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昨晚解除误会后,凝兮就全身心投入了备嫁中。她是一国公主,谢征南是郎中令,这场婚礼注定盛大无比。因着背后有齐蒙的支持,和亲又象征两国友好,比起暄王和段干雅的婚礼,排场只会更足。

    嫣妃将日子定在了三月廿四,宜嫁娶的好日子。

    满宫皆闻谢征南以卓越功劳换得求娶凝兮公主的机会,一部分宫人认为他对美人一见钟情,此乃天作之合;另一部分宫人觉得他心口不一,只为气恼旧爱闻家小姐;还有一部分宫人认为他看中了凝兮的齐蒙背景,所以才会冒着得罪皇上的风险也要夺走亭玉美人。

    总而言之,只有很少的人相信谢征南是真心。

    这里面并不包含凝兮。

    她只是看着拾玖兴奋地收拾收拾这个,又收拾收拾那个。

    皇上恩准她从宫中出嫁,嫣妃大喜,差人到驿馆将她的嫁妆全都带到了不忘阁中清点,只待大婚之日随凝兮一同入谢府。还有那随凝兮而来的十数名侍女和三十名侍卫,先前一直住在驿馆之中,等到大婚以后,必然是要跟随凝兮的。

    靠在软榻之上,凝兮轻抚自己的肚子,她本就身形瘦弱,因着孕期稍显丰腴。嫣妃知晓她情况特殊,特命绣娘赶制一件略微宽松的嫁衣,以便遮住孕肚。绣娘收钱办事并不多嘴,只尽心尽力,最终绣出了一件金线织花、珠片闪烁的华美嫁衣,嫣妃甚是满意。

    虽然时间很紧,但三书六礼一样不少,人人都能看出来,嫣妃非常喜爱这位侄儿媳妇,往常在背后议论过凝兮,说她可能很快就会因得罪皇上而香消玉殒的宫人们,纷纷改口,到处宣扬亭玉美人的福气。

    短短几日,不忘阁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除了卫贺日日来玩耍,四公主和五公主也接连上门道喜,就连不爱出门的雪贵妃都亲自到此赠送贺礼。

    不过她的贺礼有些奇怪,乃是一个颜色有些泛旧的深绿色络子,虽然年代有些久远,但观其样式,似乎是齐蒙之物。

    “娘娘这物件倒是稀奇,与我家乡行祈神仪式时所用的神器花纹十分相似,没想到竟这般巧合。”凝兮接过络子,邀雪贵妃坐下。

    “你觉得眼熟,那就对了,这是曦微的心爱之物。”雪贵妃声音有些沙哑。

    闻言,凝兮惊讶地看向雪贵妃。她只知她们二人相识,除了进宫第一夜,凝兮再未听起雪贵妃提过曦微表姑。

    “故人之物,当赠故乡之人。”雪贵妃朝着凝兮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我答应过她的,曦微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到齐蒙,但她永远无法实现了。凝兮公主,你算是第二个曦微,却比她幸运太多,看着你即将收获安定,本宫就仿佛看见了曦微的第二个可能。”

    原来如此,这就是雪贵妃一直帮她的原因。

    凝兮忙追问道:“娘娘,您既与曦微表姑相识,为何不将当年的真相一同告知于我?我只知她的牌位被摆放在敏华寺中,入昉都这么久,从来没有机会去看过她。曦微表姑是我齐蒙的郡主,我作为后辈,却什么都不知晓,也什么都做不了,实在惭愧。”

    雪贵妃道:“有些事本就被刻意掩埋,你执着于追求真相又能如何呢?”

    是啊,斯人已逝,她留在历史上的俱是清名,没有必要再旧事重提。

    但真相之所以为真相,就代表它不会因为好与坏而改变,后世如何评说那是后世的事,北恒皇室的肮脏与邪恶,早就应该被层层剥开公之于众。没道理加害者享尽爱戴,受害者长埋地底。‘清名’二字,不过是粉饰太平。

    “娘娘,此乃欺辱,曦微表姑代表齐蒙而来,却因齐蒙二字承受了所有的一切。她的悲剧与她自己并无关系,是迫于无法抵御的外界力量而无奈为之。仇人尚在逍遥,我们齐蒙儿女不惧骂名,但绝不愿平白受辱。作为娘家人,我们至少有知晓的权利。”

    雪贵妃注视着凝兮真诚的双眼,说道:“你已经说出来了,是欺辱。”

    “北恒告诉齐蒙,表姑因病而逝。我来到昉都后,问过征南,他说北恒百姓一直以为表姑是受良末之乱波及而死,究竟何为真相?”凝兮并没有透露朗清跟她说过的第三个可能,雪贵妃毕竟是北恒的贵妃,若叫她知道齐蒙在北恒有不少暗桩,只会横生枝节。

    雪贵妃移开目光答道:“前者是说辞,后者亦是说辞,只是抚慰的对象不同而已。无论是齐蒙百姓还是北恒百姓,都需要一个‘真相’,你明白了吗?”

    “所以真正的真相是什么?”

    “欺辱,本宫方才已告诉过你,真相就是欺辱——致死。”

    对北恒皇室的恨意悄然滋生,凝兮一边庆幸自己有雪贵妃相助,一边悲伤曦微表姑没能遇到救她于水火的雪贵妃。

    再次正式向雪贵妃行礼致谢,凝兮满心皆是感激。

    此恩她一定会报。

    三月中,雪贵妃向皇上替四公主和妜求了一门婚事,正是御史大夫家的公子闻瑞筝。据说四公主本人对闻公子记忆尤深,雪贵妃问起她关于闻瑞筝的看法时,她默默地低下了头,只有微微泛红的耳朵暴露了少女心事。

    原来并非闻公子一厢情愿。

    皇上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当即就点了头,他是一心想哄雪贵妃多笑笑的。

    有人欢喜有人愁。

    顺贵妃因着禾妧险些被送去极北部和亲之事,对皇上十分恼怒。近日里,他冷落柔妃,虽然为雪贵妃感到高兴,但想起父亲将妹妹送进宫的初衷,顺贵妃只觉烦忧。

    如何才能两头兼顾?她并不知晓。

    禾妧的亲事需得早日定下,顺贵妃原来想着女儿还小,不必着急,如今看来却是夜长梦多。相看来相看去,满昉都的适龄未定亲儿郎,禾妧竟看不上任何一个。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若将此事操之过急,只能起到相反的结果,顺贵妃在心里安慰自己。

    三月廿四,晴空万里,大吉之日,宜嫁娶。

    凝兮早早就被拾玖叫醒,困倦地坐在镜前被摆弄来摆弄去。一位手艺极其精巧的嬷嬷上前向凝兮行了个礼,随后往她脸上轻柔地傅粉。从眉黛到口脂,无一不仔细。经过一番精巧的勾画,一朵桃花状的花钿落于凝兮额头之上,衬得她姿容更甚,风华绝代。

    如今还未立夏,天气凉爽,凝兮穿着繁复的嫁衣,暖和极了。嬷嬷是嫣妃的亲信,并不惊讶于凝兮六个月的孕肚,嫁衣宽松,一层又一层。穿好之后,不仔细看,竟真的看不出凸起的肚子,凝兮佩服极了。

    身穿大红嫁衣,面如桃花动人,凝兮看着镜中的自己,忽觉在梦中。嬷嬷替她梳着好看端庄的新娘发髻,最后将各种宝石镶嵌而成的华美金冠戴在她头上。拾玖从妆奁里取出一对金累丝镶宝石牡丹掩鬓,正是当初晨华台夜宴上朗清送她的生辰贺礼。

    “公主,您是陛下的姐姐,按理说他是要看着您出嫁的,但如今情况特殊,就让这对掩鬓代替故乡的亲人,看着您出嫁,可好?”拾玖怀念地说道。

    凝兮笑着点了点头。

    接着,嬷嬷替她戴上两颗大红色玉石磨成的圆形耳坠,据说这是谢征南送入姹嫣宫的,乃是极北部产的稀罕物件。

    整套妆扮下来,繁琐是繁琐,但使凝兮看起来更加高贵典雅,美丽不可方物。

    弄完这一切天已经大亮了,新娘大喜之日本不宜进食,但凝兮身怀有孕,实在不愿挨饿。拾玖偷偷拿了两块糕点供她果腹,随后静静坐在不忘阁等待谢征南亲迎。

    约莫过了两柱香时间,南墙之外响起一阵人声。凝兮坐在床上,不知他们都有什么仪式,无非就是喜婆出题,新郎官答题之类的环节。她安心地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听见有人朝卧房而来。

    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团扇,凝兮将其举起,挡住自己的脸。

    她心中竟隐隐有一丝期待。

    谢征南身着大红色喜袍,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走到了她面前。

    忽然觉得圆满,仿佛他弥补了曾经亏欠的什么东西。

    他朝凝兮道:“我来迎你了。”

    隔着扇子,凝兮只能看见他挺拔的身影。她曾经想象过自己嫁给江临澜的模样,也想象过江临澜身穿喜服的模样,记忆中的身影与眼前的人慢慢重合……

    不待她多想,谢征南已经将红绸放进她手里,带着她往阁外走去,一旁看热闹的人纷纷起哄,十分喜庆。

    按理说,送新娘出门的步骤应该由兄弟来完成,但朗清远在千里之外。为免凝兮感到遗憾,谢征南决定直接由他来做所有的仪式。

    走出不忘阁的每一步,凝兮都在细细感受。她在这里待了四个月,看见过大雪纷飞,感受过香飘满园。阁中清静,又有辰湖为伴,她是真真切切地喜欢这里。

    谢征南替凝兮掀开喜轿帘子,目送她安稳坐好,才将轿帘放下。忽然一阵微风拂过,只见美人团扇遮面,娇羞动人。

    脑中突然闪回初见凝兮之时,风吹轿帘美人现,恍如今日情景。不同的是,那时的她走入深宫,满脸愁容,今日的她风光出嫁,安安稳稳。

    嘴角浅浅勾勒出一个笑容,谢征南上马,带着大婚队伍前往各宫巡游拜别。最后面跟着凝兮的厚重陪嫁,货真价实的黄金万两、十里红妆。

    先是清妃的清远殿,随后依次是姹嫣宫、顺成宫、若雪殿。

    嫣妃期盼地站在门口,看着俊朗的谢征南,悲苦与欣慰交替传来。果然,谢征南才是最像谢赴的人,他穿这一身喜服,比当初的谢赴更加耀眼夺目。

    压下心中思绪万千,嫣妃笑着目送行过礼的队伍远去。

    若雪殿,皇上站在前方,雪贵妃稍稍靠后,春日树叶繁茂,阴影之下,谢征南有些看不清。听闻雪贵妃近日偶感病症,面上起了红疹,只能以轻纱覆面,如今刚过下朝时间,皇上连折子都没看就来了若雪殿,可见雪贵妃恩宠之盛。和亲队伍来得巧,皇上还来不及进门,就被巡游的和亲队伍行了一圈礼。

    离了若雪殿,再往南走,就是宫门了。无人在意的是,喜轿旁的队伍里,悄悄多了一个人。

    南宫门口,需停下检查,各人不得私带未经允许的任何物品出宫。凝兮的喜轿被放下,侍卫从领头的人开始,挨个检查。

    忽然轿帘一掀,一个俏丽的女子藏进了喜轿之中。

    凝兮诧异极了,此人竟是本应在若雪殿中的雪贵妃!

    她正欲开口询问,雪贵妃将食指竖于唇边,示意凝兮噤声,后者立刻点头。

    心中了然,雪贵妃此举必有不得不为的理由。凝兮顾不得礼仪,指了指座位下的隐藏空间,那儿本是用来放置随身携带的杂物的,如今被大红的绸缎遮盖住,能够藏下一人。

    雪贵妃正有此意,小心翼翼地钻进里面。红绸放下,再无第二个人的痕迹。

    检查的侍卫只是掀起帘子随意看了一眼,今日郎中令与凝兮公主大婚,是个好日子,能有什么不妥?

    完事之后,为首的侍卫下令放行,一众人浩浩荡荡地往谢府而去。

    至于若雪殿中那位假的“雪贵妃”终于扛不住皇上的疑惑而暴露时,宫中哪还有半点雪贵妃的影子?当然,那都是后话。

    默默感觉已到了安全区域,凝兮赶忙掀开红绸将雪贵妃扶了起来。

    “娘娘,您为何会在此?”

    雪贵妃倏然笑了,她道:“没想到,我也有逃出来的一天。凝兮,今日谢谢你,我也在赌你愿不愿意帮我,看来是我赌赢了。”

    “娘娘是想出宫?为何不提前告诉我,您又是如何瞒过队伍中的这么多双眼睛的?”凝兮疑惑极了。

    雪贵妃小声道:“若告诉了你,你就是知情者,若不告诉你,即使东窗事发,我也会禀明皇上,你是被胁迫的。至于如何瞒过……你忘了,我已晋为贵妃,此次迎亲的名单我是过目了的,站位是我亲定,就连拾玖被支开,提前到谢府布置也是由我暗中促成。”

    她顿了会儿,接着说道:“若雪殿周围树影斑驳,皇上面前谁也不敢抬头,我便趁此机会混入队伍之中。宫门口检查之时,我再在已被我买通的人掩护之下藏进喜轿内,一切便成了。”

    “此举并非万无一失,反而极易出差错,娘娘您难道不担心被皇上发现并斥责吗?”凝兮关切道。

    雪贵妃冷然一笑:“多年画地为牢,是我自己给自己的惩罚。说得明白些,我的确恃宠而骄,他就算发现了也不会将我怎么样,不如拼尽全力冒险一试。”

    是这么个道理,凝兮又问道:“为何您这般想要出宫呢?”

    “皇上给了我能给的一切,除了自由,而我唯一想要的,就是自由。”雪贵妃温柔地看着凝兮,道:“还有,别称呼我为雪贵妃娘娘了,我的真名叫做明晨衍。”

    凝兮点头。

    明晨衍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凝兮,她道:“再走一炷香时间队伍会暂停以作歇息和补给,届时我会离开,信中所述是你想知道的真相,往后如何行事,任凭卿意。”

    她按住了凝兮将要打开信件的手:“一炷香后再看吧。”

    凝兮突然觉得这封信价值千斤重,她严肃地朝明晨衍点了点头。

    一炷香后,明晨衍掀开轿帘,在已买通的人的掩护下扬长而去,什么都没有留下。

    略微掀起窗帘,凝兮目送着她消失的背影,拆开了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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