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萧大人光风霁月,才学兼备,就这轻浮举止,早就被扫地出门了……”

    “就是,你瞧着她跪在人前的模样没?那腰拧的,屁股翘的,就跟没见过男人似的。”

    秦宝扇面无表情地听着旁人的指指点点,穿过热闹的人群,拖着脆弱的身体从朱雀街一路往东,又沿着天水巷往南到了萧府。

    萧家是弘庆帝十分赏识的世家。自从前朝以来,一直都以才学贤德闻名。虽与秦家是世交,但是战事问题不祸及饱学之士,再加上前朝皇帝暴虐昏庸,萧家好几次不畏天子威严而进谏,更是赢得了天下名声,所以大夏立国之后,大多数萧家子侄都被重新委以官职。其中最为出挑的,被视为人中龙凤的萧珩更是被委以重任,年纪轻轻便已经是礼部侍郎,据说只要太子一立,便是少傅的不二人选。前途不可限量。

    因着书香门第的喜好,整个萧府的装潢多是淡雅质朴的,处处弥漫着书香和沉香木的味道。

    秦宝扇一双冻得通红,满是划痕的手吱呀一声推开侧门,看着那熟悉的景象,她只觉得恍如隔世。

    隆冬的天气,她已经冷得不像话,脸色惨白,口中吞吐着寒气,身上的伤口很快也不疼了,只是冷,透彻骨髓的冷。她突然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只是缓缓地往台阶上坐了下去。

    随即,余光却瞥见一处身影,眼前是一角玉白色的衣袍。只是就是这一眼,让她浑身都紧绷了起来,她的双手微微握拳。恍惚中,她似乎回到了上辈子临死的时候,她浑身是血,踉踉跄跄地在大漠里朝着大夏的方向走出了很远,满腔的愤恨和不甘,她抬起头,却好像看到了幻影,“萧珩,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那是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男子,那男子眉如墨画,唇角终年带着温暖的弧度,整个京城里的人见了都免不了要夸上一句谪仙一般的人物。因常年习文,身上更多的便是一股书生气,儒雅温润,光风霁月。世人都说,这萧家的二公子,真是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哪家的姑娘要是嫁了过去,简直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望向她,如同现在一样。

    似乎没有人见过他发怒失态的模样,除了秦宝扇。如今萧珩站在她身前,两人皆是一袭白衣,四目相对,倒是像极了金童玉女,一对璧人。

    秦宝扇上辈子也是这么认为的,至少在自己被送出关之前,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对方说的缓兵之计,权衡之策,只要她应允了,他就能在这乱世之中保全她家人的性命。却没想到,在她应允之后,等来的是对方的刀子。怎么是你啊?怎么可以是你啊?这是她死的时候想到萧珩,唯一想到的话。

    萧珩的脾气是很好的,从小就好,所有的人都怕她,因为她秦家管大夏严刑,只要开罪了她,定会吃不了兜着走。再加上还有一个从小就护妹妹的秦忆,不要等秦陵霄出手,秦忆就能把对方打得爹娘都不认识。但是萧珩不怕秦宝扇,他从小就在她身边,像兄长一般温和地,坚定地护着她,从小就会说,“扇扇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子。”有人欺负秦宝扇了,秦忆就负责上门打人,萧珩就是守在她边上的那一个。所以自小,她有了什么好东西,第一时间就会跟他分享,直到十几岁的时候她看到对方情不自禁脸红的时候,突然心跳也快了半分,才意识到自己对对方的感情似乎不那么“纯粹”。

    这也是为什么,在秦家出事前夕,秦陵霄慌忙把秦宝扇塞进了萧府的原因。只有他们成亲,秦宝扇才能活。而父亲怎么能知道,这萧家上上下下全都是一帮伪君子,上赶着演了一出好戏……

    萧珩此刻看着她,目光复杂,有怒意,有回避,有责备,就是一点温度也没有。不知道盯着秦宝扇看了多久,他声音一如近日的冰凉,“宝扇,你知错了么?”

    秦宝扇听到这,只觉得命运弄人,她回来,见到的还是三年前的萧珩,她的仇怨,似乎都无处可报。她想笑,真的很想笑。但是她今日受寒得厉害,一笑便剧烈咳嗽了起来。

    萧珩闭上眼睛,他最讨厌看到秦宝扇这个样子,闭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有些压抑,“认罪书,你写是不写?”

    秦宝扇鼻头一酸,一双带着泪意微红的眼睛倔强地看向他。

    她讨厌她自己。

    她的委屈,恨意,不甘每每总是要变成泪水现于人前。她控制住自己,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我阿爹阿兄无罪,认罪一说从何谈起?”

    “就算没有通敌卖国,秦家蛊惑陛下,阳奉阴违,横征暴敛,对百姓施加严刑,残暴嗜杀,怎是无罪?”

    “我……”秦宝扇的话一时被堵在了喉间,的确,她不能辩解,上辈子她不清楚,但是如今她是明白的,他要的不过就是她的认罪书,“萧珩,我同你解释了千万遍,你不信。你同我父兄相处如此之久,难道也认为他们是有罪的?秦萧两家以往同气连枝,若是他们因为侍奉陛下有罪,那为何你们萧家还好好立在这里?”

    “你住口。”

    秦宝扇这番话多少是触了对方的逆鳞,但是她却直直看着他,眼神里是他看不明白的恨意,“我父兄一身傲骨,从不可能横征暴敛。残暴嗜杀的也不是我的父兄,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除去沙场之上,我父兄杀的都是有罪之人。历朝历代都要有人掌管严刑,为何到我父兄这里,就是罪孽?若是如此,历朝历代的刑部司官员都应该被拉出来问斩,被挫骨扬灰,被做成塑像立于闹市受万人唾骂!!!”

    萧珩脸色已经全然惨白,“扇扇,我理解你心中难过。可是如今秦陈两家已成定局。此番局面,岂是你一个女子能够扭转的?”

    “是,”她笑了两声,“是,我恨不得我是个男子,这样我如今就在大牢中同我父兄一同赴死,而不是在这道貌盎然,钓名欺世的萧府里同你们这些伪君子虚与委蛇!萧珩,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答应我签了认罪书,就能救我父兄,到头来,你又做了什么?!你到底做何打算?!你从来都只为你自己,为你萧家打算!为了你萧家,谁都可以拿来做垫脚石!”

    她说得很激动,激动得几乎是用光了她所有的力气,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萧珩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昨天的传言,说秦宝扇疯了。

    他皱了皱眉,“来人,去请大夫。”

    秦宝扇只觉得浑身上下唯有眼睛是热的,她大颗大颗的眼泪像东珠一般往下落,滔天的恨意却不得释放,只听得眼前的人陡然换了一种温和的语气,似乎想要告诉她,他还爱她一般,“扇扇,我也是不得已,我萧家在这乱世之中,也是如浮萍一般。但是你信我,我萧珩就是性命不要,也定会护住你的周全。你……宁肯这样对着柴房,日日游街过日子,也不愿意依我一次吗?”

    这是秦宝扇第一次听他说话觉得恶心,“你萧珩就是性命不要?你最要紧的便是你的性命吧。”

    萧珩无言以对,只是面容冷峻得如同寒霜,“扇扇,你非得要说这些来伤我的心吗?我是你的夫君,你应该对我笑啊……”

    她笑出声来,真是可笑,她不是正在笑着吗?

    人啊,冻得久了,也就不觉得痛了。

    这个世界上啊,坏事情很多时候,可能就是接踵而至的。

    宝扇一手拉下他要碰触她的手,抬眼,缓缓冲他勾起唇角,同她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时一样的弧度,只是她张开嘴的时候,声音还是微微发抖着,“我还能见着我阿爹吗?”

    萧珩也是红了眼睛,抓着她的胳膊更是用了几分力气。良久,才咬牙切齿地吐出一个字,“能。”

    她便如他所愿,笑得更灿烂了。

    她同萧珩,怕是就是一场笑话罢了。

    上辈子,她根本没能再见到她阿爹。萧珩哄骗她签了认罪书之后,秦氏满门男丁的人头就全权落地了。这是她很久之后才知道的事。

    萧珩,杀父杀兄之仇啊……

    因着游行期还未过去,其他女囚基本都集中在东西两狱关着。秦宝扇虽然同萧珩成婚,但是因着没有签认罪书,弘庆帝也没有免除她七日游行。如今她因着萧家住在外头,但是这七日依然要保持罪人的待遇,所以只能住在柴房,被下人看守着。

    今天已经是第三日了,还有四日。

    秦宝扇在窗户边席地而坐。地上燃着一炉火,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她看着窗外的那一轮皎月。眼睛红通通的。她还有什么办法能说服那人吗?

    她没空思虑上辈子的感情,只是拼命在脑海里想关于顾长浔的消息,真的很后悔上辈子怎么就不多打听一点。在她的印象里,她只觉得对方就是一个与他无关的怪物而已。大逆不道,残忍嗜杀,却极能打仗……等等,她灵机一动,极能打仗?

    她正想到这里,柴房的门被人吱呀一声打开了。

    两个丫鬟身后,一个穿着碎花藕色衣裳,披着一身白色狐裘的清丽女子从门中缓缓走了出来,那女子着淡妆,戴着琉璃耳坠,只是哪怕是冬日了,她领口还是低低地开着,露出一片光洁起伏的玉肤。她面上带着天真的笑意,看着她,言语里却是藏不住的趾高气昂,“秦四小姐,别来无恙。”

    秦宝扇有一瞬间怔忡。

    秦四小姐,很久没有人这么叫过她了。

    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

    府门后一个女娃娃小心翼翼地看着外面的那一群小孩玩耍。

    “小姐怎不出去跟他们一起?”阿嬷低头问。

    听到阿嬷的话,幼年的秦宝扇想了一会,鼓起勇气迈出门出去。

    “是秦四小姐!快跑!”

    那一群小孩像是见到瘟神一般四散而逃。秦宝扇另一条腿还没来得及迈出去,就见到这副场景,她瞳仁大睁,里面陡然盈满了水气,赶紧退了回去。

    阿嬷见状赶紧低头,“是奴婢错了。”

    “没有,”幼年的秦宝扇赶紧摇头,小手摸摸慈爱的阿嬷,“阿嬷不要这么说,阿嬷没有错。”

    “我陪你玩。”

    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秦宝扇转过身去,就只见一个大约比她大两三岁的少年,眼睛里亮晶晶的,很好看。和那些喜欢恶作剧的男孩一点也不同,看上去就是很照顾人的小哥哥。在他的身后站了一个瘦小的女孩,比她还小,只露出一张脸,怯生生地看着她,见她在看,男孩便磊落笑道,“我叫萧珩,这是我的表妹林七,我们陪你玩。”

    这是他们三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情景,秦宝扇同萧珩关系很好,同林七却不然,因为她总是觉得林七刻意回避了她很多,但是爱屋及乌,她自然也是将林七当作妹妹来看待的。直到后来,林七看着她的眼神日益陌生并且充满敌意。再后来,便是主动向她炫耀她要嫁给萧珩这件事情。不得不承认,上一辈子那个时候,秦宝扇听到这个消息只感觉痛心疾首、撕心裂肺。

    但是如今,她能用一个局外人的角度来看这个事情,只觉得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比如林七特别喜欢自己送的衣裳首饰,模仿自己的穿着打扮,乃至后来许多人都说林七和她长得有些相似。再或者,后来她和萧珩定亲之后,林七经常不合时宜地出现,拉着她去逛街看戏……

    “听说姐姐今日演了一出大戏!”林七站在她面前,一双大眼睛里全是好奇。

    秦宝扇却也没说话,安静地等待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那姓顾的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啊?”她缓缓在婢女方才擦干净的凳子上坐下,缓缓看向秦宝扇,语气和软,“你居然去贴着他?你当真不把萧珩哥哥的面子当一回事。”

    见秦宝扇没有什么反应,她似乎觉得不太乐意,伸出腿将秦宝扇面前一根木柴踩断,笑道,“还是你因为我抢了萧珩哥哥,你生气了啊?”

    “何必呢?姐姐,”她捡起那截断掉的干柴,抵在了秦宝扇的脸上,缓缓划动,“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只要你好好求求我,我自然也会帮忙,让你不受那么多苦。你却自甘堕落,堂而皇之地下贱。你知不知道,萧珩哥哥听到这件事之后把你们的定情信物都扔了。”

    她开心地笑出声来,言语愈发放肆,她就是要趁此机会将秦宝扇心中的希望一点一点掐灭掉才痛快,“秦宝扇,萧珩他不要你了。他只属于我,从小到大,他都只属于我。你就是个贼,不过就是你的家世好罢了。为了巩固萧家的地位,他不得不跟你虚与委蛇。如今你父兄大逆不道,生死都成疑,你还拿什么跟我争?”

    秦宝扇的脸被划得生疼,但是整个人却没有什么情绪,她也只是缓慢而清醒地看向对方,她的眼神林七有些看不懂,但是她却只觉得秦宝扇变了,她的眼神没有像从前那般的害怕,不甘,或者是还残存着一丝希望。反而像个……死人,“林七,我如今没功夫,我们之间的账,我日后再跟你算。”

    林七却是笑了,“姐姐还有什么本事同我算账?”

    秦宝扇也不答,她看着对方,却透过对方看到了上辈子林七的那张狰狞凶狠的脸,林七拿着刀子,用尽全部的力气,往她的心口刺了进去。她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里面的仇恨已然不见,只是空空荡荡地不见一丝情绪,秦宝扇反问,“看够了么?”

    “什么?”

    “我的脸,你看够了么?”

    林七一时弄不明白秦宝扇这句话。

    “好看么?”秦宝扇接着问道,然后看着对方露出一丝微笑,“记住了,我的脸,萧珩喜欢。你要模仿得再像一些。我的语气,也没有这么刻意,你要再注意。”

    林七的脸色瞬间便白了下来,脸上的笑意也不见。手上的木柴被攥得越来越紧。

    “林七,我最后再好言劝劝你。你生来苦楚,母亲不受林大人待见,于是你出生后,连一个名字都没有,就叫林七。你从小被兄弟姐妹姨娘欺辱,没有人看得见你,除了萧珩。自然就把他当成了救命稻草。如今他说要娶你,你便以为得到认可了。你真可怜,你浑身从上到下,那件衣裳配饰不是与我相似?所以你觉得,他是真的想要娶你?好,即便是他想要娶你,你走出去,问问旁人,你就问他知不知道你是谁?你猜猜他能认得出你林七吗?左不过一句萧夫人。林七,如今的你,比我好上几分?失了萧珩的可怜,你什么都不是。你甚至比我更惨,我好歹还是颗棋子,你呢?连棋子都不算。若是你今日身死,他明日便可以娶你的姐妹。若是我身死,他还要被问罪。如今你却跑来这里跟我耀武扬威?我看,你不仅可怜,还蠢笨,不仅蠢笨,还下作。”

    “你——!”林七再也控制不住,抬手就要在她的脸上划上一道,却被身后的人拦下。

    “秦宝扇,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来人!给我打!掌她的嘴!”林七几乎是银牙咬碎般说道,她最恨的就是旁人提及她这些痛处。

    秦宝扇却是丝毫没有惧意地看着她,若是放在上辈子,她秦宝扇是决计讲不出这些话的。不是不会讲,她心里比什么人的明白,只是她很讨厌戳别人的痛处,不想伤害人罢了。但是这样的性子,又带给她什么了呢?萧珩的背叛?还是林七捅过来的刀子?秦家全族上下覆灭?“你大可伤我一次,最好划花我的脸。看萧珩介不介意。明日游街,我出去一行,全萧府都得受人指摘,何况是你?”

    “林姑娘,”身后有一个老奴走上来,低声道,“确实打不得,这如今是朝廷侵犯,身上每一道伤都是要交代的。她但凡喊一嗓子……再说,她也蹦跶不了多久了,姑娘何苦跟她置气?”

    “你……”是啊,哪怕就是动一下,让萧珩知道了,她也拿不准对方是否会生气。林七气得手都在发抖,头上发饰叮当作响,一双眼中全是恨毒,“你给我等着!”

    呵,等什么?四天后的那一碗迷药么?

    这一群人走后,秦宝扇看着那一轮皎月,又陷入了沉思。

    想着想着她就睡着了,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的阿兄和阿爹还活着,两个大男人,帮她在院子里头扑蝴蝶。那蝴蝶到她手上,她又觉得那蝴蝶可怜,怕弄伤它,帮它呼呼后就把它放了。阿兄气呼呼地走过来,“小妹,你这不是耍我,那哪天我把萧珩那小子拽过来送给你,你也放手吗?”

    “不,不不,”她又羞又急,最后用细若蚊蝇的声音道,“他不一样……”

    然后她就醒了,大哭了一场。

    哭完又笑,看着自己手上的伤口,“他有什么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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