清扬还应景地抽泣了两声。

    “竟还轮得到我们替你收尸?”杜若衡眼底的坏笑快要溢满,“你的手下若是连收尸都赶不上热乎的,那便真的是酒囊饭袋了。”

    这句话说的颇有指向性,让云清扬不禁想起了某个确实连收尸都没赶上热乎的手下。

    此时远在薛县的山薮,并不知晓被人这样惦念着。他躲在一棵老树后,正探头探脑地望着不远处的那个人。

    那人一身烟墨色劲装,身似修竹、貌似炙阳,冷淡的月色笼着一双幽暗深邃的眸子,眸底浓墨渐渐沉入山薮眼中,那对似远山般的眉峰从来只能在他的梦中才可描绘。

    上官刺客,对,那人的名字直白得让人乍舌。

    山薮曾经无数次地吐槽过这个名字,直言定是他的师父懒得想名字,才给他取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只是每次,那人都会冷着脸将他揍一顿。

    那人最是敬爱自己的师父,容不得别人多言半句。

    如今,一别经年,他竟觉得上官刺客这个名字颇有些独特的韵味。

    大概是因为后来,他再也不配这样称呼他了吧。

    名字还是那个名字,人还是那个人,可是他却感觉如此陌生。难道只是因为对方不记得自己了吗?

    山薮背靠着树干,再也不敢回头看,眼泪止不住地淌了下来。

    多年前,他还是上官刺客,他却不是山薮。

    闻景周,山薮记起了自己曾经的名字。

    他和他,上官刺客和闻景周,就不该相逢。

    他们之间的故事,太长太长……

    兰陵闻氏,在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气。志学之年,他被送往墨阁,拜上官刺客为师。犹记那时,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师父的人,明明没有比自己大多少,却是老气横秋的,俨然一副严师的模样。

    渐渐熟悉后,他觉得,他们之间,与其说是师徒,更像挚友。

    后来,他也晓得,上官刺客确是严师,可他却不是一个好徒弟。

    因为,他这个徒弟,竟然爱上了自己的师父……

    想到这里,山薮露出了短暂的笑容,显然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快乐记忆。

    师徒之恋,被世俗礼法所不容。更何况,他们都是男子……

    结果显而易见,他被墨阁和闻家同时扫地出门,而他,不知是何原因,彻底忘记了他们之间的过往。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他们缔结良缘的那一日。

    从此,闻景周在上官刺客的人生里,连个过客都不算。

    但,上官刺客,却是闻景周的整个人生。

    山薮是山薮,终究再难成为闻景周。

    这夜的雪,下得很大。尽管如此,雒阳仍是灯月交辉、游人如织。

    可怜云清扬着实没有力气跟着杜若衡一起出门,只能从窗子里望着他们二人的背影,直至消失。

    走之前,杜若衡还特意回房间换了一身桔梗紫妆花罗裙,外罩马鞭草紫皮氅,发间仅簪着一根紫罗兰翡翠银簪,其间的鸢尾被雕刻得巧夺天工。

    不知道崔宴是不是故意的,竟挑了件绛纱袍。这二人并肩而行,远处瞧去,很是登对。

    云清扬撇了撇嘴,合上窗,认命般地躺回了床帐里。

    鹅毛大雪从空中飘然而至,落在崔宴肩头,便化为绛纱袍上的一抹暗色。在飞雪的映衬下,翎羽银发冠仿佛振翅欲飞。

    摊架上的灯火将人拢在暖光里,让杜若衡向来清冷的眉宇间沾染了尘世的烟火。

    “公子,给姑娘买一盏灯吧。今夜放天灯许愿,很灵哩。”

    就在摊主极力推销各式天灯的时候,崔宴全心全意地关注着杜若衡的一举一动,突然说:“这是我夫人。”

    “啊?”摊主一愣,马上堆满笑容,恭维道,“公子与夫人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崔宴眼中的温柔都快溺成海了,杜若衡只觉得尴尬得要死。

    崔宴平时也不喜欢开这种玩笑的……虽然这确实也不是玩笑话,他们成婚都三载了……

    也不知道崔宴在得意什么……

    “老板,多少钱?”

    杜若衡随便指了一盏天灯,问。

    “十五文……”

    “记得给钱。”

    杜若衡冷冷地看了崔宴一眼,径直拿起那盏天灯就离开了。

    “公子……”摊主皱着眉迟疑道,“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那位夫人脸上连半点笑意都没有,冷着一张脸不说,那话说得更是生硬,走得更是步履匆匆……怎么看,都不像是高兴的模样……

    “你讲得很好。”崔宴从袖中摸出大约三十几个铜板,一股脑地都塞给了摊主,“多的就当是赏你的。”

    说完,崔宴就急忙去寻杜若衡了。

    “看来你的月俸多得很,竟还有闲钱打赏。”杜若衡打趣道。

    其实她也未走远,就在前边的巷口站着等崔宴追过来。

    “这还得多谢公主,让在下鲜有捉襟见肘的时候。”

    “公主为何这样看在下?”崔宴被猛得凑近的杜若衡吓了一跳,硬挺着才没有后退。

    “看你是不是被云美人附体了。”杜若衡退回了原处。

    杜若衡一本正经的模样,让崔宴不禁笑出了声。万盏灯火交织在崔宴被眯弯的眼角处,杜若衡怔住了,仿佛一夕之间,他们都回到了四年前。她那时,在街上,看到的就是这样同同伴嬉笑的崔宴。四年一晃,崔宴笑起来,还是少年模样。

    就是这般模样,与曾经的夙情浓如出一辙。

    雪不知何时停了。湖边的空地上,有许多少男少女在放天灯。杜若衡扫视一遍后,寻了角落处,等崔宴跟过来。片刻功夫,崔宴就端着笔墨走来。

    也多亏了他这副光风霁月的模样,若是换成云清扬那妖孽样,是断然不会有人肯将笔墨相借的。

    “年年盼今朝,岁岁皆如此。”

    “愿他所愿。”

    缓缓上升至半空中的天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天灯的两侧,用笔墨书写的心愿渐渐离开繁华似锦的人间,不知是否真的可以抵达苍穹之上,飘落在诸神案头。

    “公主的心愿是什么?”

    “你不妨猜猜看。”杜若衡浅笑道,“你绝对想不到。”

    微弱的烛光轻轻抚过杜若衡的脸庞,洒向她身后的喧嚣世界。崔宴微微勾起一抹笑,胸有成竹,“定然是‘海清河晏、万家灯火’一类的。”

    “非也。”

    “那是什么?”崔宴诧异道。

    “这天灯所书何愿,神明无暇顾及,你又何必在意。”

    杜若衡的身后,是摇摇晃晃升起的无数天灯,组成了满天星河,璀璨夺目。

    那天灯下,是无数殷切的目光;那天灯上,承载着虔诚的祈愿。这一刻,无论是锦衣玉袍的王公贵族,还是粗布麻衣的黎民百姓,在他们心中的神明面前,都是平等的。

    月上中天,歌舞声阵阵,雒阳一片喧嚣不歇。雪花洒向人影绰约处,杜若衡与崔宴并肩行于闹市。

    “公……”崔宴差点喊出了声,匆忙拨开人群,盯着杜若衡的背影紧跟了上去。

    只见杜若衡随手拽过一个白色身影,将其拖进了幽暗的深巷。等崔宴赶到的时候,杜若衡和那人正面对面站着。听杜若衡称呼对方为“韩公子”,崔宴便以为他们是熟识。

    那个人一身洁白,带着帷帽,虽穿着男子深衣,但身形比一般男子要瘦小些许。

    也许,是个女儿家……

    “景岚公子。”

    直到崔宴听到对方这样唤自己。

    “你……”崔宴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此地不宜久留,你现在就回去。”杜若衡很少这样对一个人冷言冷语。

    那人匆匆走了,很快就消失在人群里。

    雪,又纷纷落下,很快,每个人的肩头都落有一层薄雪。崔宴轻轻拽了拽杜若衡的衣袖,让她停下来,等双手搓热后才将她耳边的一缕碎发别到后面,又将皮氅的兜帽戴到她的头上,小心得不触碰到她发间的那根紫罗兰翡翠银簪。

    那根紫罗兰翡翠银簪,在四年前就出现过……

    就出现在他们初见之时……

    大雨倾盆,屋檐之下,她一袭白衣,神情淡漠。发间的紫罗兰翡翠银簪,是她周身唯一的色彩。鸢尾花像神明化作蝴蝶,栖在那时那地那人,栖在此时此间此人……

    他们之间可述的过往寥寥无几,却从未被忘记。

    “公主今日的发簪,真好看。”

    “崔宴。”

    “嗯?”

    “你是呆子吗?”

    崔宴不明白怎么好好的自己就要被冠上“呆子”二字,立即反思自己刚刚说过的话是否有失妥帖。

    杜若衡轻叹一口气,拉起崔宴袖中的手,拽着他,随着人流,往前走。

    “发簪这种不重要的东西,自然是随便摸一支就戴上了。我的哪个发簪不好看了?”说完,杜若衡状似看街边的摊贩,小声嘀咕,“还以为你会开心的。”

    崔宴弯了嘴角,满目星光,应和道:“确然如是。”

    看来,记得往事的人,不只他一个。

    这句“确然如是”,好似是在回答杜若衡似是而非的那句话,又好似是在回应杜若衡的浅声低语。究竟如何,也只有崔宴自己知晓。

    与此同时,客栈里的云清扬就没有这样轻松了。

    刚刚运完功,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浸湿,云清扬不得不硬撑着身子唤店小二送些热水来。

    墨染屏风上,一件件中衣被搭在此处,隐约显露屏风后的身影。

    云清扬泡在浴桶里,将两臂搭在桶边,头向后仰靠着,热水浸过他的前胸,水汽弥漫在屏风后的每个角落。

    如今,他可算明白闭关的重要性了。

    藏入波月功成之前,必须生生熬过内力翻涌紊乱这个阶段,再加上魅生的毒力,一步都错不得,否则就会走火入魔、爆体而亡。而此时,也是刺杀的最好时机。

    想杀追日残月教主的人,怕是数上三天三夜都数不完。

    云清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换了个姿势。

    可藏入波月一旦功成,他便再也不用像之前那样,每三个月就会有一日内力全失,功力还会大增。

    可他也终究再难逃过双毒齐发的命运。

    那一日,怕是不会遥远。

    从浴桶里出来,云清扬披上中衣,自屏风后走到床边,发尾的水也滴了一路。将包袱打开,从里面翻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一粒药丸扔到了嘴里,连水都没喝就直接吞下了。

    那瓷瓶旁边有一卷银针,云清扬颤颤巍巍地伸手拽了拽包袱里的衣服,将它盖住了。

    心情很复杂。

    他们此行,是要找解毒用的九穗禾。但他却已不再需要,李准也不再需要。

    而杜若衡,还什么都不知道,一心只想着要寻到九穗禾的下落。

    每每一想到这里,云清扬就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复杂心情。

    每每一想到被杜若衡发现的后果,云清扬的心情就更加复杂了。

    如果可以,他想就此躺平。

    窗子被风吹得乱响,那声音,就好像是要被吹散架的骨头,命不久矣。

    连风都在嘲讽他。

    窗外的烟火声、歌舞声、喧嚣声,一声高过一声,光听声音就知道有多热闹。

    连声都在嘲讽他。

    云清扬索性翻了个身,拉起被子盖过头。

    就在云清扬快要睡过去的时候,一柄长刀飞来,生生将床劈成了两半。

    刀身的冷光在这昏暗的屋子里,刺得让人睁不开眼。云清扬站在床头,惊犹未定。

    紧接着,就有两个黑色身影自窗外翻进来,手握长刀就向云清扬面门劈去。电光火石之间,云清扬只来得及飞身躲闪。

    一刀劈空,那二人就调转方向又冲了上去。与此同时,又有三人破门而入,也冲了上去。五人成围困之势,招招都是要取云清扬性命。

    这些人武功不算顶尖,却胜在配合默契,云清扬一时之间竟毫无还手之力。

    究竟是何人这般恨他?

    若他只是云清扬,断然不会被这样看得起。

    可若对方冲的是追日残月教主,那可供怀疑的对象多到如过江之鲫。

    几个轮回下来,云清扬应付得愈发艰难。倘若继续如此,他恐怕会被耗尽力气,魂死刀下。

    电光火石之间,那些人只觉得突然有一股很刺眼的光自眼前划过,瞬间刀就从手中脱落。他们想伸手抚摸颈部的温热,却无力地倒在地上。

    只是一瞬间,这个房间就寂静如初。仍能听到窗子的吱呀声和窗外的嘈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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