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烛明,映照在两人身上。

    苏景和的眼神中闪烁着灯火,缓步走近:“回逍遥峰时,未见师父踪影,所以寻过来了。”

    “我没事。不用担心我,你自己先回去吧。”洛砚轻垂眉眼,脸颊带着醉意引起的红晕,看到被酒水打湿的裙摆,不禁皱了皱眉。

    她喝醉了吗?没有。

    虽说这壶青岩酒一万灵石一壶,后劲也大,但她可是逍遥神境,并没有喝醉。

    她只是处于微醺状态,意识还是清醒的。

    “师父不跟我一起回去吗?”苏景和直勾勾地看着她,坐在她身旁,唇角微扬:“师父有些醉了,一个人在这里太危险。”

    “……”洛砚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若苏景和还是从前那个听话的少年,她一定会相信他刚刚关心她的话。

    但经过他的两次冒犯,她只觉得,现在要说危险,那最危险的人,莫过于坐在她身边的徒弟了。

    想趁人之危?

    先得问过斩雪吧。

    斩雪剑在呆在她身侧,被她散落的裙摆半掩着。

    原本在南望一粟中打坐悟剑的剑灵,听到她的召唤,不禁发出阵阵剑鸣。

    斩雪目光凌厉,睁开清寒的双眸,时刻准备操纵斩雪剑。

    今日洛砚心情不佳,这小子要是胆敢乱来,那他就要替洛砚清理门户!

    “我得过了子时才回去,你明日还有早课,先回去睡吧。”洛砚默默伸手,抬指将它捞在了手中,将斩雪的躁动安抚下来。

    她是醉了,不是废了。

    九州第一的逍遥神境,打不过一个玄境,开什么玩笑?

    斩雪:他对你有所图谋。

    他记得这小子,当初在山崖上还想拐走他。现在倒好了,竟然想来拐他的主人……

    洛砚在用意念回复斩雪:我知道啊,早就知道了。

    斩雪:那你还纵容他?

    洛砚:你面前的苏景和,他可是救世星啊。你要是杀了他,指不定灭世的扫把星,隔天就到九州了……那我和天道的三百年对峙,岂不是白给九州打工了?

    斩雪:……(退一步越想越气,他不管了)

    “那我陪着师父等吧,一个人多无聊啊。”苏景和轻叹一声,真让人不好接近啊。

    他装作没看见她的冷眼和斩雪的剑鸣,自顾自地拿起酒杯,和她一样倚在石碑上,用她的杯盏,品着这壶贵重的清酒。

    石碑历经三百年,边角处都有了残缺。

    红色的碑铭记于石上,那是赤海血战中诸位牺牲者的名字。

    而旁边的铜钟上,刻着金色的小字,上面记录的是前任掌门和一些同门的英雄事迹。

    他借着幽明的月光堪堪看清文字。

    上面记载着:

    “玄元五千七百年,忘川渊现,魔尊出世,九州忽遭事变。魔族侵至,焚烧杀掠,尽灭而离……”

    应天是下州的年号纪年法,他入山门时,是应天三年。而玄元则是修行界的记录时间,万物始生,玄门元始,谓之玄元。

    上古神魔界的存在时间已无从考证,但六千年前的玄元老祖,作为修行界最先修行和飞升的第一人,曾留下了不少古迹。据说四方秘境的出现,就是他特地留在九州,静待有缘人进入的。

    “同年,七月二十七日,四山三海联结一众逍遥神境,至黑辞海,由我苍南山掌门洛风领军出征,护佑后方弟子民众。然其决绝赴义,除断月外,无人生还,皆作世贤……”

    断月,是他师父后来取得的尊名。

    “兰摧玉折,两海空断。我等为其怅然,改殿名为上善,锻钟于殿,置于阁楼。事清风定,静听铜鸣……今岁逢太平,理当居安思危,患魔族又纷然,遂刻铭钟上,以示后人。”

    这些与上午四长老韩宣在授课时所讲的,几乎完全吻合。

    目之所及,令人怅然。

    “前任掌门洛风,就是师祖吧?”

    苏景和眼神一滞,倒满一盏清酒,不顾她的目光,徐徐饮下。

    青岩酒埋于烛北域的青岩岭内,由万种花果酿制而成,发酵后果香四溢,花香为基底,让人回味无穷。

    怪不得要喝这样名贵的酒。

    一杯下去,心中的所有情绪仿若全无,被花果的浓香覆盖。

    洛砚点点头,目光望向无尽的夜空,空中星辰满目。

    都说人死后,会化作星星保佑活着的人。

    她不知道这些安慰人的说法是不是真的,但她总希望这是真的。

    “当年我和沈忘生一同进入苍南山,拜入前任掌门门下,最开始学习他的清风剑法……”洛砚本来是想将他赶走的,见他提到前任掌门,到底是没忍住,泰然自若地讲起了以前的故事。

    她同沈忘生一起入的山,是苍南山最晚入门的小师妹。

    洛砚天资出众、剑心澄明。在问师典仪中,被当时的掌门洛风直接收为了亲传弟子。

    往届的弟子中不乏天才,比如对她极好的大师姐云青,以枪法入道,年纪轻轻就进入了逍遥神境。

    还有很多很好的师兄师姐,名字和样貌她几乎要记不清了。

    可她总还记得,有人在她深陷阵法时,一枪破阵,将她带出;有人在她闯高阶秘境时,万箭齐发,避免消耗战,将最后一击的机会交付给了她;还有人在玄成演武时,将使诈的对手揪出,不顾形象地大骂对方无耻……

    那些鲜活的人儿,都不在了。

    苏景和安静地听着,问她:“那后来呢。”

    “后来我剑法自成一派,超越的你师祖呢。”洛砚对他一笑,高声道。

    苏景和笑笑:“师父很厉害。”

    洛砚却知道,自己没有他说的那么厉害。

    她垂下眼,继续道:“再后来——魔族入侵,他们都离开了,消失在了那片血海中……”

    自赤海血战那日起,他们都已消失不见。

    苏景和握着酒杯的手一顿,侧首看向她。

    洛砚眼底有掩饰不住的哀伤,不过转瞬即逝,脸上却还是挂着笑容:“人嘛,总有要离开的一天。他们是九州的守卫者,也是人们口中的英雄。”

    她酒痕在衣,却逐渐不知所言。

    两人安静下来,夜晚俱寂,小小的阁楼中,只听到彼此起伏的呼吸声。

    “师父似乎很讨厌那场战事?”他声音微哑。

    在蓬莱洲的梦安城时,他就知道她不喜欢争斗,唯爱世事繁华和宁静生活。

    他也一样。

    向东离君主讨血债是必须的选择,他不想做也得去做。

    他的生命不止是属于他自己,还属于那些舍命将他送出北晋国的家人们。

    “没人会喜欢战争。”洛砚寒眸如星,低声道,语气中带着坚决。

    想到当时的血泪与哀嚎,胸腔中泛起一股股酸涩和怒火。往事如坠虚空,就如同这些洒落的盈盈月光,飘渺而无踪。

    “那如果,如果我要去找东离的君主报仇呢?”他的手指划过微凉的酒盏,淡淡地说道。

    她会因此而厌恶他吗?

    洛砚偏头过去看他,将他的面容看得分明,只见他神情认真,眉眼染了狠厉,容貌却更显英气。

    她不知他心里究竟是何意,是试探还是真心所问,但默然半响,依旧道:

    “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若是只为杀东离君主,想必整个四山三海都不会阻拦你。”

    东离国所做的龌龊事情,已经激起了上州的众怒。修行本就逆天而行,怎能肆意燃烧别人的寿元来炼制邪灵,将其吸收而提高自己的修为水平?

    摒弃自我的底蕴文化,想要获得力量的欲望会滋生疯狂。

    无论种族,无论贵贱,九州孩子的笑容在他们的杀戮下越来越少……

    苏景和眼波流转,随即抬眸盯住她,轻声问道:“嗯,四长老上午也是这么说的。”

    “韩宣?”

    “嗯,四长老上午讲了很多关于赤海血战的故事,以及苍南山掌门的往事。”

    “他说得确实不错,东离皇室自从搞出了血灵祭坛一事,恐维持不久矣。”

    他抬指轻轻摩挲酒壶,再倒了一杯清酒,递到她嘴边,眸光温柔如水:“师父,我也不喜欢打打杀杀的。”

    “啧,你都用过了,我可不喝。”

    她轻微偏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苏景和静静地看着她:“可这是最后一杯了。”

    洛砚回眸望他,见他面色无辜。

    可她看起来,像是缺这一杯酒的人吗?

    她叹了口气,难以置信地说道:“真的假的,你都给喝了?”

    苏景和郑重地点点头。

    “……”洛砚挣扎了片刻,最后还是接了过去,一仰而尽。

    嗯,还真是缺这一杯酒。

    一万灵石一小壶呢。

    切磋赛她下的注,也就挣了十万灵石。这一壶下去,十分之一就没了。

    洛砚闭目养神,不再言语。

    苏景和在心里暗暗叹气,她背负的太多了,如今在石碑前,才堪堪流露些许脆弱。

    九州第一的位置,并不好坐。

    所有人在出现意外事故的时候,都会将希望压在她身上,因为她是当世最强的人。

    以前的他也一样。

    被她救下,被她看中,被她保护……

    可现在,他想换一种方式了。

    要和她在一起,不仅要谋师,还得篡位。

    谋师是因为喜欢她。

    篡位则是想站到她身边,跟她并肩作战。

    过了片刻,苏景和轻笑:“师父有什么愿望吗?”

    洛砚闻言一抬眸,目光直直撞进他的深瞳中:“我的愿望?”

    九州和平吧。

    不过这个愿望太难实现了,只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憧憬。

    她摇摇头:“想不出来。”

    “那师父要不要听一下我的愿望?”

    “嗯?”

    有人陪着她说说话,让洛砚心里舒坦了些,对于这个想要谋师篡位的徒弟,并未多加防范。

    苏景和心念一动,俯身而前,五指轻覆于她的清眸上,在她耳畔低语:“我的愿望是,建立一个不再有孩子会哭泣的九州。”

    愿望有些宏大。

    愿望之所以称之为愿望,往往是大家都觉得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但愿望本身存在的意义,就是要说给一起实现的人听的。

    洛砚眨眨眼,睫毛扫过他温热的手心,让他觉得有点痒。

    见此,在南望一粟观察的斩雪轻哼了一声:……(好想拿剑鞘打他)

    这次他没有多余的动作,说完后,轻轻拿开他的左手。

    没来得及出言训斥,就见他手掌反转,借用落星剑,瞬出一道道绚丽的暗红色剑芒,宛如焰火。

    焰火落到空中,成一朵花的形状。

    “那是……向阳花?”她长睫微颤,迷失的记忆再度侵袭而来。

    云溪州皇城的城郊,曾有一片无人的向阳花花海。

    据说向阳花开之地,皆为盛世。

    苏景和点点头,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眸中热意流转,却没敢继续看她。

    今日苏景和在摘星楼查孤虚之阵后,还特地停留了一会儿,去园艺书籍处呆了片刻。

    书籍中有对向阳花的描述:其花绚丽,五彩缤纷,长于云溪。常人站于其中,远目极游,可见盛世繁景。

    他在送她一个盛世。

    “一个,不再有孩子会哭泣的九州吗?”她喃喃道。

    苏景和突然起身,敲响了身边的铜钟: “子时已过,师父,我们回去吧。”

    听到最后一声铜响,洛砚回过神来,醉意也醒了大半。

    “走吧。”

    师徒两人,并肩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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