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楼教室里灯火通明,可楼道里却仍旧阴暗,好似分隔开了两个世界。

    林遇阳站在楼道口看江月扶着栏杆小心翼翼地往下走,每一步都好像下一步就要踩空,他非常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带她下去的冲动。

    他没有那种身份了。

    就算走过去问,可能和今天他问的很多次一样,江月还是不会理睬他。

    他依旧只能看着她背影,听她一次次和他撇清关系。

    他艰难地收回目光,对宋熙说:“以后做事谨慎一点,不要再犯。”

    宋熙应了他,插着兜走回了教室。

    林遇阳确实不爱苦口婆心教导学生。他相信自觉,想改变的有一天自己总会想通,天生反骨的怎么劝也没用。

    叫家长对老师而言是一种通用手段,让家长知道孩子现在的情况,间接采取一些策略改变他们的想法和行为。

    他不觉得宋熙会违纪上瘾,没太放在心上,只当是一次常规交流,但职责所在,他应该让家长稍微对他上点心,注意一下他的动向。

    不过来的人是江月,只要她知道了,如有必要,会选择最合适的方法去锻造。也就更不用他多说。

    第一节自习上到中间,是校园里最静谧的时候。夏天的话,天恰黑,星光与残余日光对垒,不一的光色、打散的云霞,浅淡、明晰又梦幻。

    以前江月拍了很多日暮时分的云霞,那些时候,他在拍她。

    当了三年老师,林遇阳习惯性地浪费生命,从七班尾走到九班头。他看着七班各做各事的学生们记下人名,看到讲台上写画的老师。目光流转到八班,却并没有在讲台上看到人。

    林遇阳记性极好,他看过排班表,记得赵立就是第一节自习八班的责任老师。

    老师不在教室还算平常,但这个人是赵立就让他不安。

    何况他贯爱招惹别人,刚刚对江月的兴趣非常明显。

    他走到窗边,敲了敲,里面的学生放下笔,看过来。

    “何浅,你们老师呢?”

    女生看到林遇阳眼神先是一亮,嘴角拉得很大,有些欣喜。她往讲台上看了眼,想了想说:“我刚做这套卷子的时候他就走了。”

    林遇阳垂眸看了眼,题型新难度还可以,她第二面刚做完。他看到她手边简单的草稿,心下了然。何浅是很聪明的学生,前面的选择题花不了她十分钟。

    十分钟。

    他不在,会去哪?

    赵立爱勾搭,但胆子并不大,按理说不会对江月如何。

    但他想起刚刚在办公室时的对峙……

    赵立今天好像太嚣张了。

    林遇阳有些责怪自己没及时发现不对。他维持平淡的表情,简单指点了两句,道过谢便离开。

    他几乎是立刻转身往楼下跑,三步并作两步地,一连踩响几层楼的感应灯光。

    灯光破处黑暗下楼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晚上江月是看不清的。

    脉搏要跳出血管之外,他急切于要立刻找到她,带离黑暗与危险,如果分开就要面对这些,不如永远和自己在一起。

    就算她不乐意。

    林遇阳很快掠过楼道走出去,又想到刚刚眼角余光里地上的东西,心念一动,他跑了回去,发现是一件夹克。

    昏暗的楼道阻止了一切视线探寻。林遇阳听到里面有声响,有喘息,有动静。

    耳膜被刺激着,他分辨出了杨立的声音,还有急促慌乱的脚步声。

    江月……

    他把衣服挂在手弯后就往里大步迈进,听到惊呼后,下意识接住了马上要仰倒的女人。

    手臂被她攥住,体温相接,她的手却凉得很,带着湿意。

    他终于再次听到,她喊他的名字。

    “林遇阳。”

    江月认出来人是谁之后,很不齿地居然真的安了心。她试探着找位置,鞋底触碰到坚硬平整地面后,抓着他手臂站起来。

    “谢谢你了。”

    外面灯光微弱,但不是没有。林遇阳可以辨认出江月的动作,就算是一个昏暗的剪影。

    江月身上的绸裙微微泛着光,像是月夜下湖水的粼粼波光,只不过蒙了一层很厚的雾气,于是朦胧。

    她伸手往前探,微凉的手摸索到他手臂之后立刻松开,安静了一瞬,似乎在确定外套的位置。下一秒,他手弯的外套被抽出。

    夹克有些粗糙的触感磨砺过他皮肤,之后是深重的空虚。

    他有点后悔刚刚看到她动作之后靠近了。

    她现在不大担心赵立会突然发难,毕竟刚刚被她打了,恢复得好一会,而且林遇阳也很能打。

    她决定自己找包。

    江月越过他,脚步轻轻又细碎,踏在空旷的楼梯间,发出回响。江月记得包就在这周围的,和夹克一起掉了下来。

    终于,鞋面轻触到布面发出沉闷的声音,江月慢慢蹲下,突然身子僵硬了一下,她先把裙子从后面往下捋了捋,猜想裙摆不会因为这个动作落地后,再蹲下去拿包。

    这么漂亮的裙子可不能再被她折腾了。

    沾到灰她也心疼。

    江月摸索着抓到包带,手指又在地上感受着有没有遗留的物品。虽然所触皆是灰尘和石子,但她也不能确定其他地方没有散落。

    她还干净的那只手从包袋里伸进去,摸索了一番,摸不出什么名堂。她捏到手机,晃了两下,把上面勾连的东西甩下去。

    她拿出手机,按了一下。

    没反应。

    她又按了几下,再长按。

    还是没反应。

    呵。

    江月没忍住笑了一下。

    屋漏偏逢连夜雨是吧,好得很。

    她想一走了之,又有点不想给打扫卫生的人添麻烦,也不希望自己的东西掉在公共场所,还是决定问一下林遇阳。

    虽然她都不大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了,更没有脚步声。

    感觉他可能站在一边因为自己生闷气,一想到是这样,她就很开心。

    所以江月把手机扔进包里,捏着包带摇了摇,话里带着笑音:“林遇阳啊,你有没有带手机。”

    他没有说话。

    又不说话……江月很讨厌林遇阳不说话也不做事,像个漂亮雕像一样杵在一边的时候。

    江月气鼓鼓地站起来,她忘记自己气血不足,突然站起就会眼前发黑,虽然她现在和瞎子也没什么两样,可还是晕了片刻。

    脚步混乱了一瞬,林遇阳好像忍无可忍,走过来握住她手肘把她扶稳,但有些用力。他另一只手把江月扳过来,抓住她另一边手臂,有几根手指贴到了她光滑的肩膀。

    她还在恢复中,就任他扶着了。

    一楼周边绿植很多,入夜后这里风凉凉的,虫鸣也频繁。有些在不知道多远的地方呱呱叫的青蛙,难听得江月想全部毒哑它们。

    好在旁边有个声音好听的人终于愿意说句话。

    “跟我走。”

    他手从手肘一路下移到她手腕,只有手指和她皮肤相触,之后摸到她手指,把包卸了下来,拎在自己手里。

    温热的手接触过皮肤是很舒服的,略带强硬的姿态,偏偏意图只是为了你好。

    江月难以反抗这种情态,就像下午罗丽和他不由分说地要给她大扫除,像大学时朋友一定要拉着她去灯会一起玩,像以前离家的时候奶奶强势塞进她怀里的一大袋东西。

    她很烦恼之后要如何报答,可在好意到来的时候也不会拒之门外。

    相熟的或不熟的人给的纯粹好意,是很珍贵又稀少的东西。

    需要人珍惜,到死都铭记。

    她很高兴,林遇阳没像今天下午他们说第一句话那样,想帮个忙还问她“好不好。”

    她能自己解决的事情,你要问她用不用帮忙,那一定是不用。

    尤其是认识的人,她可最讨厌不该怕冒昧的人自以为是的贴心。

    所以今晚林遇阳突然开窍,她倒是很顺从地被林遇阳拉着出了楼,又走回宿舍。

    她并不是在晚上就全瞎了,只是光特别小的时候很难看到东西。外面路灯亮得很,就算不瞎了,她也没说要林遇阳松手,林遇阳也没有松开。

    不过林遇阳一直闷头走也不说话,路上经过教室居然他也没松手,她都胆战心惊怕他从此风评受损,马上跟上去一点用身体挡住了手,看他表情倒是依旧冷硬。

    不过他走出去之后倒是直接转到另一边,笃行楼边是条小路,花坛沿着路而建,包围着办公室和对面那间教室,再过了一段后弯折过去,在花坛和教室之间隔出了一块地。

    右转之后,对面就是公寓。花坛里头似乎是小型羽毛球场,球网被教室里刺目的日光灯照亮。

    她被林遇阳拉着缀在后头一点点,他步子很慢,配合着她的。江月时不时看他两眼,总是找不到他脸上的波动,有点无聊。

    花坛里偶尔飘出两只萤火虫,“唦唦”的蝉不知道躲在哪片叫着,声音吵闹密集,几乎没有间隔。

    花坛可挡不住他俩交握的手,学生最爱八卦了,江月不想变成谈资。

    现在松手,林遇阳会是什么表情?

    江月有点跃跃欲试。

    虽然他因为自己表情难看的时候,她也不舒服,但是心脏嘛,痛着痛着就习惯了。反正她看小说的时候也一样酸涩痛胀。

    这种感觉有点上瘾。

    于是江月扭了扭手腕,另一只手抵住他的手,挣扎着要脱离他的掌控。林遇阳察觉到之后慢慢松开了桎梏,看了过来。

    她勉强找了个借口:“旁边都是学生啊,这样让人误会。”

    她观察着他的表情,林遇阳眼珠往旁边移了一下,神色没什么波动,点了点头。

    她觉得没劲,同时警惕他会不会直接把包还回来,因为如果他这么做,她一定会非常恼怒。毕竟以前他经常不惯她这么作两下,径直和别人快活去了。

    不过还好,他没还。而且身侧的手空落落地蜷了一下。

    江月看到他连自然弯曲都好像天生被精细设计过动作的漂亮手指,拇指轻触过指节,又松开。

    她没发现什么异状,决定继续作战。

    她走了两步,点了点他腰侧,向他讨要:“包也还我吧。”

    林遇阳逆着光看过来,一边脸侧被照亮,眼睛里澄澈一片,另一边则是全然的灰。

    他依言,把包递了过去。

    江月接过来,觉得也太容易了,他怎么说给就给,难道是她判断失误?

    她想了想包放在他俩之间提着,两人之间由此隔出了两三步距离。

    和不熟的人的距离。

    江月试探着放慢两步走,林遇阳见她没跟上,就停在一边,她重新靠近之后再继续。如果她走得快了一些,他不会很快跟上,就缀在后面,不近不远的距离。

    林遇阳等她的时候,江月觉得他好像在意她,可她走远他也不怎么管,她看不见他,就觉得有一种在被放风筝的无法掌控感。

    她才不要。

    于是江月站在楼前转过身,等林遇阳走过来。

    她看到他愣了一下,很快往前跑,几大步的距离而已,他到来的时候还是微微喘着气。

    她有被取悦到,可还是不放过他。

    “你能不能上去帮我叫一下曹顾东,我要和他一起回去。”她弯下腰翘了一下腿给他看高跟鞋,然后直起身,“不想爬楼梯了。”

    今天没有月亮,这里也没有路灯,可不远处教学楼有灯光。

    月白色吊带裙勾勒她姣好身形,头发微弯,因为刚刚的动作披散在身前,有几绺甚至勾在她胸前衣襟里。

    夜晚空旷寂寥的海上,海底不知道有多少神秘恐怖的东西潜藏。遥远的灯塔偶尔转来巡视的灯光,照亮惑人心魄海妖的那一瞬——

    渔民的迷失,是不是就是这样。

    尽管海妖高傲,永不低头,只爱愚弄。

    可渔民还是沉溺在她气息中,情愿付出所有,将灵魂献上。

    一起回去。

    绝对不许。

    林遇阳的思维断了线,带着还没平复的呼吸几步走上前,气流搅动空气里残余的午后炽热,温凉与温热一齐向前。

    他连同手臂一起,揽住面前的人,又捉住她另一只手剪在身后紧紧裹挟,控住她垂落的另一只手,把她锁在自己怀里,给了她最紧密的拥抱。

    和最深切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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